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妈妈,您让妹妹转给我的钱,我已经收到了,当我看到您留给我的账单,我再也忍不住我的泪水了,且让它肆意流淌吧。
我知道,天堂的您总愿意让儿子快快乐乐的,看到您的账单,我深深地明白这是我永远也还不完的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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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算术小天才”,可我从不承认自己是天才。妈妈虽然只有小学三年级学历,但对我的算术技能产生了难以想象的影响。
那个时候的农村,改革开放刚刚开始,还是一个物资相对紧缺的时代。乡亲们虽然贫穷,但是精气神非常足,都摽着劲干,谁都希望趁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彻底改变贫穷面貌。每次回到老家,看到家家户户的小楼,到处停放的私家车,小时候的场景都会浮现在眼前,不由感慨改革的力量。
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没有什么经商头脑。母亲还常说,父亲小时候其实是弟兄五人,因为家里贫穷,又赶上自然灾害,只有排行老三的父亲一个人活下来了,其他兄弟都相继夭折了。当时,媒人说,婆家承诺了,过了门,等家里的黄牛下了牛犊,送一个给娘家,算作彩礼。也是基于祖父在村里牲口把式的声誉保障,加上都是老老实实的庄户人家,前后村的乡亲,相熟得很,娘家还是同意了。
意想不到的是,母亲过门后不久,那头老黄牛在岗上耕完地,回到家里精粮吃多了,晚上又没有拴好,饮水过量,第二天居然活活撑死了。那时候,一头牛就是半拉家产,牛的死亡确实造成巨大的家庭经济损失。母亲留下了终生遗憾,常说父亲还欠她们家一头牛。
在母亲的账单上,这头牛是什么都换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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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以后,全家开心得不得了。祖辈们看到是带把儿的,传宗接代又有了希望。他们的欣喜化成了更大的动力去侍弄好那几亩庄稼地。
在母亲的一手主导下,家里人开始非常有计划地开展劳动生产。他们常常会看看其他农户种什么,如果种粮食的多了,我们家就种经济作物,棉花、油菜、花生等。总能在保证完成国家公粮的前提下,留足全家的口粮。母亲会用油料作物榨好一年用的食用油,花生油、菜籽油家里总是很充裕的,有时候还会接济一点给亲戚朋友。
我是一个对花生充满了热爱的人,特别喜欢那种晒得半干不干的花生。花生在口中不断翻动,那种满口的香味至今仍然觉得胜却人间美食无数。
母亲注意到了我对花生的酷爱,又害怕我一次吃太多了积食。也许是汲取了那头黄牛的教训吧,规定食用的数量,每天给我记账。
母亲设计了很好的吃花生激励计划。我如果想吃花生,必须要按照规定,先数数,数十个花生吃一个,在这种目标导向的正向反馈下,很快我就能吃一百个花生了。母亲看这不行呀,就不断加码。就这样,我还没有上小学,就可以数到万了,并且在不知不觉中掌握了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千分之一这样的概念。
母亲在无意识之间,做了我最好的数学启蒙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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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的出生,给家里添了一张嘴。母亲的奶水不好,需要买奶粉来补给。这时候,我也开始上小学了,需要交书费、学费,家里的负担一下子重了起来。
妹妹刚刚能吃些面糊糊的时候,母亲就开始着手实施她在月子里构思的经济振兴计划。母亲让父亲借来村里唯一的一辆人力三轮车,两人一起进了城。回来的时候,母亲采办了一些灯草绒粗布,还有一些针头线脑,另外一个大袋子装了很多茴香大料什么的调味品原料。母亲说,这些年,老乡们的生活慢慢好了,更加讲究吃了,咱们销售一些调味品,小本小利,踏踏实实干,我再用咱们自家的棉花做些棉袄棉裤,棉帽棉鞋什么的,让乡亲们省下来时间抓生产,这也算一举两得。
母亲的小生意就这样做了起来,她做的虎头靴子是最受欢迎的,谁家添丁进口,都要找母亲买几双,有时候甚至需要预定。调味料生意也慢慢做了起来,后来又加上了些豆制品、干笋之类的干货儿。母亲很快购置了自己的脚蹬三轮车,开始在附近的几个村子出摊。逢上我们公社初七、十七、二十七的大会,生意就更好了,我放学后就飞奔过去支援前线。
谁买了什么,货售价是多少,买了多少,总共多少钱需要很快算出来。在母亲的熏陶下,我很快掌握了这种算法,有时候甚至比母亲算得还快。这种心算口算方法,越用越熟练。母亲负责给人抓东西,称重,告诉我谁买了多少,我很快就给报上数字,刚开始买主需要自己算一遍,能跟我对上才放心。后来,买主们以来看我口算为乐事,口口相传,越来越多的乡亲们光顾我们的小货摊。
母亲每天晚上都会把当天卖出去的货记到她的小本子上,卖出了多少钱,成本多少,利润多少,一笔笔算清楚。有时候利润超出了母亲的预期,她就会给我打赏一角半毛的零花钱,来奖赏她的“智能计算器”。母亲的小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学会了夏天买好冬天的用品储备起来,到了冬天很早上市,很快满足乡亲们的需求。这种计划调剂的手段也对我影响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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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学的途中,我基本没有遇到什么挫折。因为数学的绝对优势,我选了文科,数学基本不用学,把时间省下来,用在我的短腿英语上。遗憾的是,没有考上一个好的本科。后来的研究生考试是很顺利的,我考了公费研究生,给家里减轻了很大的负担。当收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一向简朴的母亲,居然请来了一个乡村歌舞团,在村里唱了一晚上。
家庭最大的变故是在研究生三年级,父亲查出了食道癌,母亲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这时候,妹妹还在读中学,家境仍然不宽裕。母亲不惜一切代价,变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给父亲治病,然而癌症这个恶魔是欲壑难填的。当我在网上看到石家庄有个医院,有一种植入放射新技术,和姑父一起去考察了一番。姑父劝我说,孩子,这个技术现在还不成熟,手术费需要5万,你哪来那么多钱,再说,你父亲的病也不是容易治疗的病,你们别到时候人财两空,你妈妈这一辈子够苦了。经过极其痛苦的思想煎熬,我只能选择无奈地屈服了,因为这些钱对我们家来说确实是天文数字。现在仍然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说来也怪,后来父亲除了饭量减少,无论从精神还是身体上,跟常人无异了。母亲自然是异常欣喜,她把自己的货摊全部处理了,全心全意照顾父亲。但是最终没有逃脱死神的捉弄。母亲说父亲走的那天,他没有受罪,他还跟母亲一起把辫起来的玉米串往树上挂呢。感觉不舒服,就回屋躺着休息一会。母亲陪在他身旁。父亲紧紧地抓着母亲的手,他吐了一大摊血,很快就走了。母亲说,你父亲走得很安详,没有受太大的罪。
我从学校回到家里奔丧,发办完丧事,母亲拿出了她的账本。儿啊,这是你父亲治病的时候,咱们欠下的亏空,我要是还不上,万一不在了,你一定要替娘还上这些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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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几年的努力,最后我在北京落地生根了。
工作后的我,每天也是忙于生计,一年只能回老家一两趟。
记得刚刚工作三年的时候,一次回家,母亲又拿出她的账本,看到她划了很多杠杠,她说,儿啊,娘这几年还是一直在奋斗,这些划杠的,都是娘还完的。
这次回家让我更加痛心的是妹妹给我讲的事情,妹妹告诉我,邻居们都有钱盖楼了,地基垫得都特别高。咱们家还是外面一层砖,里面是土坯的旧瓦房,你不知道,一下雨,因为咱们老屋地势低,雨水顺着老鼠洞都灌进来了。有一次,雨太大,咱娘俺俩往外赶了一宿水。
回到北京,我和爱人商量后,把我们积蓄的10万块钱,全部拿出来给母亲,下决心一定要翻修一下房子,最起码要保证她有一个安心的居所。
经过几年打拼,我和妻子在北京买了房子,接母亲来享清福,可她来了一周就嚷嚷着要回去。儿啊,娘不是这个命,我不干活浑身难受,你们的大高楼我也住不惯。咱们村里这两年假发初加工生意很好,我在家里打个小零工,能顾着自己。我一个老太婆,不跟你们生活在一起了。母亲的脾气我是了解的,没有办法只有送她回去。
当我提前把她送到火车站,她在车里不下来。我说母亲,您是不是想通了。儿啊,我得给你算算账,我刚来你给我1000块钱,我都记着呢,周一买菜花了24,周二给冰冰买奇趣蛋花了15.8,周三买馒头花了5块钱,这是账本,你看看,我得把剩余的钱给你,你们在北京打拼不容易。几经推搡,母亲坚决地把钱还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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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硬朗的母亲回老家后身体越来越差了,当我看到她的腰开始弯的时候,我知道母亲真的是老了。我每个月给母亲一千块钱,让她不要再去打零工了,保养好身体就好。
儿啊,你爹可能想我了,我得去找他要账了。母亲常常开玩笑地跟我说。我说娘啊,你可不能这样说,你不是说过还要打发冰冰出门子的吗,你不要你的乖孙女了。母亲笑笑,好好,你娘在人世上的债还没有还清,我还有欠账,我好好活。
世事难料,母亲还是去找父亲要账去了。我和妹妹忍着巨大的痛苦,把母亲和父亲合葬了,按照母亲的遗愿,在坟头竖起了一块很大的碑。娘说,儿啊,娘走后,一定要给爹和娘立块碑,咱们农村变化太快,你们回来的又少,别啥时候想娘了,不知道娘在哪里。
回到北京继续为了生计奔波,有一天妹妹说,哥我给你寄一个快递,你收一下啊。
当我打开这个快递的时候,我愣住了,翻开那一页页翻得发黄的账本,泪水再也忍不住了。父亲治病的欠账,母亲靠她打零工的收入,一笔笔还清了,一个个横杠就像一把把刀子在割我的心。我给母亲盖房的钱,买沙子花了多少,请工花了多少,买砖花了多少,她都记得那么清楚,甚至精确到了几角几分。这几年我给母亲的生活费,哪天收到的钱,啥时候手头紧花了多少,什么时候又用工钱补回来,如母亲的头发一样,井井有条。
账本的最后是妹妹的话,哥,咱娘特意嘱咐我,等她走后再交给你,这几年你给她打的生活费,她一分没花,我已经转到你的银行卡里了。娘说,她还欠冰冰一个嫁妆呢,这些钱就算给她孙女的嫁妆。哥,请原谅我不当面给你,我怕你见到我哭的模样不好看。
我的亲娘啊,你这个账本,我会当做传家宝一样永远珍藏,那里面记的是儿孙们永远也还不完的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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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啊,你喝汤了没有,在弄啥哩?”
“妈,我吃过晚饭了,我在写东西呢。”
“好,我就不打扰你写作了,我先挂了。对了,记得五一带冰冰回来看看,你爹想看看他孙女。”
母亲的电话打断了我的思路,让我重回现实。
这个故事不是我自己的故事,文中描写记着账单的母亲也不是我的母亲,而是千千万万个母亲。
祝愿所有的母亲都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