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有很多关于玉米的回忆。
老家华北农村是中国重要的玉米产地之一,一到了夏秋季节,漫山遍野地都是玉米。农村的孩子们还放秋假,目的是让他们帮着父母收秋,很多地方”收秋“就是收玉米。我们城里的几个姐妹一到暑假,就要在姥姥家住上个把月,每天早上伴着晨雾跟着姥爷上山转悠。农村的早上空气清新,大山上的空气更是凉爽透彻。走在山间的小路上,一脚泥巴一脚露水。上山的那条小路很窄,我穿着一双浅粉色的塑料凉鞋,踩着姥爷前面留的脚印。几个姐妹拍成一小纵队,一路上沿途的两侧全是玉米地,一眼望不到边。
偷玉米的经历也是有一两回,都是被怂恿着到了田间地头,看着胆子肥动作快的表姐们蹭蹭蹭地钻进去又钻出来,一个大袋子就被新鲜的玉米塞满了。提回去大人们好像也没有说什么,可能是地里的东西都是你摘我的,我摘你的,就当是补偿自己被偷的东西了。现在想想,这个逻辑好像不大对,不过那个时候玉米倒是吃得心安理得。
袋子提回家,大人们一个一个剥开玉米头的皮,看看顶上就知道熟没熟。煮玉米经常是一大家子的主食之一,农村那种在下面点柴火的灶台锅,煮个10几分钟,一揭开锅热气升腾。锅里的水变成了玉米外衣的那种淡淡的绿色,等水凉了可以用它浇花。如果是现在,我会加点木糖醇来喝,味道一定好极了。妈妈提着顶上的须子,把玉米一个一个放在盆里,用缸里瓢出来的凉水冷却一下。我最喜欢半生的,并且最喜欢吃头顶那部分,尤其发白一些的,又甜又多汁,有的时候一口嚼下去棒子的部分都是可以吃的。妈妈会挑最小最嫩的,再把上面那半个掰下来给我。
我喜欢玉米,喜欢它颗粒整齐排满,颗颗晶莹透亮像珍珠一样;快乐的嫩黄和新鲜的嫩绿搭配起来真让人心头喜悦;头顶的胡须摸起来软软的,一根根的,遇到长的没有被拔掉的,我还给它编个麻花辫儿。玉米棒子啃起来也方便,用右手大拇指沿着一排一排地搓下来直接入口。被拨干净的玉米棒子虽然不很讨人喜欢,有点儿扎手,不过刚好用来当武器。哪个表弟不听话,拿着被拨光了的玉米棒子照着他的头上来一棒,遗憾的是这个想法从来没有机会实施。
新鲜玉米棒子的清香,简直就是农村老家于我而言的记忆浓缩。绿皮和胡须上一股淡淡的,甜甜的味道,伴随着脑海里乡村田间地头广阔自由的画面,那种美好真是如此地强烈!嗅觉往往更加敏感,因为嗅觉是纯享受,相对于咀嚼,是伴有功能性的行为,并且分散了一部分精力。因此嗅觉的感觉更加集中,记忆也就更加深刻。就像往往咖啡入口以前用鼻子闻一下咖啡豆的感觉,比喝进去的感觉更加强烈一样。
玉米是华北地区的一个标志,一到了秋天,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是被成堆成堆的剥了皮的玉米排满。放了假的孩子们和父母一起坐在已经晾干的玉米里剝玉米粒,老家有个很形象的动词,叫”揆“。80年代农村还经常出现这样的场景,一家人老老小小坐在玉米垛子上边有说有笑地”揆棒子“,那个其乐融融的场面在如今只剩下留守儿童和孤寡老人的农村已经不多见了。
关于玉米的记忆也来自于父母小时候的经历。
他们是50年代后期出生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赶上60年饥荒,是对于”极度饥饿“还记忆犹新的一代。妈妈说她几岁的时候,也就是60年饥荒非常严重的那几年。一次还是婴儿的小姨眼看就要饿死了,还是4,5岁的妈妈听大人们说村里大队的粮仓里有很多储备粮食。为了救小姨,她小小的身体跑到大队的粮仓里去偷玉米。平日无人敢靠近大队,妈妈竟然从侧面的小门里溜了进去。眼前的景象让她惊呆了,苍外成户成户的人家被活活饿死,而仓里缺堆满了金黄的玉米。饿得两眼昏花的她拿起来生玉米粒就往嘴里塞,嚼都顾不上,整粒整粒的玉米直接吞下肚。正在这个时候,仓库管理员听到声音跑了进来,看到一个几岁的孩子正在偷玉米吃!以前听到过有大人进来偷粮食,都是被管理员吊起来打。妈妈吓得一下哇哇哭起来,还有了一嘴没有下咽的玉米粒。也许是年龄太小,让管理员动了一点恻隐之心,让妈妈赶紧走。于是妈妈踉踉跄跄地跑出来,躲过了这一劫。被发现以前兜里偷偷装了的一小把玉米,就是这把用命换出来的玉米粒救了小姨的命。
这是上辈人痛苦的回忆,所以他们现在那么珍惜粮食,一粒米都不肯浪费。正是因为我们毫不经心的一粒粒米救了无数人的命啊!
我的妈妈到现在每次去菜市场都看到有新鲜玉米都要买几根回家,去了餐馆也要是不是点个”松仁玉米“;据说转基因玉米影响生育能力,有些地方不提倡年轻人吃玉米,回到法国后,每次视频说到吃的,她都建议去买一些玉米吃。法国的玉米被做成了玉米罐头,只加了盐或者糖,开罐即食,非常方便,于是我的餐桌上一周几顿都是以玉米为主食。
早上一大罐玉米下肚,一大罐的回忆却涌上心头。
玉米是华北地区几代人的记忆符号,就像所有其他令人回味无穷的食物。因为那是童年的记忆,家庭的记忆,无论我们飞多远,那是永远留在心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