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秋季限定写作【哑戏】
2006年,农历二月,春分,长江下水。
码头上,南来北往,人流涌动,一艘客轮泊在江边,要离不离的样子。
本该下午三点起锚离港的客轮,延到快四点,还迟迟未动身。然而也不必大惊小怪,江上的客船晚点那些年司空见惯。
船上的马达拉着平音,整个船身也嗡嗡跟着直响,偶尔起一声高腔,那是引擎舱在试车引发的偶然,每必乘客嗡鸣一阵,又空望一场。
先上船的旅客,放下行李,许多人选择站在各层的舱室外,倚着船栏张望,这种长短相携的旅程,不会有太多人接来送往,但大伙都习惯站在船舷上,似等非等船开拔的那一刻。
终于,客轮鸣笛。一声长。江水在船尾滚涌出来,又从船底一侧卷起不羁的泥黄潮头来。起锚链,解了缆绳,船与趸,两个年复一年聚散的老友,又一次扮演着离别的常情。先前站在船舷的人们,脸上也生出变化,齐刷刷望向趸船,又整齐如一看向码头,等船稍作走远,再把码头上的城廓一一打量个大概。直至船身在江心调转了头,他们的目光才缓缓收回,闲叙一阵后才伴着船的空鸣,各归其舱室。
因外婆生疾住院,从学校请假回家探望的小凯,并没有被人群裹挟进房间。他肘支在船栏边,置身于偏斜隐又不隐的春日,悬在一江滚黄的春水上,思绪随着叠起的江波一阵呆想,待众人散得差不多,才向船舱深处走去。
小凯的家在下游几百里之外的江岸沿城,他打小就常乘船上下往返于沿岸各地。对沿途的那些重重的峡谷与江景了如指掌,也见怪不怪。
他待在舱外面,只是应了他那个年龄迷惘与躁动的性格,在这艘船上,很少能将自己老实安放。除了晚上睡觉,他也不会待在房间里,那种四等舱让他联想到绿皮火车里昏暗、凌乱而又拥挤不堪的印象。年少的倔强不符老一辈南下淘金的过往。人穷志坚,势不同流合污。
小凯去到船中部的超市买了碗方便面,泡上开水,他端着不温不火的面碗,一路刻意避开人群,走向船艏。
他一步一步往前踱步,江一层一层往后隐退,船头就迎来了一个好生威风的少年,擎着那碗“康师傅”,摆脱了暂时的喧闹与一群同样拿方便面与汗骚味打拥堂的人,逆着春寒,特立独行地招展。
或许是年少阳刚抱冰之体,小凯不嫌风的寒凉,竟然间或曲下腰往船头下够。尖削的钢铁夹角在水面势如破竹,他的身体瞬间与船的巨型铁甲相连,身体好像拥有巨大的能量,一路推波斩浪,踏雪前行。
他低头玩了一会儿,才直起身揭开碗盒,察看面条浸泡的松软程度,见差不多,便撅开塑料叉,捞起一柱弯曲的丝缕,大口大口吞咽起来。这时,风免不了来凑热闹。一嘴风,一嘴食,灌下个两口冷热,呛着了喉胧。
忍是忍不住的,喷出的细碎像天女撒花,惹得有人在背后一阵纷飞的笑。小凯不好意思的抬起头,上一层甲板上,一小撮人,男男女女如一家子迎着船头,被江风很快吹散。不过仍有一缕春光的余照点亮,那身影回眸一望,清纯未消。
哎呀,要死了。小凯缩头缩脑,有些介意。不过,他厚着脸皮不忘又朝那抹亭亭的光影寻了两眼。这倒勾起他旺盛的想像,那影子美目盼兮,两眼水澄澄,应是吧?嘴巴又娇又俏,含齿待露,应是吧?还有春意巧笑里是不是也有……应是吧?
他本想跟上前辩认个究竟,但又碍于冒失莽撞,就此打了退堂鼓。奈何春意化成一团烟与江雾一起,消失在甲板上。少年恰似做了一个白日梦。
2006年,农历五月,入夏,长江上水。
客船嗡鸣声,密如聚雨。江面铺铺盖盖,波浪翻腾,热热滚滚的天空下,江水膨胀,鼓动着。客船行至一段,便在某个沿城,调转船头靠了岸。还没等船停稳,就抽出一个跳板搭在趸船上,沿城上下的旅客,低头揽货的力工,大人与孩童,急急缓缓一阵奔涌。这些短途的人们不是为了生计,就是走亲访友,总有一种迫切与希望的眼神流露出来。
小凯走入舱室,从铺位上拿上背包出来,望过船下人流每一张表情各异的脸,以冲淡他前些时满脑子挥不去的鬓影,衣芬、进而光洁挺立的腰肢……然而在这一切春色之前,又是怎样的线索来路呢?他仍旧恍惚。
小凯把一罐结满冰露的可乐抱在胸前,取包垫在屁股下,藏身于船艏甲板斜影里。四周空无一人,前方如火如荼的江天,小凯以梦为帐,忘却了外面的炽热,一个人浮想联翩那晚情景——
那天,小凯独自来到轮船的餐厅,缘自对方便面味道实在腻烦,准备花高价去吃一餐船上的饭。最后一看饭菜的成色与性价,只好转手买了几个卤鸭脚掌出来。
此时,太阳西下,江面也深沉下来,整艘船的舱门相继点亮起来。
他找了个避风的船柱,悉悉碎碎吞吐着细骨。正待此时,一场不连贯的尖尖细语,在顶上风里飘浮,细下听,还夹一缕成熟的音调被拍浪打碎又拼接上。小凯偏出头,正好面对杯口,一泼水淋淋洒洒,差一点浇到脸上。来不及缩回,呀的一声,头上便传来惊慌失措的尖叫。黑暗中两团影子黯了又亮,明了又失,似云飞又如沉雾,然后就不见了。
没曾想,有人到楼下以示歉意,互相道了声巧了?巧了?好巧不巧。对面双手轻握身前的这位就是巧姐,只道是下午船艏偶遇的那群人的一位姑妈。
巧姐的年岁难料,但看起来也不比芳华之年长多少。小凯眼前现出一道温柔的沟渠,是他这个年龄从没涉入过,他不敢细瞧。而小凯不了解的那道沟渠,让巧姐也生出心思。她轻声哂着,递过纸巾,叫把脸上的水和油嘴擦一下。俩人并肩而立,一个不走,一个要留,凝视着江面上重重叠叠的迷雾卷了又来。
2006年,农历八月,秋分,长江下水
记得每次,小凯乘坐的都是一种叫“江渝号”的船。这类称号的船具体有很多艘?没人清楚,样子又差不多,唯有舷号不一样而以。
他那次乘了艘新下水的船,舱里舱外倒算洁净完备,但新漆的油气混合着旅途三宝:果皮、白酒与方便面,有一种机油壶里装陈醋的醇厚味道。然而让他投降仍是千年不浣的鞋袜。
一声佛祖,他斜肩着背包,照旧跨过塞得满当当的芸芸欢喜众生,早早霸坐在船艏的缆绳柱上。暑气以退,江风爽朗,眼目前一汪秋水虽不复夏日那般欢快,但水量依然丰沛圆满。他便打算那晚就在此过夜,不回舱室了。
小凯回家前给家里去了电话,被质疑近期为何如此频繁,他只道学校无课,又不想国庆长假往回赶,就提前回来待上两天。
家里哪知晓他,只为每周末的那通不长不短的电话,还有电话里那亦浓亦淡又极尽恬淡之音,他这就要回去。
他至今想起与巧姐第一次会面,也如梦一般的延续,尚不知开始,也不知结束,隐隐现现,迷迷失失。当初相约于家里江边公园,这是小凯提议的。作为一名学生,他想像不出和一位成熟且娴雅的女子该怎样打发时间。
小凯在会面之前,事先默了一遍腹稿,等一切都平静下来,他却反倒有些失了头绪,俩人为何见面?那次在船上,小凯并没道出一星半想打听某人的真实想法,反倒是巧姐看出他的心思,主动要了电话告之下船后改日联系,小凯顿时心里有了几分期盼。
再次相遇,巧姐一改第一回见面时中性随意打扮,而是换一身浅粉色的雪纺褶折无袖套裙。雪白的手臂和双脚,在阳光下散发着晶莹光泽,似锦缎,小凯不敢直视。俩人在园中行走少许,实在觉得炎热又可笑,巧姐带他去了不远一间西式简餐厅。
临窗的雅座,可俯视江面,三两单驳拉着满满煤或沙石,压在水面上,只露出少许船身在江水上游弋,如同几片零散的枯叶飘浮在江面上。
巧姐伸出白皙的手指,把小凯的脸拂过来,不让看,问要喝点什么?
小凯颇为难堪,连连说要冰镇可乐或啤酒都行。店堂内的冷气并不足以压住心里的悸动,小凯脸上一阵灼烧,又留有某种怪好闻的香芬。
夕阳落到云层,又拔开薄霭,洋洋洒洒的露出细光,双手捧着杯,眼前一切都铺着一层赤铜般的柔色,安静而沉迷,很有堂而皇之的情调。
他先饮了一杯酒,巧姐也自顾倒了一杯,俩人在一层光晕中没有说话。巧姐不时把目光停在小凯脸上,似捕捉着对面人地变化。小凯多有回避。越是这般,她越似孩子气在看戏,边笑意,随后才开始娓娓道来。
巧姐叙说着从前读书时代,然后聊到身边同学与朋友的事情,又间隙谈起现在从事的家族事业。轻松之余,哪想最后点到家庭,表明她独自撑起整个小家庭,男方不堪,且并不珍惜。弦外之音,喜忧参半,小凯不语。
在简餐厅简单吃过东西。巧姐让小凯陪她去一个地方,由不得拒绝。俩人打了个车,车子离开城区,拐向了北山山顶的一条路。路两边全是笔直高大的楠树或苦楝,枝冠亭亭如盖。时间已近黄昏,天空落着毛毛细雨,除车灯前空落暝蒙的山道,小凯猜不出此去的地方。
车终于停在一处锻铁雕花大门前。他们下了车,热潮退去,湿气横生,枝枝密密的花木中隐着一处园林山石。
这分明是一处类似的城郊度假庄园,俩人走去,来到一栋一楼亮着古色吊灯的大房子。
走入前台,一个女待者客气问候巧总来了。待者拿过对讲机准备喊话,巧姐止住,带着小凯自行坐电梯上了楼。
走出电梯,在长廊的一端推门进入一间房间,原是一处卡拉ok的练歌房。包房不大,相宜三四人。桌上已摆放果盘小吃与开启的酒水。
小凯随便找了地方坐下,巧姐也挨着落坐,顺手递过一片拿牙签沾好的梨给小凯,小凯接过,说了谢谢。巧姐问要不要唱歌。小凯说喝酒就行。巧姐去点歌台,随后前奏一起,离愁别绪,“夕阳醉了,落霞醉了,任谁也掩饰不了,因为我的心,因为我的心早醉掉……”小凯十分诧异,巧姐的反串嗓音如此低沉和圆润,小凯隐隐觉得她是一朵野花,暴露在款款体面与言外之意当中。
巧姐在高凳上唱得沉醉且舒展,完全展现一个女人风韵与魅力。然而渐渐声音有了异样,时断时续,气息乱了。随即麦克风传来了吟吟的抽泣声,整个房间都沉闷下来。小凯不语,起身送过纸巾,巧姐抓过纸巾,把灯调暗,花了妆。
她倒了整杯红酒和小凯碰杯,独自饮下,小凯伸手阻拦,巧姐一把拽住,顿时,手心起了涟漪,且开满一朵一朵润的碎花。
终于,巧姐起身步态飘摇,小凯收拾起她的包,相携走出房间。他们上了电梯,一只手却按了上行键,电梯停在顶层。
开了一间房门,隐约发现是一间酒店大套房的陈设。小凯依着门灯准备去找房灯的开关,身边的人已将滚烫的身体探了过来。小凯慌乱中,揽过对方的身肢,一把将对方跌跌撞撞扶到床上,有人横陈,有人用力屏息。
房间四面完全黑暗,顶上同样深不见底,而此刻,春光已然漫延。小凯望着暗处升起了条条明快的技叶,技叶连着蕊蕊星光,点点灿然。
哪知,有人旋即翻身蹲下,退去小凯身上最后地迟疑与伪装。小凯跨过了那道沟渠,进入了江水的旋涡,什么念想和意思都一股脑儿卷到又黑又亮的深渊里去了,水消雪融……
他下意识用手触及幽谷中的鼻轮与脸颊,想像着眼下的人与春意里的影儿一频一蹙的真相。
2006年,农历十月,小雪,长江上水。
差不多是回舱室休息的时候了,到明天一觉醒来,离抵岸下船就不太远了。小凯蜷缩在船尾,天已入冬,晚上行船,江风刮面刺骨,船尾可以避风。
此时,天光尽黑,夜把山川河流蚕食殆尽,船行至江心停了下来,像座孤立于江中的人工岛。江面航标灯塔闪着微光,江岸晚景寥落。遥遥几点星光,点缀在黑茫茫的宇宙当中,想必也是好几个世纪前的模样。
小凯在黑暗中身体被寒气涤荡一空,思绪却生出一根茁壮的枝蔓,游回到同样孤离尘世最后一夜的小镇。
小凯秋天那次回去,巧姐直接开车在港口接上他。车绕过市区,径直上了一条国道,延伸着往城外方向驶去。小凯知道这条国道是去周边景区的路,但他也没细问具体指向。
俩人心里压着克制与漫不经心,只有发动机喷油声轻巧低回,巧姐随手扭开车载音响按扭,滑上车窗玻璃,音乐声随即在车内款款如诉。
车子开得很平顺,巧姐解开外衣扭扣,小凯这才注意到对方穿了件卡其色的风衣。里面紧贴粉色单薄的羊绒衫,领口到胸嵌着别致的蕾丝花纹,胸前的轮廓若隐若现。
小凯的手不知不觉越过界,伸手到对方的肩窝上,被巧姐一把挡住。他这才觉得失礼,手里亮出一根白色的线头。巧姐噗哧一笑,露出一粒粒小巧的牙尖,她顺势手指交错,把小凯的手压在身边,单手握着方向盘。车子很快进入乡间的曲折山道,秋色尽染的山路里小车滑顺盘旋,像野丛中的飞鸟一样,轻快驰入某个世外之地。
第二天一早,小凯在一阵头痛中醒来,口干舌燥。他起身去找水杯倒水,回头,发现床边空空如也,巧姐不知去向。他穿好衣服,跑到楼下,才看出这是一处既隐密又别致的小院。
四处寻觅,巧姐在一处树荫下的休闲椅上翻着杂志,小凯摸着头走过去坐下,一束破碎的光透过来,打头上泻下,晃了眼。巧姐递过一杯白水,小凯一尝,温的蜂蜜水,巧姐轻扬嘴角。俩人随后一起到餐厅里吃早餐。
小镇上的上午,青石板路湿沥沥的,空气中草木与泥土味道,像乡人见面般舒舒缓缓的打着照面,偶尔闻到农家肥的气息,也不觉得有什么嫌恶,倒觉得是自然的乡土本色。
由于不是周末,游客很少,街沿许多铺子多未开张,谁家鸡狗闲卧在街檐下。一两只秋燕盘桓,山雀在梳羽啾啾,远处的炊烟懒懒升起,凝成薄霭,青了小半壁天。
前面有座不大的庙子,巧姐走了进去。小凯一贯对此不感兴趣,本想驻足门外,结果被硬拽了进去。巧姐双手合十拜了两拜,见台案上搁了一个签筒,摇出一支,拿到解签处。一位老道向她低声叮嘱几句,尔后递过一条黄纸收好。俩人退出来,接着往前继续走去。
那天中午,他俩没回客栈吃饭,而是在外面找了一家当地的风味品尝了一番。整个上午的闲暇漫游中,小凯都心不在焉,他还在纠葛昨晚俩人在古镇小酒馆的事。他只隐约记得,莫文蔚的歌,溢出的啤酒泡沫,还有一只湿润的手。那半嵌的酡红乱飞的脸,一直笑,一直笑,又轻摇着头,涔涔泪眼。真的,再不记得了。
吃过饭,他们路过一家加工骨质化石的饰品手工店,巧姐选了一只,戴在了小凯手上,小凯不知何意,也没拒绝,看了看,打磨光滑的骨质咬合在一起,贴着皮肤的纹路,两种生命力在时空中相遇,既坦然也热烈。
巧姐突然挽起小凯,问他昨晚说的话,当真记得?眼睛却看向别处。小凯不详。一束阳光错过云团,投到头顶,睁不开眼。巧姐再不语。
这时,江面远处的汽笛拉响,三声短,不多时,一声长两声短给予回应,终于在孤零萧瑟的夜风中迎来了一片灯火,然后慢慢交错,宛如冷眼观望彼此地离别。客船重新启动,两处灯火越离越远,最后庞然大物化为星汉点点。辉光是黑夜给的,黑夜又很快将它拿走。
从古镇回来,巧姐把小凯送到他家小区的外面,交给他一张有封套的明信片,并告之回学校时再打开看。并说小凯走之前,他们无需再见面。果然,巧姐再没出现。小凯在上船的那天,他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谢谢小凯,好好学习,一路顺风。
第二天小凯下船,按捺不住抽出那张印有学校风景的明信片,背面用马克笔写着一个QQ号码,后面是呢称:好巧不巧。还勾了一个逗趣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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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一阵潮湿而沉重的风浇来,身上的电话先于人抖落一个寒颤,亮起冰冷的光。短信:船明天什么时候能到码头,直接来学校行吗?小凯不语。忙着起身回舱,腿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