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Bruno
布鲁诺篇
守夜的神父父子几乎夜夜不眠,唯有等到白天才有睡觉的机会。他们把地下室的床给了需要帮助的人,现在那些人睡得正香,而他们却只能强撑精神。
儿子在地下室闷闷不乐地抽着烟,黑色手枪藏在他的腰间。神父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犹如教堂内的雕像独自一人凝结坐立,等到来人的时候,神父才会拖着疲惫的身子站起来。
教堂的大门发出沉闷的响声,缓缓开启——来人了。
布鲁诺带着挎包一路来到了这里,他随地捡了些材料和木头,两腿分开,坐在第三排长凳上。
“迷途的……”神父刚一开口,就被布鲁诺打断了。
“听着,我不信神,你也不必向我传教,我不觉得这世界上真的有神,所以我从来不乞求神明的原谅,若是神真的在的话,为什么我们要平遭这些苦难而神却迟迟不肯出现?”布鲁诺的眼睛透过镜片直视着呆立的神父,说,“什么耶稣显灵,所有关于神的大部分都是个人的臆想罢了。别跟我说这是我们必须遭受的,既然这神让我们身处危难随时要死去,那就去他妈的。神爱我们?爱个狗屁。”
神父遇见过很多不相信这世界有神的人,但是直接这样上来一通的还是破天荒。神父耸耸肩,说:“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布鲁诺抖抖挎包,冷哼一声:“呵,捡垃圾,顺带坐一会儿,怎么了,不行?”
“自便。”神父无可奈何地转身就走。
“莉莎,恕我有罪。”布鲁诺小声说道。神父的耳朵动了一下,停下身来。
布鲁诺将眼镜摘下,一双无神又疲乏的眼睛赤裸裸展现在神父面前,他顿了顿,然后说:“我以前是个很成功的厨师,有个餐馆,还有自己的电视节目,我曾获得过各种奖杯奖章数不胜数。我以前常因为一点小事就与他们辩驳,当然大多数人说也说不过我,在那些人眼中,我是一个脾气不太好的毒舌厨子。
“不过我也从未想过要改变我的脾气,毕竟我已经有了名气,觉得我脾气糟糕不爽,那就爱吃吃不吃滚。很多人都是走之前还不忘把盘子上的东西都吃光,一点酱汁都不留。对啊,我凭什么要为了这种人改变自己?我就是这样的,再也改变不了了。
“后来,莉莎出现了,所有事情都不一样了。她有着那样可爱的笑容,我相信任何一个人在看到那样阳光那样灿烂真诚的笑容后,都不会生气。她喜欢做饭但厨艺不精,常常缠着我去教她,我也很乐意去教。她在做错事情后,比如把菜一不小心烧糊了,就会转过身来对人不好意思地笑。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对人和气,不争论——她不像我,她从来都不骂人。她经常会担忧一些小事,我总是会告诉她,不必担心,这不会发生。
“我的朋友很少,她是我最最珍视的朋友。她改变了我,改变了我的生活,改变了我的品性,改变了所有的一切。我的脾气渐渐好转,我的餐馆生意越做越红火,电视台邀请我去做节目,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我感谢她所带来的一切。
“我以前一直以为生活尽管很糟糕,但总糟糕不到哪里去。战争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简单的名词,对于位于第三世界国家的我来说,那太遥远了。即使当我听新闻里情况每日愈下的时候,我还仍然相信这一切不会发生。
“我的朋友莉莎还像以前一样日日担忧这来担忧那,有一天我正在准备录制烹饪节目,她突然打电话给我。电话里的她听起来很惊恐,她说外面有暴乱,她害怕极了,她担心会发生战争。我也像以前那样安抚她,说不必担心,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让她相信我,我保证,所有的暴动马上就都会消失。
“过了几天她再次给我打电话,她哭泣着,我能想象到她当时的恐惧。她语无伦次地告诉我,有一群人在她的房子外面要烧毁所有,她想逃跑,逃离这个国家。我极力安慰着她。如我所预料的那般,人群很快散去了,她也没事了。在这之后的几周内,我一直在安抚她的情绪,她的情绪渐渐好转,那时的我很开心,为自己所做的沾沾自喜……如果没有我,她一定会提前就离开这里的。
“我住在城外,她住在城内。一天下午,我坐在餐厅里,旁边的人还在争吵着调料,彼此挥舞着银制刀叉。电视被我静音了,上面显示出激烈战斗的场景,我并不在乎,毕竟这一切都不可能会发生。然而我很快认出那里就是她居住的城镇,和她想的一样,这一切本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
“我难以置信,我抓起大衣,冲向她家。我紧张到了极点,心怦怦直跳。我跑到公交车站,一群人围在站台,他们脸上浮现的全是绝望的表情——我们被围攻了,不会再有车辆通往我们的城镇,我们完蛋了,只能呆在这个破地方等死。我崩溃了,生活一下子变得糟糕到极点。我到处都找不到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自攻城以来,我就没了她的消息。
“我知道她本可以逃走的,和她的家人一起出国,去过更好的生活,但我断送了她生还的唯一机会。她活下来的希望很渺茫,她可能还活着。但假使她活下来了,我要是没有让她留下来,她根本不需经历这样的磨难。我失去了我生活中的最重要的光芒。我又开始变得暴躁易怒,生活已经不能再比我现在的处境糟糕了。”
布鲁诺摸出一根皱巴巴的卷烟,用原本做饭的手拿起满是污渍的打火机,将卷烟点燃。他深深吸了一口,吐出呛鼻的烟雾,然后站起身来,说:“我说过了,我不想让那个什么神的原谅,我也不觉得他是真的。如果这是在中世纪我早就被人处死了,呵,对我来说现在比中世纪还要黑暗。我只希望得到她的原谅,我坐在着说一堆话,仅仅是为了让我的心里能好受点,对,仅此而已。”
布鲁诺见神父刚要开口,他把卷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中间,两根手指竖起,放在胡子拉碴的嘴边,向张嘴的神父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神父耸肩,他左手手指微微一动,将方才掏出一点的十字架又塞回到了兜里去。他眯缝着眼睛,在他的注视下,布鲁诺转身打道回府,手指间,火星点点,与烟雾一齐飘飞,又消散在夜空的繁星间。
儿子顺着梯子爬上一楼,他撇撇嘴,一字一顿地问神父:“世界上真的有神吗?不要跟我说他在不在我们的心里,也不要说多虔诚就能看到他。我只需要你来告诉我,给我一个确定的答案,这世界上,真的有神吗?”
神父又掏出了十字架,他凝视着手中的这个东西——代表着他生命中的全部的信仰,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宁愿相信他存在,也不想去怀疑。我并非虔诚,只是在这段黑暗的时光中,神是我心中唯一的光明与希望,他支持着我,是我心中唯一的慰籍。”
儿子拉住神父的手,灰蓝色的眼睛直视着自己的父亲:“我们真的能活下去吗?”
神父手中的十字架握的更紧了,十字架的边角硌着他的手掌,他闭上眼睛,声音沙哑而颤抖,他说:“会的,相信我,会的。”
“愿神保佑。”
[在漫长又黑暗的时光中,有一些东西,或大或小,虽然不璀璨闪亮,但却是照亮我们内心的唯一光芒,也是支撑着我们活下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