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峦从梦中被惊醒,睁着眼恍惚了一会儿,起身倒了一杯水走至窗台。尚未从晨钟暮鼓里苏醒的京都,空气中笼着一层沉浮的薄雾。他站在三楼,依稀望见远近的长街短衢在黎明的点染中渐次活络鲜明。
有人从巷子的拐角处走来。
是个姑娘,捧着一束花。待她渐渐临得近了,林峦甚至看见那花瓣上沾着的露水。她是这栋楼二层的住客,刚搬家过来的林峦大略拜访过邻居,记得她有个特别的名字,叫做守夏。
她捧着一束鸢尾花,白衣红裙,蓦然就叫他想起京都寺院里那些翩跹而遗世独立的巫女。如同一阵凉如青玉的风迎面拂来,无端教人感到料峭。
那一年守夏临近毕业,大部分时间闭门不出,书写论文以及准备各式各样的毕业手续。就是在这样的忙碌中,守夏也愿意花费时间自己动手做料理,偶尔会在夕阳泱泱染红十里西天的傍晚,下楼去买一罐新鲜的牛奶。
在这个男女老少都习惯化妆的国度里,仍旧素净着一张脸。干净的脸颊,就像白领办公室里的A4打印纸,素面朝天,相看两不厌。尽管她还没有进入写字楼工作。有时戴上口罩出门,只露一双清秀的眉目在外面。恰好又赶上附近的中学放课,有穿着制服的少年,骑着车自她面前浮光掠影地经过。
课余时间守夏兼职。曾经在一家图书馆担任管理员的工作,后因与课程冲突,不得已辞掉。如今在一家坐落在祇园的咖啡馆做侍应。每天下午店里都会聚满许多金发碧眼的客人。欧洲人自十七世纪染上的茶瘾,每至下午钟声敲响四下时,世上的一切为了红茶而停止。
有一次她在店里遇到林峦,他进来的时候,守夏正在整理桌上一束洁白的马蹄莲。店内有一台老式唱片机,钝厚且老旧的音质,放的是Paganini的Sonata No.12in minor。彼此都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略微惊讶了一下,林峦笑着对守夏点头致意。
守夏记得这个眼神落寂的男子,一个月前的某天他曾拿着一盒羊羹敲开她的门。他是初至日本的国人,搬至自己楼上。偶尔会在楼道碰面,彼此用中文问好,倒是有一番身处他乡难得的亲切,毕竟中国有句古话,把“他乡遇故知”当成人生喜事。
那一日守夏下班走出店内的时候正见林峦等在门口,迎着天边的余晖徐徐收敛,男子短而黑的头发被染成温暖的金色。他说,稍有冒昧,但我想邀请你共进晚餐。
林峦带她去的是一家白川边上的和食店。门前悬挂有素洁雅致的暖帘,其上纹有彰显主人家品味的特制图章。他侧身微微掀开帘子一角,让守夏先行进入。推开门扉又是另一番柳暗花明的景象,房间中央架有竹制的蓄水台,地板被凿出发散的凹痕,供涓流淌过。在靠近河岸一边设有客席,他们坐下来。河边渐渐亮起斑斓的灯,身侧便是潺潺的河水。守夏注意到头顶上悬挂有漂亮的日式风铃,随着清风轻轻摇晃发出脆响。
有侍者奉上茶,林峦端了一杯放在她的手边。晚上风凉,你是否觉得冷。茶是刚刚滚过的,也许可以为你暖暖手。
初时守夏有些拘谨。林峦询问了她的专业,业余,亦谈了一些细枝末节的琐事。他在英国上的大学,毕业后没有继承父亲的事业,而是在回国数月之后选择来到日本。
林峦对守夏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做我的日文口译。见她没有回答,他露出笑容,“抱歉,是我唐突。我的日语说得不怎么好。大约是因为日本人过于迂回收敛的原因,日语也是温柔暧昧得很。尤其是京都软侬的艺妓腔,我并不能听懂那些化着浓艳妆容的女子在说什么,只觉得沉沉欲醉。”男子衬衣的袖缘被卷过一道,可以看见修长有力的手臂。
他开口询问她是否介意他此时抽烟。
那晚的一席料理林峦都没有动几次筷子。似乎他一直在抽烟,并且一晚上都在看她。守夏沉默时略微颔首的样子很美,令他想在街角的花店买一束栀子花送给她。记不清是在哪里了解到,栀子花在日语中叫做“クチナシ”,意为沉默不语。仿佛因为不善言辞而显得不解风情,却又自然有一种执拗而默默温柔的天份。
守夏所有的防备都在他指尖明明灭灭的烟雾里被融化成花镜蜃楼。对方是一个会面仅数次的男子,他有一种太落寂的忧郁气质,像是蓝色矢车菊。她的心有些摇摇欲坠,仿佛脚下楼宇将倾,但守夏此时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具备就此纵身跃入三千丈红尘的勇气。
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
这一带曾是江户时代有名的花街,临近花见小路。即便是如今依然还能辨认曾经莺燕成群的胜景。一路上都挂着轻悠悠的纸灯笼,温暖昏暗,照得人眼皮发沉。似乎还能听到从两边高墙内流转出的三味线与太鼓的声声丝竹。衣光鬓影,轻歌曼舞。难怪人说,在京都,樱花与艺妓可醉天下三千客。
夜空有星光淡淡地洒落。守夏说,也许明天是个晴天。
在京都见到晴天并不容易。此处地势四面环山,气候温濡。也只有在京都如此。因此那些恰够一人撑开伞面的狭窄街衢分外牵惹心目。
林峦走在她的左边,有推着婴儿车的妇女迎面而来,他扶着她的肩膀避开。守夏转头去看他,这个男子有着两道利落的眉,轮廓分明的下巴。他有一双瞳仁很黑的眼睛,却又似乎目空一切。
朱灵总是跟她说,要小心那些眼睛很黑的漂亮男人,因为他们往往凉薄。
朱灵是之前与守夏合租的女子,极其出挑的美人。父亲是日本人,在她两岁的时候出意外死去。高中之前她都随母亲在国内生活,后来只身来到日本念书。她只在寥寥数语之中提到自己的过去,其余守夏并不知悉。
与人交往是十分微妙的事情。彼此之间须拿捏分寸,才好在浮泛着物欲的凉薄世间依旧张弛有度。你拥有一隅清寂,我亦包藏几许幽玄。世界如同一个庞大的容器,人来人往穿梭其间。越是孤独的人,往往越有触类旁通的天分。如同将身体埋入深海,彼此之间讳莫如深,是这样一种波澜不惊。
如今朱灵在一家高级酒馆兼职。穿梭于各式客人之间,或摇曳生姿,或斟酒谈天。变换千百张轮廓,在推拒和迎合的过程中不动声色。这个职业有很多种称呼,朱灵始终不屑一顾。她说,我从未迷惑他人心智,不过是帮助他们认清自己的本来面目。
这是朱灵与其他穿行于黑夜之中纵情声色的女子都不同的地方。她无须刻意,就已从骨子里透出活色生香的散漫,正好就是男人们都要上瘾的那一种。他们臣服于她流转出来的旖旎风情,斟酒的姿势,说话时手摆放的地方,侧视时一个慵懒的眼神,或是单纯的低头轻笑,看似无心插柳,实则处处挑逗。
起初守夏并不适应与朱灵那样招摇的女子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不上课的周末,朱灵总是在早起打扮出门,至夜深归家。守夏常常会见到一个男子等在楼下,那是朱灵当时的男友。有时守夏看到她的房间堆满一地的裙子,那些花样繁多的各式衣裙频繁更换,就像是朱灵自己摇摆不定的内心。她和原来的男友谈了几个月,分手,又很快和模样漂亮的其他男孩子交往。
朱灵总说自己是一个既见繁华,必感凋零的人。所谓的感情对她来说更像是一场捕猎。她喜欢自己像一个感官灵敏的猎人,永远有更加鲜美的猎物在等着她追逐。她说厌弃人走茶凉,更厌弃覆水难收之后的归咎。回忆无凭,并不足以供她寄生。她只是贪恋在每一段过往中抽身之前的那一点温度。就像飞蛾扑火,从来是天性。
她便是这样多情而又薄情的人,好似美艳艺妓手里端着的一壶甘醴,教人因为禁不住那眼角眉梢扶摇的潋滟,于是一饮再饮,已无法分心去顾及是否温暖却伤身。
守夏每日早起去附近的稻荷神社。她喜欢到那处汲水,盛回家煮茶。微醺的晨光单薄得像一袭若隐若现的蝉蜕,抱着注满水的瓶子顺山道而下,穿过重重朱红色的千本鸟居,路旁草木葳蕤,隐约见到有猫经过。
回家的路上邂逅一家刚刚开门的旧书店,摆满出租的二手书籍和光盘。守夏喜爱这类古旧的东西,那些小小的瑕疵能让她看见时间流过的痕迹。因能够在细微的地方留意到旧时光的烙痕,从而感到心满意足。店二楼有巨大的落地窗,正好对着一户人家的庭院,里面种了一棵樱花树,虬劲的枝桠及盘错的根节显示出其年深日久。守夏想,倒是适合在阴雨天的时候来,借一本书看,听窗外雨打花深。
日本人每每注重四季节令,比如在日语中,三月被称为弥生,四月为清和,六月为水无,九月为竹醉,凡此种种。对于岁时风物的讲究从中可见一斑。而京都居民又有种天生的傲气。家家户户在自家庭院栽种松菊,修石架桥。京都一年之中游人如织,终究只是走马观花。未在京都久居,京都之美只得皮毛。
有太多人迷恋京都。迷恋这里的唐风朱灵雨。一榭樱花,一陌杨柳,皆隐在古都常年沉浮的薄雾背后,默默浸染着前朝遗尘。在每个人心走失的清晨或夜晚,才如同昙花初现一般张开烈烈的艳骨,轻悄像是源氏公子转头即忘的风流。
人们在各自的臆想里为这座千年的古城抹上不一样的色彩。可是京都只是京都,如同清水寺雕润绵密的轮廓在朝夕更替里恒久不变。就像源氏物语中那位名叫空蝉的女子。光源氏一生与无数女子交好,已教人分不清真正对谁垂青。唯独空蝉终生未接受源氏的爱慕。初初相逢,他是骑着青偬马丰神俊秀的少年,她却早已嫁为人妻。源氏公子那样松枝映雪一般的人物,轻轻抖整衣衫,就要教所有名花黯然失色。她也未必不曾动过心。可是空蝉在丈夫死后,毅然选择削发为尼。祝发空门,清粥淡菜栖守着岁月的余温。源氏去探望她,想她默然坐在工巧的帷屏之后,只露出一只精美的彩色衣袖。依然端庄美好。
水按平安城,斯人长揖去。过往的花烛韵事早已被崩涌不息的河川带走。如今能够被世人窥见的,只是浮泛红尘之中孤光一点萤般的存在。你我都只是站在桥上看桨声灯影的人,无意中闻见过路的风尘。
守夏在楼下碰到林峦。春日的清晨乍暖还寒,他只穿着一件薄衫。守夏注意到他的黑眼圈。林峦那段时间似乎忙于应酬。木质的日式楼房隔音不好,常常在凌晨时分听到他回家的声音。
那一日守夏给林峦做早餐。那是她第一次进林峦的家,十分干净的房间,椅子上搁着一件他随手脱下的衬衣。林峦在厨房外面说她的茶煮得很香,守夏系着围裙,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也许他需要一个女人,她想。
傍晚他们坐公车到清水寺去看夕阳。在街口即将打烊的小店买鲷鱼烧,一种鱼形的甜食。带着喜人的热气,软软糯糯的,一口咬下去,红豆的馨香溢满整个口腔。早已过了清水寺关门的时间,络绎的游人散去,只在路上遇见两三附近的居民。顺着清水道往八坂塔的方向走,远远看见法隆寺的轮廓被埋在暖橘色的斜阳里。
路上的商贩都已闭店。在玻璃壁外可见到摆放的精美陶瓷器皿。花纹多是鲤鱼旗或是花鸟一类。因产制的窑厂就在附近,名叫清水烧。这一带出产的抹茶碗被用作日本抹茶道的专用茶具。
守夏说,京都内外的座座古寺,遭遇过火灾的不知凡几。知恩院,南禅寺,延历寺,建仁寺,本能寺,甚至于三十三间堂也曾在建长元年被付之一炬。如今存留的均是经过后人修缮。清水寺未有一次遭遇火灾,反而像是在灾难之中幸存的遗孤。每天都有游人涌至此地,可我竟然觉得她寂寞。
林峦笑了,有像你一般的人懂得她,她便不寂寞了。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远方,让人找不到他目光的着落点。她想伸手抚摸林峦的睫毛,眼角,靠近他将他的眼睛看清,大约林峦并非那种可以给予她以安稳的男子,可是她并不在乎。
如果生命只剩下最后一个昼夜,她也愿意和他一起像这样看夕阳。守夏相信他们一定曾在某个时空相遇。就算只是做他的一块怀表也好。可以卧在他的胸膛上听清他每一秒的心跳。
那一瞬间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转身勾住林峦的脖颈,侧脸贴在他的胸前。林峦有些无措地回过头来,只听得守夏囫囵地说了一句什么。她的手把他环得有些紧,林峦并没有询问她突如其来的拥抱的缘由。整条街上除了他们,只剩下温风如酒,轻轻地拂在彼此的脸上。
后来守夏和朱灵说起那一刻的悸动。她在斜阳欲倾的街衢拥抱他,林峦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吻她。后来他只是轻轻地把手抚在她脑后柔软的发上,任由沉默在他们之间落地生根。
春末的时候,朱灵在国内的母亲因病住院,她需要回国一趟。而守夏只是愈加频繁地与林峦交往。
有一天他们去一家远离市区的餐厅,换乘电车,分不清一共坐了多久终于抵达,从电车站至目的地还有一段步行的路程。两面环山,路侧有河流,因地势形成瀑布,愈走水流则愈湍急。
那一家饮食店开在密林峦边上,十分清幽。林峦停下来给她披上自己的外衣。那衣料带着男子的体温,若有若无的香水味纠缠在鼻尖,就这样随呼吸钻入她的心肺,蓦然地叫她想起殊途同归这个词。
林峦说,“此处有这一带很出名的流水素面。店家把劈开的竹节搭成一体,从山中的瀑布引流。面顺着水流而下,食客自行将面夹至碗里,佐以专门的蘸料而食。泉水清澈,略染竹香。本是夏日限定的食物。我拜托朋友联系,今日店家只接待我们。”
侍者呈上的食器均采用名贵的日本漆器。林峦用不熟稔的日语与其交谈,为守夏一样样布菜。他是这样心思细腻的男子,出手阔绰,清俊温雅,足以吸引一切对于爱情怀有假想的女子。在遇见他之前守夏一直认为,人应该学会品尝寂寞,才能在漫长的孤独年生里自给自足,即使一无所有,依然能够坦然将声色犬马拒之门外。
谁也不能够用感情撕裂生活,故而高处不胜寒。源氏公子四处眠花宿柳,大约只是为了寄托他无可奈何的凡心。一代名将德川家康在自家府邸修了鹂鸣地板,踩至其上便会发出鸟鸣一般清脆的声音,如今被游客当成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但它最初被修建的意义只在于提防刺客,越是上位者,越是容易对已拥有的一切感到不安。
此刻身处静室凉台,坐看竹林峦青苔,她只愿意守着凉月虚窗,和他做一对凡尘之中温暖淳朴的伴侣,美好须交付给同等的美好。那些被人艳羡的高高在上的丰盛和美,加起来的总和抵不得人间此夜的一场馈赠。
附近有一个古老神社,供奉的是专为情人之间结缘的神。古旧威严的鸟居,不知见证过多少对公子与红妆。教人联想起在舟车罕至的古代,也曾有人千里迢迢跋涉到这里来。拾级而上,虔诚叩拜。
大约是此地较为清冷,还能见到此季未及谢尽的樱花。就生在参道旁,与两列温暖的长明灯为伴。
樱花在夜里也在飘落,像潮水一样的染井吉野(吉野樱),未曾发觉时已轰轰烈烈开至荼蘼。在每一场雨中飘零,又有新的一波前仆后继地赶上来。它们就是这样毫无顾忌的生命,短暂而迅即,却又那样美。
那日归家时已至夜深。林峦把守夏送到门口,他的外衣很大,她一直披在身上。林峦看见她的两只玉笋般的手从宽大的手袖里露出洁白的指节,感受到他的注视,她有点羞涩地想要藏到身后去。男子伸手一拉,她整个人重心不稳就撞在他的怀里。守夏抬起头来看林峦,他也正看着她。有什么潜伏在空气之中的东西,此刻因着深入人心的沉默而更加嚣张的扩散开来。
守夏踮起脚,有些笨拙地亲吻他,她的动作因为无法确认而有些微微的颤抖。不知道过了多久,没有等到回应。守夏的心一寸寸冷下去,突然有一只手环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身,接着是男人的吻覆灭一般地压下来。
那个夜晚她被他占有。守夏是初次,他已尽可能温柔,守夏还是疼地落下泪来。林峦停下来凝视着她,守夏的眼泪沾上睫毛,他微笑着说,不要哭。
从未感觉任何一个夜晚如此漫长而又该死的短暂。她的内心羞涩又骄傲,就像心中豢养着的野兽呼之欲出,因为甘愿接受某种温柔,徐徐打开洞穿一生的眼界。
那段时间守夏同林峦整日腻在一起。
林峦在落地窗前点烟,她就趴在身后的桌子上看他,拄着头,乖巧的姿态宛如一个纯真的少女,但又有着放肆而不加掩饰的眼神。他回过头看她,逆光之下不足够让她也看清他的表情。
于是他走过来,吐出烟圈,一步步靠近。守夏刚站起来,他便把她推到墙上,并不温柔。她穿着一件单薄的高领毛衣,露出来的那一截脖颈被衬得越发细瘦修长,年轻的肌肤白得晃眼。
她被他捏着下巴,歪着头同他接吻。她的唇如此柔软,面孔如同马蹄莲洁净的花瓣。他的口腔里还留着深刻的烟草气息,以及被薄暮拥覆过的浅淡阴暗气味,初时她被钻进鼻腔的烟雾呛出眼泪。
林峦把她的毛衣从下至上推高,她这样的瘦,两条锁骨伶仃地延伸到肩膀,看似逆来顺受。他把她扣紧在怀里,看到她背后的蝴蝶骨。他突然感到心慌,为那两块骨骼突兀精致却又振翅欲飞的样子。虽然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被紧握在手心,他为这一种设想而感到不安。
于是林峦的手臂勒得更紧,守夏被他的动作撞到墙上,觉得痛。守夏把没能问出口的话藏在舌头底下。她伸出手抚在他的脸上,唤他的名字。
林峦,林峦。
她的脸一半被浸在余晖里,林峦看着她的眼睛,像是在透过她望着某种强烈的谕示。她必是恋慕他的,于是甘愿受他制伏。他长久以来游离于人事范畴,竟也分不清这到底是福音或是惩处,也许他们都只是被围猎的对象,而此刻她近在眼前,天真而鲜美,他便俯首悦纳。
转眼日本进入梅雨季。
朱灵回到日本的那一天遇上暴雨,在虹桥等了两个小时才飞往关西机场,从大阪开至京都的车也开得前所未有的慢。
朱灵带来一个悲伤的消息,她的母亲去世了。说起这个的时候,她的表情没有多余的悲伤,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朱灵说,我千里迢迢从日本回国,去看那个被称为母亲的女人。因为脑溢血入院,她几个月来住在最好的病房,每日有特别看护,这一切都是我在负担。可是那天她在病房里听见我的脚步声,却以为是她的儿子。
朱灵的另一个名字叫做画末。她的母亲改嫁后生了一个弟弟,取名书成。那一年朱灵十岁。书成自小叛逆成性,多年在外不肯归家。
书成,画末,从名字就看出分别。
朱灵说,她心心念念的只有她的儿子。我甚至在病房之外听见她欣喜的呼唤,可是最终我停在那,没有进去。然后我看到我的继父——那个从来对我不闻不问的男人,他已经那样的老,眼睛浑浊得像一潭死水,从病房里探头出来看。
那一刻我不是失望,只是觉得恶心,对于所有的一切。隔天医院打电话给我,说我的母亲从十二楼一跃而下。她走得太快,我甚至没有时间去订做参加葬礼的衣服。朱灵的语气如此平淡,也许她曾在一瞬间打叠起百样心思,可是不为人知。
之后不久朱灵投入恋爱,和一个已经订婚的男人。她甚至辞去了工作,去上日本料理的培训班。当时朱灵吸了一口烟,微微回过头来,好似身在薄暮中漫不经心张开来的花朵。她说,“疲于应付声色犬马,生活已经渐渐回归如白水般寡淡。曾经我连去超市挑选食材都不屑一顾,如今却愿意为他洗手做羹汤。你呢,和林峦怎么样?我之前一直羡慕你,守夏,你能够拥有纯粹的感情。”
至于什么是纯粹的感情,朱灵却没有告诉她。
守夏把自己的物品搬至楼上,与林峦朝夕相处。她让自己记住林峦使用的香水,惯常搭配的领带。接到他无法回家的电话之后一个人把晚餐吃完,在深夜里等他。林峦偶尔会夸赞守夏的汤做得好,也会在工作顺心的时候早早回家来,开一瓶酒,在烛光掩映之下同她跳舞。
夜里他拥有她,从背后,他似乎一直都用那样的姿势。守夏反手去触摸林峦的面庞,却被他躲开。她感到有些难以置信,不知道林峦为何表现得如此忌讳。守夏用力偏头去看他的脸,却被林峦的掌心捂住眼睛。但是守夏看到了,他在流泪,男子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湿润他的脸。
守夏在那个夜晚无法入眠,林峦睡在她的身边,即便是在睡梦之中依旧皱着眉头。守夏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他的脸,又收回手。
就在那个瞬间,林峦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因收到简讯轻轻地亮起来。守夏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于是她看见那个女孩。准确来说那是一张合照,林峦和一个女孩并肩而立,两人的头靠在一起,守夏从未看到过林峦露出那样宠溺温柔的笑容。
守夏的经期已经迟到了一个星期。她向学校请假去医院检查,结果残忍得让人无法置信。医生说是宫外孕,孩子必须拿掉,最好尽快安排手术。
那天夜里她躺在林峦的身边,状似不经意地问起他屏幕上的女孩是谁。林峦背对着守夏,并没有回答她。从未觉得他的沉默如此拒人千里,守夏甚至轻轻地吸了一口凉气。许久,她问,林峦,你还爱我吗?
没有人回答,寂静无语。
“你还爱我吗?”守夏再次重复了一遍。
“她叫千秋,已经去世了。对不起。我并非不爱你,我只是失去了对着其他人温情跌宕的能力。”最终林峦只说了这样的一句话。他的声音轻得像是一片片凋零的夜色,守夏的心就在他的回答中倏然坠落。
林峦与千秋很早之前就相识了。那时候家中生意刚起步,林峦在母亲出生的小镇同外婆一起生活。林峦的母亲是美术教授,某个假期带着她的学生千秋到那个镇子进行采风。
他那时念中学,起初对于家中突至的住客感到无所适从。她很美,美得不近情理。从不化妆,至多只是拿一根发簪把头发松松挽起。她洗过澡在院里走动的时候,林峦隔着一扇窗子似乎都能闻到她身上柔软的清香。
有一次他看到千秋早起在厨房里点柴火,为他年迈卧病的外婆煎药。他的老家是木制的阁楼,天气晴好,有飞舞的尘埃自窗隙中呛进来。在她到来之前,这样的事情一直是林峦在做。那一段时间千秋负责他们一家人的伙食。她熬的粥,即便是他那挑剔的母亲都赞不绝口。
有一次她提出来,问林峦能否带她去看看镇子边上的一条河。听说此处每至夏夜,顺着河道会聚集很多萤火虫。
那是一个热浪滚滚的夏天。他们在河边走,千秋把鞋子脱下来拎在手上。天渐渐黑下来,林峦有些怕。因镇上的老人们说,古时候此地发洪水,淹死过很多人。萤火虫便是那些在天灾里失去生命的人留在人间不甘愿的化身。他说,也许我们应该往回走。你的裙子太薄,河边有很多蚊虫。
千秋只是笑着对他摇摇头。林峦从而感到有些羞耻和懊恼,他总是在千秋的笑容之中败下阵来。她比他大七岁,就像一道横亘着的难以逾越的鸿沟。
渐渐能够看见远处有飞舞的萤火在不断靠近。先是微弱的星点,接着开始变为成群结对的一片。千秋拿出一个玻璃瓶子,在林峦还来不及阻止的时候涉入河水,河水淹没她的膝盖。
林峦站在岸边着急地喊,很危险,河底的石头很滑,你可能会摔倒。
千秋只是回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慵懒而不知所谓的笑容。
那夜千秋抓了很多萤火虫。林峦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错。怎么会有那样多会发光的生灵,好似受到指引那样飞到她的身边,没有挣扎也没有闪躲,被她轻轻巧巧地放进瓶子里。
很久之后他都还会久违地想起那个夏天。流水浮萤,蝉声聒噪,千秋只着一袭单薄白裙,赤裸着双足站在对面。她被一阵温暖无妄的光芒包围。林峦会想起那时候他年少而无法寄托的野心,关于千秋的所有幻想。像一个贪婪的孩子,有了糖果和新衣尚不满足,还想要将月光和星屑也装入口袋。
那一年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林峦的外婆去世。千秋和他最后一次坐在河边看萤火虫。少年突然在她面前落下泪来,他的眼泪,是他蓝色悲伤的一个总和,安静的躺在她的掌心。
千秋说,“很多时候我们被迫接受生命之中措手不及的劫难。有些人在我们的生命之中占据一段时光,和浩瀚的宇宙比起来只是微不足道的须臾。但是我们将会有同样短暂的一生用来怀想。”
外婆去世后,林峦随母亲回到了城市生活。隔年千秋从美院毕业,她开始了她的流浪。
林峦收到她断断续续寄来的明信片。从云的南端开始一路北上,她到过一个小镇叫室韦,是成吉思汗的故乡。如今成为中俄边境的一个口岸,河对面就是俄罗斯赤塔州的一个叫做奥洛契的村庄。
后来她一路去到欧洲,林峦从未有机会给她回复。他并不知道她在何处停留,下一站又要去往哪里。时光在他等待那些盖着不同邮戳的卡片的间隙里匆匆过去两年。
后来林峦到英国念书。在国外他有过不少女友,曾经参加各种不夜的排队,认识那些奔放如火的热辣洋妞。热恋时也曾开车载对方全岛环游,甚至在山顶的教堂相互起誓,分手时还是干干脆脆地就一刀两断。
他顶着时差给千秋打电话,被接起来的时候听到她在大洋彼岸的清晨犹待睡意的声音,最终林峦独自在这一头深夜无眠。很多时候他会觉得现实如履薄冰,唯独想念她这件事林峦才觉得他是在踏实而平稳地生活。可是他从未能够清晰坦诚地将自己的情意说出口。洗砚拂书、挽袖煨良药,这是她的专长,也是他的魔障。他想她该被供奉,从而一生不可能为他染上温暖俗气的世间百味。
林峦从未想过,分别多年,他在毕业之后回国,再次在机场见到千秋,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林峦,我被确诊为胃癌晚期。这是我生命的最后三个月。”
他的心在一瞬间乱得如同平原跑马一般不可收拾,表情从震惊,无可置信再到崩溃。千秋认真地看着他,握着他不停颤抖的手。她露出一种无可名状的笑容说,“林峦,我希望你能够陪我。”
千秋的选择是不接受治疗,去云南的坝美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那是一个离昆明四百五十公里的村寨,被包围在层峦耸翠的山峰之中,进出村落都要通过幽深昏暗的水洞,一层层依山而建的木楼隐在枝繁叶茂的高大榕树背后。因与世隔绝,居民至今还保持着古老的生活方式。男人们背着大架柴爿下山,穿着壮族服饰的妇女在稻田里劳作,小孩和老人担着竹水桶去泉眼里挑水回家蓄在自家石缸。
他们借住在一家民居,林峦沉默地进行打理,将行李一样样整理摆放。穿着黑兰布裙的女主人在旁观望,对千秋说,“你的丈夫十分疼爱你。”千秋微笑以对,只有她才对林峦深藏的软弱心知肚明。
重逢的那个夜晚,他质问她为何不早些告诉他,为何要对生命轻易顺从和妥协。千秋一概无法回答。千秋无法回答,她的母亲死于同样的疾病,也许有些事情在出生时就已注定。他的一腔热忱在她的平静之前为之冲垮,有多少怅惘的感情在岁月的反复荡涤之后隐忍无声。
每个傍晚他会牵着她的手,走山路去看天边的流云。山里的野桂花提早开放,半座山上都飘散着醉人的馨香。夜间他们像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交颈而眠,隐约听见门外水车转动的声响。只是疾病从未停止折磨她,有时千秋会在半夜从睡梦中突然醒来,趴在床头抑制不住地干呕,她无法抑制地消瘦下去,整个人形销骨立。
林峦对于她的痛苦无能为力,囿于深深的自责。他的胸中曾有饱满充沛的感情,也曾满心期许地想象过他们的将来。他说,你不要走,若你离开了我,我便去大理出家。
千秋笑了,人世清苦,要莲花救渡。因凡尘情缘乱了兰若钟声,你怕不怕它不挽救灵魂?
“可是,谁又来挽救你我。”林峦像是猛烈地呛了一口海水,满心酸楚却无法言说。只有在黑暗中沉默将她拥得更紧,似乎这样一种蹩脚的温柔能够从命运的手中夺回什么。千秋尖瘦的下巴抵在男人的肩膀上,两人都感到疼,但无人出声。
秋深时寨子里家家户户都开始自酿米酒,刚酿的米酒十分清透,等到来年春节,酒就变成黄色。女主人拿出前年的酿酒招待他们,那酒液已经转为鲜红的赤色,玫瑰一样的艳,玛瑙一样的透,在那一晚她饮了不少的酒,直到眉梢眼角都开始透出艳丽的殷红。
千秋说,“有时候,我会想要成为一个邮差,怀揣着世人的悲欢离合,路过这个熙熙攘攘的人间,和那些从不诉说爱情的花朵。”她说,可是这始终只是臆想。她问林峦是否收到过一张她寄出的明信片,除却地址未写只言片语。
那是在莫斯科。她说,“一个十分寒冷的城市,我在那里待了三天。每个清晨都去教堂,去看那些虔诚祷告的信徒。还有唱诗班里的漂亮少年,他们在冰天雪地的季节依旧住在教堂里。主教似乎是个不靠谱的老头,因为我去了三天,有两天他都从创世纪开始读。那个时候听过的一首赞美诗,如今还在梦中低回作响。”
蝴蝶在基督教里,象征复活与重生。那一刻林峦在黑暗之中,看见她的眼睛里燃起的火光,微弱的,像蝴蝶轻轻翳合的翅膀上转瞬即逝的流光。他想起外婆逝去的那个夏天和千秋一起坐在河边看萤火虫,林峦曾在她的眼中看见自己面庞上的欢愉悲戚,看见他的脖颈肩膀,看到他无处躲藏的影子。还有他们之间那些萤火,温和,热烈,没有犹豫。
就是这样年少时的一个轻忽,差点就让他搭上此生所有的情衷。那时千秋的微笑就像十年前一场空山绝岭的大雪,拥覆了年少的他所有脆弱的哀愁,只剩下一片片的云深。当她用右手遮住他的眼睛,林峦的眼前都是光明。
良辰美景被那么多人贪恋,只因风月看似无边却终有界限。千秋最终在一个傍晚静默离去。曾有一个诗人说,手指是人体最初的岛屿。那天林峦一直握着她的手,从温热到冰冷,他看着她安详的脸,感觉生命中那些恒定且坚韧的感情都离他远去。
在与现实的战争之中败北,眼前是不断沦陷的整饬城池。他胸中所有对于未来的美好想象都沦为幻影,身后的流光抛逝,渐次成谜。门外远远传来谁家母亲的呼唤,催着孩提早点回家。
你看啊,这势如洪水的哀愁。
他的眼泪轻轻地掉下来,音尘俱息。
千秋离开之后,林峦先是跟屋子的主人道歉。他们到达此处时带来的许多物品都被林峦与千秋一同安葬。离开的时候,唯独带走她的砚台。
古时的一方砚台,可以写佛经,碾胭脂,画眉黛。林峦曾在那间屋子里为她描眉,一笔一划轻轻的描摹,十分古老的传情方式。他习惯了拿钢笔的手一直在抖,最终画歪了地方,千秋和他闹成一团。那个时候她的笑靥,从回忆深处一帧帧地脱离出来,林峦的眼眶隐忍地有些发疼。无法从过往之中抽身,就像是身处一艘海船的船客,错过了一生一次的靠岸,余生只能够不断地在漫无边际的蓝色里颠倒沉浮。
从始到终他感到从骨子里涌上深深的无力。他是爱她的,至于一种温柔的暴烈。就像烈风归于水,燎原之后又被泯淡了风雪。这花烛一般脆弱的美丽,如同年少的那个夜晚她递给他一瓶装在玻璃瓶子里的萤火虫,惶恐的他甚至不敢揽进袖里。而千秋也不会知道,林峦曾经拿一个孩子的姿态仰望过她。他的所有怀念,在过季之后如此脆弱,如同夏天时晒在窗边的桂花干,又皱又瘦,风一拂就走。
他站在年华的倒影里与过去的自己寂然相对,满怀谦卑与惆怅。整颗心都像被搁置在桌缘的易碎容器,只等着坠落。未能和她平步青云,他反而想像个真正的隐士那样尘心两忘。却又不断被儿时的歌谣带走——归乡的司南,节制的偏爱,被浓雾截断的津渡楼台,一切过往不能发酵,只能腐坏。
就像是在外婆离去的那个夏天,千秋坐在他的身边,她对他说“很多时候我们被迫接受生命之中措手不及的劫难。有些人在我们的生命之中占据一段时光,和浩瀚的宇宙比起来只是微不足道的须臾。但是我们将会有同样短暂的一生用来怀想。”
林峦和守夏之间唯一一次,在沉默之中两相对峙,又在沉默之中偃旗息鼓。有些男人的沉默,隐在化不开的丰腴黑暗之后,而他的孤独,是林峦中鹿濒死前的微弱心跳,要很用力很用力地贴近才能听到。他的脊背近在咫尺,可是在那一刻守夏连唤他一声的勇气没有。
她那时只是不明白,在确认心意之前,对于彼此先要有所交付。如同温婉低回的月光和弱柳扶风的美人都需要伫倚凭阑,才教人惜取那徘徊千转的好。一个人独自在无法回头的路上走得太快,终究容易走至无以为继。
隔天守夏自己去医院做手术,没有告诉任何人。全麻手术,从医院出来之后守夏感觉自己好像一副失了肉身轻飘飘的魂魄。她不要命地选择不回家,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
走进一家咖啡店,要了一杯卡布奇诺,自从和林峦在一起之后,守夏辞去原先的兼职,已经很久未曾踏足那类场所。师傅拿一个很漂亮的骨瓷杯,三分之一咖啡,三分之一牛奶,三分之一奶泡,最后拉出漂亮的花纹。整个过程精巧而且迅速。守夏喝了一口,只觉得喉咙深处一阵压抑,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但是眼泪源源不断地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
她拿出手机想要给林峦发短信,打到一半又全部删除。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手无寸铁地活着,看似有很多选择,其实并无选择。而爱却是一个卸下武器的闯入者。
她对他的爱犹若长剑抵喉,因为害怕他们的感情终有一日只成为一种结果,才分外认真地感受当下。守夏设想过,若她未曾在那一刻撞破那张一厢情愿的薄纸,是否一切仍旧处在心照不宣之下相安无事。她曾经以为他们能够惺惺相惜,赌上了所有的筹码,却被告知从始至终未曾开局。
她开始懂得,林峦之于她,就像是在清水寺八坂塔见到的夕阳,还有神社前清凉如水的月光,难以捉摸而又分外温柔,却究其一生都无法拥有。
夏天快要结束了,守夏决定离开。学校与东南亚地区的大学有合作,守夏自愿去仰光,和平之城。林峦依旧每日在外应酬,回家的时间愈来愈晚。他只是不再碰她。有一次在为他打领带的时候,她终于开口告诉林峦即将要去缅甸的事情。男子有一瞬间的迟疑。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最终说,我尊重你的决定。
守夏离开的那一天,朱灵去机场送她,彼时朱灵已经遭遇分手,但是与之前每一次不同的是,朱灵从此以后不再接受其他的任何人。
朱灵对她说,“曾经因为相信长夜漫漫,才敢用力堕入黑暗。也以为爱一个人,便要同他刻骨铭心地纠缠。生要做他梦里西子湖畔冶艳的妖,死要做伫立在奈何桥上等他走过的鬼。可是这样一种奋不顾身,往往因积蓄太久而容易积重难返。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最终无法在一起。世态艰深,他始终要和他的未婚妻结婚。可是我拥有的是岸无留船的感情,女人所有的天真和虔诚,只够爱一个人。而我得到了他的爱。一生为了能够绵长安定地爱一个人而活着,于我已然足够。”
她是这样的女子。从不于外在表现燃烧,因为她骨子里流淌的就是烈酒。
身后有人叫她。守夏有些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是林峦。他似乎是急着赶来,额头上有汗水。
那一瞬间谁也没有说话,他们之间有来来往往的人群,全都沦为无关紧要的背景。林峦走上来拥抱她,旁若无人。他们像是一对真正要分离的情侣。而现实又远非如此。守夏看着他的眼睛,那一刻他们相向沉默,却又诉尽心声。
“这次分别,我希望你能够记得我离开你的理由。我希望时间能够打磨圆润我们所有纤细脆弱的神经。就像经年日久的事物都不沾带凛冽的气息,过得久了,很多往事也能够落得心亦成佛。也许我们会再次遇见,也许那时你也已经恢复了爱别人的能力。一切都是未知,春秋如谜。”临别一刻,守夏还是说了出口。
很好,一切都是未知,春秋如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