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年少的时候,谁还不曾有过凌云壮志?哪个不是踌躇满志盼着功成名就金榜题名?又有哪个不是一身傲骨,怀着满腔热血想要大展身手?
他应该……也是吧。
(壹)
(乾隆三十三年)
“放榜了!放榜了!快去看。”
他心中暗喜,即刻收了画卷匆匆跑去看。
“有我吗?中了中了……唉……”周围人乱作一团,有人惊呼有人叹息,他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进去,在榜中搜寻着自己的名字。
第一列……没有
第二列……没有
最后一列……没有,怎么可能?
不可能的,以他的才学……怎么会?肯定看漏了,肯定是……他一遍遍地找着自己的名字……没有!
不可能!一定错了……他始终不肯相信……
“二甲,我中了!中了!”这道声音传入,在他的耳中犹为刺耳,皱着眉颇不耐烦地抬头去寻这道声音的来源。
他惊了,更加确信榜有问题,因为这人他科举前见过,临进考场前,这人还拿着书死背《春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夜来……”
“夜来风入户,才觉美人少。”他不禁好笑。
“对对对,哎……不对,不是这句。”那书生一本正经地反驳,他暗笑,原来像这等才华也来参加科考,若对手都如此,那他岂不更有夺魁之望。
他不信连一个科考前唐诗都不会的人都能中,他却不能……
“大人,这榜错了,一定错了……”
“大胆,此榜皇帝御览,经吏部核对下发怎么可能错!“那差吏大怒。
他愤愤不平,指着那书生道:“既无错,那他呢?无才无学,为什么中了?”
那差吏一愣,随即投来轻蔑一笑:“他是徐御史家公子,你是什么?一个穷酸书生罢了,你如何能同他比?”
这些话如刺一般扎进心底,他讷讷地退出来,无力地用手抱头蹲下,十年寒窗啊……
原来只是富人的过场,可笑的是他竟然当真了。
(贰)
母亲病了,他不得不上街卖字画赚些银钱,一上午了,也就得了些散碎银钱,看大夫根本不够。
正苦闷之际一阵马车声传来,催促着行人让道,有直接骑马开道的,有直接推人的,马蹄踏过,他的画散了一地。
“我的画,你们毁了我的画……得赔!”顾不了那么多,拦住马车朝里面的人喊。
“什么人呐,拉走拉走……”里面人已经不耐烦了。
“你们毁了我的画……”没等说完他就被拖走了,远远望着马车辘辘走远,他记起来了,这是镇上赵彪的马车。
这赵彪啊,是个富员外,常年横行乡里,经常侵占田地,欺辱百姓,可无奈人家有钱,知县知府收过他的银钱,这些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些人刚走不久又听见马车声,他们竟又折回来了。
“这画是你的?”这个肥头大耳满身油腻的员外隔着帘子问。
“是。”
“画得不错,我要一幅,不过画什么由我来定。”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真的叫人很不爽,“这画可是送给侍郎大人的,画得好了给你银钱,画得不好……你懂。”
送侍郎,贿赂他吧?说得冠冕堂皇,他若是画了,岂不是为虎作伥?
“这画……小人画不了。”
“多少钱?”
“你给多少钱都不画?”
听见这话,那员外笑了:“为何?脏?”
他不语。
那员外笑得更深:“你们穷书生呐,就是傲。你们笑我,我倒笑你们手捧圣贤书,住不了黄金屋,得不了龙头望,每天为着柴米油盐东奔西走。你们自视清高,那我倒要问问你,你不同样追名逐利十年寒窗,每天为几两碎银在这儿卖画?你我又有什么区别?”
“我求名得利,取之有道,再说我是为了做一方官,佑一方民。”
“呦,那这些……你得到了吗?你不还在这穿着百结衣讨生活?”
这话极其讽刺,他脸上烧得慌。
“想得到这些得有钱有权,可不是光凭嘴皮子说的。”赵彪仿佛来了兴致,“看了你的画,倒不错,看得出你有些才学,也许我可以给你一条路,想要……带着画来找我。”
“先告诉你,我完全可以找其他人画,不是非你不可。”
“不需要!”像狗一样摇尾乞怜,他做不到!
“先别急着拒绝,你会改主意的。”
(叁)
“穷书生呐就是傲气。”
“那您还帮他?”
“谁说我在帮他?”赵彪满是肥肉的脸上堆着笑,“想想,老爷我今天突然发现我还没玩儿过鹰。”
“玩儿……鹰?”
“你能让一只鹰对你臣服,想想都过瘾。”
……
想着赵彪的话,翻来覆去睡不着。用手打着脑袋逼着自己不再去想。
母亲病又重了,他四处买药,欠了一大笔钱,却没救回母亲这条命。
母亲去了,他伏在母亲身边号啕大哭,他哭自己无能,最终也没救得了亲娘;也哭自己壮志难酬,却还得为了几两碎银讨生活。
“难住黄金屋,难得龙头望。”他又想起了赵彪那番话。
荣利干谒,书生呐,你空留那傲骨何用!
(肆)
他终究败了,凭着赵彪,他认识了几位官员,几番辗转,二十二岁的他做了宫中侍卫,可他根本不甘心,他满腔热血还企望大展宏图呢。这些年的人情事故让他重新审视了现实。
他自恃才华过人,他缺的只是机会,一个见到皇帝的机会。
他多方打听,又使了些银两,二十四岁时终于见到了皇帝,如他所愿,做了御前待卫,任正蓝旗满洲副都统。
即便如此,他也不愿一辈子只做个侍卫,人一旦有了欲望便再也停不下来。
不!这不是欲望,只是通向成功的手段,只要他有足够的权力,他能救更多的人,一定会!
他这样安慰自己,也这样做了,他精通满,汉,蒙,藏语言,通骑射,善文章,懂财务,取悦皇帝不是难事,他再次得到提拔。
够了?不够,远远不够!
(伍)
(乾隆四十五年)
皇帝任他为钦差,查李侍尧案。李侍尧与他多有争端,这些皇帝都知道,可为什么派他去?试探?他猜不透。
既然猜不到,也只能尽力将这桩案子办好。他四处搜寻证据,将人与证据一同送回京师。
李待尧贪污证据确凿,光凭三万两白银的牵扯,就足以要了他的命,可能这桩案子快了结时,他收到了密诏:保李侍尧。
他笑了,无力,悲凉,他忘了,李侍尧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他上贡的银两,够他用一辈子的……
又是一个不眠夜,这次,他懂了……
(陆)
年轻有为啊,他做了户部尚书,凭着他在财务上的才能,户部被治理得井井有条……
户部的差事是个肥差,很多人送礼,他不收。可是后来他发现,你不收他们的礼,他们会暗地给你使绊子。
他之前办过一些赈灾的事,他发现官员贪污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赈灾银两拨下去,真正的百姓手里的,万分之一而已。
可那些官员是人,人都有欲望,总不能连他们都喂不饱,还让他们办事吧!
只要把那些人喂饱了,他们才肯为你办事,这万分之一的钱两才有可能落在百姓身上。
所以他再一次在自我安慰中做了。他确实才华出众,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让他对皇帝的心思有了更深的了解,也知道怎么讨好他……
(柒)
他做了军机大臣,内阁首席大学士……
他一步步地爬的更高,却越来越觉得不够。
他总觉得自己丢失了什么,是什么呢?
今年科考的主考官是他,放榜那天,他去看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喜极而泣,也有人抱头痛哭。
“一定漏了,怎么会没中?怎么会!”
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鼻头一酸,他现在已经位极人臣,曾经踌躇满志盼着兼济天下,如今才发现,做了一场官,终究什么都没改变。
(捌)
他自知不是什么好人,在现实的践踏下,他败了,败得彻底……
看着落日,笑了,他笑自己,终究活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