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天使 吻过我的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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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觉得,我的人生是灰白色的,那些应该出现在各个年龄阶段的美丽色彩,我全都没有。

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看到的混沌,我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我不知道现在要什么,我不想交朋友,不想和最亲的人拥抱,只想一个人走在最热烈的阳光下,找个最温暖的地方将身上的寒意驱散掉。

在许多人眼里,我是个坏女孩。我抽烟,喝酒,打架,穿乱七八糟的衣服,跟异性到处去撒野,还差一点就动了非法物品,因为没人爱,所以自甘堕落。

我妈说“要是没生你就好了。”

我爸骂我“你怎么不去死。”

我想我是绝望的,我曾经怀疑过自己“你来到这个世界是错的吧?”

“也许那两个人只是不小心要了你呢?”

“你应不应该消失?”

好在在那些足以让我心灰意冷的从十八层楼往下跳的黑暗日子里,我遇见了杜斯年,一如在那绝望的海洋中,遇见了希望一样,于是我觉得我还有得救。

人生就像一场没有蓄意安排过情节的电影,没人知道下一集的自己会在什么地方和谁做什么事,就像我不会知道,我和杜斯年的生命线有交集在一起的一天。

杜斯年是一个很漂亮的男孩子,很多人都这样说。

他皮肤好,身高好,五官是难得的精致和漂亮,如果不是一个傻子的话,该是一个极其完美的人。

是的,他是一个智力有些问题的人。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十六岁生日之前。

他妈妈带着他,穿越人山人海来到我妈面前,哭着求她说“李媛,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上,帮帮我吧。”我妈望着她,有一丝愧疚流露出来。

在这光怪陆离的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生活,而那些来之不易的生活里总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悲剧。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天的天气有多差,热烈的太阳光下,那少年穿着整齐洁白,美好得像是遗落人间的天使,他呆若木鸡的站在时光里,仿佛我的影子离我那么近又离我那么远。

我曾听过他的故事,他爸爸杜瑾是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在他生病变成傻子以后就带着隔壁的洗头妹走了。

他妈妈含辛茹苦把他养到十七岁,终究熬不过寂寞贫困的生活,她想嫁人,嫁给一个衣食无忧的老头子,我失笑,觉得真他妈现实。

她说“我的生命还很长,长到夜里反复失眠泪流满面,长到每天东奔西跑的工作,蹲在垃圾场里捡垃圾也无法吃饱穿暖,这样做固然对不起斯年,但是我再也承受不起这种没钱的生活了。”

“我不会是一个很好的母亲,但我自己也得生活,甚至为了他,我也非得这样。”

我想我和杜斯年其实是一样的人,我们不被亲人珍爱,又或者只是短暂的被珍爱过,在这层层叠叠七拐八拐的人生里挣扎苟且,以自己的方式与这个世界抗衡。

所以才觉得可以彼此相拥。

很久很久以前我看过一个没有注明作者是谁的爱情小说,小说里的男女主人公其实都没有一张多么让人难以忘记的漂亮面孔,甚至我都忘记那本书的书名。

我能记住的只是,在一页又一页亢长的讲述里,都有一个互相取暖的词。

于是我妈说出对不起我无能为力之前,我叼着烟问杜斯年“你叫什么?”

烟雾缭绕里,远处的海浪声似乎清晰可闻,然而他没回答。只将清澈的目光放在我那张画得张牙舞爪的脸上,仿佛在看一副死气沉沉的画,我将烟头熟练的踩到脚底下,在他妈妈嫌弃的目光里又问他“愿意留下吗?”

我试着牵起他的手,他没有拒绝,我从他光线散漫的瞳孔中,看出自己不大漂亮的面孔,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欣慰。

她妈妈跟我说“谢谢。”

我说“这是我和他的事,要谢也该是他谢我。”

李媛的脸色变了,但始终不发一语。

后来杜斯年的妈妈坐上停在巷口的三轮车,留下一张泛黑的银行卡,留下杜斯年此后的四年时光,匆匆忙忙的向她憧憬的生活飞奔而去,杜斯年就那样固执的看着她坐的车消失在街角。

杜斯年留下了,我告诉他我叫“阮青宁。”

杜斯年的到来让原本就不足以富足的家多了一笔压力,我妈将他安排在院子的木屋里,走之前还狠狠地瞪他一下。

她明显是不乐意的,但我后来想想,我做的大多事情她哪件是乐意过的呢,便连嘲笑她没半点善心都懒了。

她说“这是你自己答应下来的,要怎么做,应该不用我教。”

我跟她约法三章,我不希望杜斯年动用他妈妈每个月寄来的生活费,潜意识里我想我得为他捍卫那少得可怜的尊严。

有人曾经说过,当一个人真的一无所有时,才会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小的时候,我有爸妈疼,有朋友爱戴,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总会在得不到一件东西的时候蹲在人群里歇斯底里的哭,那时候我还不懂自尊为何物,后来我长大了,那些原本爱我的人都不爱我了,在面对别人的冷眼时,我便再没有在任何人面前低眉顺眼过,那时候我知道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告诉李媛“就当我跟你借的,从此以后我会好好做人,欠你的钱我会还干净。”

黑暗里,我看不她的表情,只是微风刚好,虫鸣清冽,她那一声轻微的叹息未能被我忽略罢了。

夜里木屋子那边传来隐隐约约的抽泣声,李媛不耐烦的唠叨几句,我睡在她隔壁的房间里,睁着眼睛,后来披上外套推开那扇门,只见杜斯年蜷缩着躺在床角,夏季散漫的月光打在他的面孔上,我的心微微动了一下。

木屋太空旷了,空到仿佛里面都是肆无忌惮的狂风。

他睁着眼睛,迷茫而呆滞的望着我,我在他身侧躺下说“我来陪你好不好。”

我们四目相对,彼此的呼吸缠绕在一块,鼻尖对着鼻尖,这一个深沉平静的夜晚,我们不曾在意孤男寡女的尴尬,只知道陪伴是我们彼此都需要的东西。

我给他讲了小时候爷爷讲给我听的故事,那期间,他总是以一副不诸世事的表情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渐渐的,故事到了尽头,他睡着了,眉毛皱着,我伸手去将它们抚平,却怎么都做不到。

我不知道,对于他来说,一个新的环境需要用多长的时间去适应,我只知道后来的三天四天和五天,恍惚间他瘦了不少,眼睛带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疲惫,看着是那么的惹人心疼。

院子的木屋,其实是早年我爷爷自己建造的,纯木制,有条长长的走廊,屋子里有个小小的阁楼,小时候我只要惹了事,总喜欢躲在阁楼里。

那是我所喜爱的东西之一,爷爷还没去世前,他曾说过要从那里将我嫁出去。而自从他离开之后,我几乎不曾涉足那里。

杜斯年的行动能力不是很好,有时候站着站着会莫名其妙的摔倒下去。但我依旧固执的领着他,从单梯爬到屋顶,去看遥远北角的那片海,听海浪一下一下拍打在岸上的声音。

第一次爬上去的时候他明显很害怕,修长惨白的手指从袖口伸出来,紧紧扯住我的衣角。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不用担心,不会掉下去的。”他似乎是相信了我的话,慢慢把手松开。

我把他的手拿起来向前面放去,风从五指穿透,越过我们的耳畔,像极了一首慢待岁月的歌谣,温暖至极“这是风的触感,我最喜欢每天早上都来这里坐一下,总觉得只有一个人坐在这里,我才能远离生活中的那些烦恼。”

“我小的时候,爷爷还在,他总喜欢去海里看鱼,但其实海里的鱼哪里可以看见?我想他不过是在想念一个人罢了。”

爷爷年轻的时候,曾经深爱过一个女子,那是七十年代的旧故事,像那些人的旧思想一样。那时候爷爷贫穷,女子的父母都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商户,他们都反对爷爷。后来女子被送到大洋彼岸去,爷爷便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我说“要不找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我们也去看一看?”

杜斯年看着我,忽然把手按在我的眼睑上,我只觉得一片清凉顺着脸颊滑落。

“喂喂喂,杜斯年,你在干嘛呢?”

“我给你说说我的事吧?”

我开始絮絮叨叨的给跟他说很多的事情,从小的时候说起,从很多事情还很美好的时候说起,尽管他并没有听懂,我也依旧说得声情并茂。

我不大明白对着他为什么就可以那么滔滔不绝,后来历经沧桑,我才知道,都是因为寂寞才会那样子。

暑假那段亢长的时光里,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坚持不懈的带他爬上屋顶,或者在屋子的地板上,手把手教他走路,或者耐着性子教他认字和说话。

我们喜欢把手拉直成一对翅膀的模样,面对面走过去,又在即将错过的时候原路返回。

有时候,我也会教他做猫捉老鼠的小游戏,但他太笨了,一个动作教了三遍都没法做到位,而通常是我做猫追他,追一下就抓到了。

夕阳投射在木屋的地板上,我们没有多余的心事,可是我们的影子很长,我尽力让他开怀,他却始终不愿给我一个微笑,也始终不愿意开口说句话。

我自言自语道“杜斯年啊杜斯年,你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呢”

七月走到一半的时候,镇子上流行一种手工活。

那是一种鞋面儿,往鞋面上绣上厂家想要的珠花,就能拿到微薄的酬劳。

李媛平时没事的时候也会去拿些来做,我看杜斯年的衬衫破了一角,问他“想要新的衣服吗?”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神情极其庄重。

我带他走出家门,暴露在大家的视野里。

有人对我指指点点“小小年纪就懂得跟男人同居了。”有人可惜他的智力缺陷“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是个傻子呢?”

杜斯年躲在我背后,我不胜在意的握紧他的手,告诉他,“其实他们都没有恶意。”这个镇子上的人,谁有恶意谁没恶意其实没法从表面上看出,我只是希望在他纯洁到没有任何杂质的观念里,去相信这个世界依旧美好温柔。

最后我们拿回十双的鞋面,在木屋里放一张桌子,聚精会神的做起来。

我教他给我穿针,他笨拙且细心的照着做,可事实上,做这种细活我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十双鞋面别人家只要三天的时间,我们却足足用了六天,甚至于期间还错了几次。李媛帮我改好了,又忍不住数落“怎么就不能遗传一些我的优点呢。”

然而那些钱,单单只够买一件衬衫,我们路过街角的鞋子店,看见鞋子的陈列柜上有双漂亮的白色高跟鞋。

十六岁的女孩子,其实比十八岁成年的姑娘更渴望穿上它到处走。我恋恋不舍的将目光移开,杜斯年却一动不动的盯着那双鞋子看,那目光之间有熠熠生辉的执着。

很奇怪,他并没有说,我却知道他想要让那双鞋子属于我。我说“以后吧,等我们有钱了,我们一起来买好吧好。”

他终于愿意跟着我走,只是往后时光漫漫,我有幸得到无数双好看的高跟鞋,却再也没见到这个午后,摆在橱窗里面的白色高跟鞋。

我剪了那头自以为拉风的卷发,换上T恤牛仔裤,将所有伪劣化妆品,黑色系衣服和火机全都扔掉,然后循规蹈矩的,做回最初的自己。

上学的那段日子里,杜斯年是孤单的。他每天都会一个人坐在木屋的回廊里等我回来,有时候他的固执比我还要严重,等不回我即便是刮风和下雨都不想离开半步。我妈说“怪不得你们能够相遇,原来都是一样的人。”

有一次我们学校组织大扫除,我一个人被分配到二楼电脑室,一个人打扫一个大屋子自然是吃力的。我记得当将最后的垃圾都丢干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个人背着书包出去,然而还没走下楼梯就看见很多个男生围成一圈好像在做什么龌蹉的事情。骨子的好奇使我一路追赶过去看发生了什么。当我推开人群,我看见的是杜斯年面无表情的被推搡来推搡去,那些人里还骂骂叨叨的说着“这傻子,这傻子。”

杜斯年看见我了,他的眼睛在那一刻猛然亮了起来。有人问“阮青宁,这傻子你认识啊?”

嘭。

我把书包用力甩到那个人脸上,又扑过去打他。

“你他妈才是傻子,你全家都是傻子。”

那男生不敢动我,叫了几声神经病就跑了。

我浑身冰冷的坐到地上,杜斯年慌慌忙忙也跟着我坐下。我问他“谁让你来的?”

他不知道怎么说,我只好去找李媛。李媛在繁杂的麻将馆里看到我们,也许是输多了钱,直骂晦气。杜斯年是她带出来的,但她将他带到我的学校门口就一个人走了。

那时候,人群之间多有烟雾缭绕,我看着那些粗俗的面孔,第一次渴望自己可以长大,待到我长到有足够养活自己的能力,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离开这里。

很久以前,读书对于我来说是一件不痛不痒的事情,那时候我总说读不读好书其实都无所谓啊,直到有了沉重的梦想,它竟成了我第二重要的事情。

我拼命的学习,带上杜斯年的那一份。

往日熟悉的同学和老师们都觉得我疯了。

可是我觉得我乐在其中。

这镇子的经济条件没比外面的好,在平度那里有各种各样拉风的四轮车的时候,我们依旧没有公交可以坐。像诺基亚和摩托罗拉,也只能从八寸大小的电视机里偶尔看到。我们家没有电话,杜斯年的母亲每次打电话过来,我们都得跑三条街的路去接。那是一家杂货铺家的小电话亭,接一次需要给五毛钱的话费。

这天,接到口信儿,我马不停蹄抓着杜斯年就跑,也许是很久没跑过的原因,不到几分钟我们都气喘如牛。但到了那里,已经先有人在打电话了,杂货铺的老板娘和颜悦色的劝我们“等等吧,很快就好了。”

我说“没事我们等等。”

等到杜斯年的妈妈再把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逐渐暗淡下去。

杜斯年已经很久没有听听那个声音了,我想他一定很怀念。

只是起初是我听的电话,他妈妈在电话那边简单的跟我问了下好,然后大致让我报告一些杜斯年需要的东西。

我想了想,冬天就快要到了,他需要几件好一点的毛衣。。

“麻烦让斯年接一下好吗?”

她有些局促的问我。

我把电话递给杜斯年,他接过去,然后熟练的接听起来,只是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

挂掉电话之前,他妈妈又跟我说了些话,她说杜斯年瘦了吗?我没有回答她,只是将电话挂了。

后来记忆中,第一次听杜斯年讲话是在我爸从武汉回来那天。

那是个喜欢下雨的季节,在外面漂泊的男人偷偷摸摸的回来。

他老早就跟我妈妈没有关系了,可离婚之后每年都会回来闹几次事。我们在门口遇见,他喊我“放学啦?”然后目光闪躲起来,手足无措的站在天地之间。

对于我,他始终觉得亏欠。

我没理会他,跟杜斯年并肩走回客厅。

“你真该死于非命。”

“要死也得你死在我前面才对吧。”

“嘭——”不多久有断断续续的吵架声,东西破裂声,夹着辱骂和哭喊传入我的耳朵里。

我忍无可忍跑过去,就在推开门的刹那,茅台酒空空的瓶子,狠狠砸到我的脑门上,瓶子掉地上碎了,血流了我一脸都是。

我感觉不到疼痛,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只见杜斯年背光站在门口外,夕阳在他的白衬衫边缘散开,我听见他尖锐的哭起来,然后蹲在我面前,手忙脚乱的帮我擦掉脸上的血。

他说“……不,不哭。”

“疼?”

“我……我替你。”

我呆呆抹了一把脸,才发现早已泪流满面。

可是我顾不得那么多,我急切的问他“你说什么?”

他说“青……宁,不,哭。”

外面大雨倾盆,雷声连连,我却哭得更加声嘶力竭,因为我眼前的人,虽然依旧是一副木讷机械的样子,但他和往日好得太多了。李媛目瞪口呆,我爸满脸惊慌,他们想要来扶我,说着对不起的话,但都被我拒绝了。

在十六岁的雨季里,那个叫做阮青宁的女孩子,唯一觉得快乐的事情就是,杜斯年他说话了,他说青宁不哭。

自此经年远,那少年忧伤漂亮的面孔再也无法从我的脑海中淡然开去,直到他喊我的瞬间,我才不得不承认,事实上我愿意照顾他,最大的原因不是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而是我和他相遇得刚刚好,他恰巧在我那段空白的岁月里出现,没有白马,足以让我不顾一切的爱上。

我爸走了,临走之前塞给我几张钞票。我把它们妥帖的放在日记本上,一如以往那样。

我说“杜斯年,你喊我一下好不好。”

他笑了,脸颊两边有深深的酒窝,轻轻把手放在我的头发上,用不大顺畅的语速,一遍又一遍的说“青……宁,青,宁。”

雨停时,我们又爬上那个屋顶,对着浩瀚的夜空,听忽远忽近的虫鸣。我的脑袋上绑了纱带,感觉样子更加丑了很多。

他突然拿出一本破旧的,我曾经丢掉的书,指着一行小字用目光问我怎么读。

我仔细看了一下,原是多年前我无聊抄写的诗句,我说“这是出自《诗经·邶风·击鼓》的诗词,读——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主要讲的是两个人的爱情吧,好像,应该指的就是一生一世永不分离那种,很美对不对?”

“嗯。”他点点头看了我一眼,我说“我教你读。”

“死生契阔……”

“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

“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鱼,子写老。”

“额,不是鱼跟写啦,哈哈,是与子偕老。”

“与子偕老!”

在屋顶的那些时光对于我来说是无与伦比的快乐的,那时候我们的心性淡单纯,伴着鸟叫或虫鸣觉得生活在困苦,也都没有退缩的念头。虽然渺小却任然顽强的煎熬着。

后来时光匆匆,转眼已经到了年关。镇子上的人都开始忙碌起来,准备年货的准备年货,准备给手上的工作做收尾的做收尾。

出门一看,满眼都是新年的味道,我妈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又或者是在我爸那里受了多年衰气的缘故,对于家和新年总是没什么多大的向往。

这几年来,随她的自顾不暇,我再没过过安稳的新年,常是别人家的孩子满心欢喜的等待着它的到来的时候,我如同失去赤足的燕子,在外面颠沛流离。

杜斯年的母亲又一次打电话过来,面朝着蓝天白云风和日丽,他握着话筒吃力的叫了一声“妈。”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心酸。我不知道他妈妈听见他的呼唤时有什么样的感觉,恍惚像是隔了千秋万世?又好像同如梦初醒?这些我都不知道。

我能想的不过是,她一定哭了,站在街头的一角,或者在家里最隐蔽的地方。

她说“斯年,妈给你寄了钱,拿去买几件衣服知道吗?”

杜斯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木讷的将我的手放到他的大衣口袋里。

其实,那笔钱和之前她寄的生活费全都好好的存在银行卡里。杜斯年和我的新年衣服是我们一起赚外块买的,不贵,但是穿着舒服。

挂了电话,我们沿着最远的路回去。一路上,行人匆匆,那些人的面孔有着被生活打磨得淋漓尽致的疲惫,也有对未来抱着巨大希望的美好的表情。

我看着杜斯年的侧脸忍不住问他“你想你妈了吗?”

他点了点头。

我说“那我们去上海吧。”

那是我做过的,最疯狂的事情。我给李媛留了字条并且将她准备打麻将的钱全部拿走了。我们什么都没带,两手空空,满勇的混合在人群中。临近春季的车站人满为患,我们拼命的往车厢上挤,在那期间杜斯年的手被迫与我分开。

我大喊着他的名字,后来有人给我们让了路,他们一定会奇怪我们为什么什么东西都不带就离开,他们也一定会觉得我们是离家出走的坏孩子。可是他们都不会过问,一如我们不会去过问他们为什么满脸疲乏一样。事实上,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其实我也曾单枪匹马去找过我爸。在他才刚刚离开我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年轻,我们最冲动,也最真。

虽然一无所有,依旧没有失去最初的勇气。

到达大上海的时候是下午六点钟,我们在城隍庙附近转悠,拿着杜斯年妈妈留下的地址一路找过去。我们坚持不懈的走,坚持不懈的问,后来碰见一对卖化妆品的美女。她们缠着我们说“就去看看也好啊,我们给你免费修眉吧。”

我一边说不要不要,一边拉着杜斯年拼命王往别的地方跑。因为逃跑时没有注意,在第二个路口的时候又碰见那两女的,好在她们只瞪了我们一眼就甩头走了。

然而让我们最气馁的是,那天直到天黑,我们都没有找到杜斯年的妈妈。她留的地址是假的,那只是一家豪华的酒店,我们寻过去问还被守门的保安骂了一顿。

最后我们不得不按照计划回家去,我说“对不起啊杜斯年。”

他的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下来,掉在我的手背上灼痛我的肌肤。

28号,我们一起学着大人的样子贴对联。那是林师傅用毛笔写的,我闲着无聊跟他借了毛笔和红纸自己写了一副。

后来杜斯年不依不饶要和我做相同的事情。

再后来我妈打完麻将回家,被我们写的对联吓到了,直说字太丑怕影响吉利。

我们写的上联是快快乐乐,下联是开开心心,横批是永远高兴。

我想不出哪点不好,为了这事我和她又大动干戈吵了一次。

除夕那夜,整个镇子都融在一片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我和杜斯年都穿着红色的毛衣,我们如同两个没头没脑的坏孩子,到处甩那种一触地就噼里啪啦响的炮火,惊得几户人家的狗儿汪汪叫。

我们把脚放到炮竹纸屑中,然后哗啦啦把它们全都带往高空,再傻傻看它们落下来。

我问杜斯年“你高兴吗?”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也摇了摇头,我说“我也是。”

到吃年夜饭,难得我妈通情达理了一次,三个人的饭桌上终于有一种叫做和颜悦色的东西。她给我们包了红包,别扭的说“以后长点脑子。”

杜斯年说“谢……谢谢。”他说的话虽然依旧不够通畅,但至少可以说得清晰。隐隐之间,我觉得他在逐渐变得正常,变成像我们一样,喜怒哀乐都不用别人教。

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新年过后不久,随波逐流,我进入高三毕业班。成绩起色太快,拿了各种学科比赛的奖金,曾一度引起一片人不可貌相的热潮。

老师开始正式关注我的生活的时候,每天都以一副劳资是天神,专门普度众生的姿态降临。

她说“咱这学校的辉煌得找个可靠的人来靠,阮青宁,以前我并不知道你是个很会读书的孩子,但现在既然知道了,老师一定好好培养你,高中最后一年是个转折点,虽不至于一个不小心就毁了人生,但起码还是得好好对待,因为你转过去了,以后的路至少会好走一些。”对于她的劝告我嗤之以鼻,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忘记的是,我会重新做人是因为杜斯年。

而后来,让我差点又放弃一段新人生的也是这个永远都喜欢干净的漂亮少年。

在一次外出中,我和杜斯年进了一家叫做“回声”的饮吧。

我用仅存的奖金给我和他点了一杯芒果奶昔。

杜斯年第一次吃这东西的时候也是我带的,在那之前他比我惨多了,他妈说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去过一次冷饮店,自他爸消失以后那种被称作零食的东西就更是望尘莫及了。

我当时听到这些话,只有一个伟大而平凡的决定,我想我往后一定就赚很多很多的钱,然后天天给他买他想要的东西。

那时候,也许是第一次吃的缘故,杜斯年对芒果奶昔的钟爱一直没有改变过。

回声的生意一直都很好,人潮拥挤,各种谈笑风生不绝于耳,店里的服务员时不时会偷偷看我一眼。其中一个叫大伦的更加明目张胆。

我朝大伦吼“看球啊。”大伦这才恍然大悟,继而又笑了起来,他没时间过来跟我絮叨,只是朝杜斯年努了努嘴,那意思是在问“那哥们是是谁?”

我说“是我男人。”

没遇见杜斯年之前,我可以说是回声的VIP客户,那时候几乎天天都会和道上那些朋友来这里喝奶茶,来的次数久了,便跟大伦熟了。

我在想,上一次带杜斯年来的时候,大伦为什么不在这儿,想着想着,杜斯年那张脸突然在我面前放大,我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了一下,他问我“是,什么?”

我愣住,莫名其妙觉得心跳加快,他又急急问了一句“是……什么?”

“什么是什么啊?”

我脸红得厉害,以为他会问我“我男人。”是什么意思,原来没有,思索了好一阵子之后竟然不发一语的乖乖坐到我对面去。大伦看见了,哈哈大笑了几声,那表情我知道是什么意思。

在杜斯年喝完自己的那杯芒果奶昔又自然的来喝我那杯的时候,我的班主任看见了那一幕。

阳光明媚下,一片来自香樟树的阴影投在她那张抹了粉底的脸上,以及一半飘扬的裙角里,她高深莫测看了我一眼,后来回去上课,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里,直接了当的说“这个节骨眼上是不允许早恋的,那样会分心。”

我说“老师大概只能管管我们学习上的事。”

“这些难道不关乎学习?”

“谈恋爱和学习自始至终都扯不上半毛关系,我不谈恋爱,即便不学习也可以考上一百分吗?”

“但是女孩子只把心思放到一个男人身上,就不会有其他的顾忌了。”我笑了,笑得有点龌蹉,我说“您哪只眼睛看见我的成绩下降了?”听到这里,她的脸色开始变,坐在凳子上面无表情的,最后留下一句“冥顽不灵。”就把我给打发了。

这是一场挑开了的战争,而我败在年轻容易冲动。

最后她把事情闹到我妈面前去,得知杜斯年还住在我家后连我妈也被她指桑骂槐说了几句。

08年,在我们那一片地区的高校中,早恋就等于洪水猛兽。

李媛终究还是找我谈话了,我们僵硬的面对面坐着。

我记不清,上次单独相处是什么时候了,好像是一年前,又好像是很小很小的时候。

静默很久,她才开口“你们这样也不是办法,其实你应该知道那孩子始终是要离开的。”

“我知道,你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对他是有感觉的,我也年轻过,但你也看到了,我和你爸结婚之前爱得死去活来的,最后不还是落了个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下场?人年轻时可以任性,但是生活除了任性和爱情还有其他很多重要的东西。”我静静听她继续呢喃下去,“你现在还小,一定觉得他走了,生活一定会很难熬,但……”

“但是我其实已经长大了。”我强硬的打断她的话“你也说过,人生太短,你觉得我年轻什么都不懂,可外面他妈的哪个女孩子像我这样随时可能被离婚父母失手打死?我年轻吗?不要紧啊!爱他个一生也就老了。”

在那次谈判不欢而散之后,原本对我失去耐心的李媛顿时便有了让杜斯年立马离开的想法。

她是个并不大度的女人,虽没表现出施虐者的姿态,但我知道她一直不喜欢杜斯年。

用她的话来讲,她可以没文化,可以不爱我,但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毁在一个傻子的手上。

她说“让杜斯年离开吧。”我撂下狠话“操,那我跟他一起。”

“阮青宁你就不能好好和我说话吗?”

“那也得你好好和我说啊。”

“你……”我妈实在没办法了,激动得在一边痛哭,一边诅咒我迟早会栽在杜斯年手里。没想到的是,她的话后来一语成谶。

早恋的事情被一传二传传得神乎其神,版本叠加。

最严重的一次是我只要一出去就能听见很多人在说“阮青宁么?还小呢,可骨子里那股媚劲儿不是盖的,什么?对啊,跟一个男人同居。”

杜斯年不是傻子,他只是没别人聪明而已,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走了。

我和李媛找了他一夜,最后是隔壁家大叔带他回来的。

一向爱干净的他,衬衣上弄得满身都是泥巴。在我发脾气之前,他断断续续的说“……我,我怕,怕他他们说你坏话,我,怕我要……要是再留下,去会没人喜……喜……欢你,可是,可是我我,我走出去之后,一直想,我在想,如果,如果我走了之后,依然没人对你好,怎么办,那岂不是连……连喜欢你的我,你也会失去,我也……也在想,我妈……我妈都不要我了,离开了你,我还能去哪里,可是我……想回来,总找不到……路。”

“你怎么这么缺心眼?别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说啊,我们需要靠他们吃饭吗?”我哭了,抱着他没命的哭,我总有一个感觉,我总觉得他其实并不傻。

我也曾天真的以为,我们的未来其实还很长。

高考前几天,镇上有人打鱼。几乎每天都有人架着木船出海。

这个月份,是海鱼最肥的时候,那些以打鱼为生的邻居,一大早就吵吵嚷嚷的,张罗着出海去。

这天,天才刚刚亮的时候,我洗漱完毕带上杜斯年,上了邻居葛大叔的车。

三轮车上除了我们,还有葛大叔的老婆和女儿,一张大网放在我们脚下,一路上微风习习,在接近大海时,终于有了些咸涩的味道。

到达海边的时候已经是人满为患了。沙滩上黑压压的,时不时有人呐喊个几句。

我和杜斯年两个穿行在人潮里,偶尔帮这个人把打起来的鱼放进大桶中,偶尔追着落伍的乌龟笑。

杜斯年看起来很开心,他不停的用双手去抱那些油滑的鱼,但鱼是活的呀,它们就我坐在葛大叔家的船尾,想象他以后的样子。

打完鱼,葛大叔家的船只停在浅滩上,水其实不深。

但他看见了却着急的喊我“哎,别坐那儿,摔下去可不好。”

杜斯年抱鱼的动作停了一下,他迷茫的望了我一眼又把手里的鱼给放了朝我走来。

我一下心血来潮想逗一逗他,穿着太阳花的布裙子,扑通一下跳进浅滩里。

海水围着我有微凉温柔的触感,在落入水里的间隙,我听见葛大叔气急败坏的大吼“喂喂喂,你跑过去做什么,她是闹着玩的。”

后来,杜斯年隔着水面嗷嗷嗷大叫着拍打了几下水面,水花溅得老高,不小心把他的衬衣也给弄湿了。我一下从水里跳起来,发现他的脸色很难看,唇白如纸,一声不吭的看着我。

那模样果真是害怕过了头,我噗呵一声笑了出来,坏笑着也把他也给带进水里。

那天我们是走路回家的,他用很轻的语调说“明年……还要去,帮葛大叔抓鱼”

回家的月光静好,我将头昂得高高的,只觉鼻尖有只燕子飞过,眼睛莫名有些胀痛。

又过几天,我在一部青春偶像剧里爱上了钢琴和小提琴。

我笑着告诉杜斯年“以后我就去学音乐,然后教给你,只要你想听我也会天天弹给你听。”

李媛听见我的对话说“痴人说梦。”

她还严厉打击我,认为音乐是有钱人玩的东西,像我这样的想都别想。

尽管她的不支持让我难过了很久,但紧接着高分数的成绩发布下来,还是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动力。

我得到了免费读大学的机会,但在去学校报道之前的那些日子里,分离成了我最害怕的东西。

那段时间,我反复看电视剧《雪珂》,妄想从其中找点儿悲戚的情节来怂恿自己相信一切还有希望。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有一种奇怪的习惯,我总乐此不彼的觉得电视和人生自始至终都是不一样的,就像杨过等了小龙女十六年,现实中谢霆锋却和王菲失之交臂一样,只要电视上过于悲惨,现实便还有美好的悬念。

然而后来我又特别明白我没办法带着杜斯年一起去,他也不可能在我离开之后继续留下来,这是个极其棘手的问题,两难在于我们之间终将会分开。

我不想和杜斯年分开,我想我在动摇,如果不是杜斯年他妈妈的话,我想我真的会放弃所有,一心一意只为和他在一起。

杜斯年的妈妈出现那些日子里,我们仍然每天都厮混在一起。去海边踏日,去山上看过境的候鸟,胆战心惊走在大堤坝上,任海风逆袭和乐此不彼的坐在屋顶上吃凤爪喝可乐。

我从同学那里借来一把小提琴,穿上我妈那条不知放了多少年的白色连衣裙。像诸多舞台上神情宁静的表演者一样,拉开我生命中的第一首曲子,那首曲子的名字叫做梁祝。

我依稀记得杜斯年刚刚到我身边来时,我曾带他一起看过罗志祥版的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时候被感动哭了,只觉得梁山伯化出的蝴蝶太丑,我说如果我是编剧,一定会让梁山伯在祝英台殉情之前活过来,然后给他们一个平平淡淡的人生。

然而事实上我拉得不好,有几个音节还出错了。

但一曲终了,杜斯年依旧用力拍了拍手掌,只是高兴得花枝招展的我一回头,发现时光惊艳处,少年的身边还站了他妈。

他妈妈向我比了个手势,我想她的意思是可以离开了。

我说“杜斯年,你走吧。”

他不说话,倔强的把脸甩到一边去,过了不久又摇了摇头,他抓住我的手,用了十二分的力气。

我们出了木屋,沿小道出去,再出了大门才发现屋后的木棉都开了花,花香阵阵,花团簇簇。

而那黑色四个轮子的车停在巷口已经是四天之前的事了。

四天之前的傍晚,我和李媛在这里碰见杜斯年的妈妈,彼时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她现任老公的儿子陆城。陆城绝对是可以癫狂大多女孩子的少年,他留着剪裁得体的短发,将一身牛仔衣穿出一股深沉的高贵来,甚至有时候,比杜斯年还要好看上一些。

杜斯年的妈妈告诉我们“老头子终于让我说服了。我想接斯年过去,这些年他过得太苦,我……。”

我记得她带杜斯年来的时候,我才十六岁,读高一。那时候的她皮肤黯淡无光,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表情是绝望的,整个人看上去仿佛经历了几场磨难一样。

这一次相见,竟被她身上光鲜亮丽的套装震撼得不行。不过四年光阴,这个女人的变化却远远超过我的猜测范围之外,李媛有句话说对了,她说女人终究是要靠金钱打扮起来的。

她到我家来的目的李媛已经大致说了些。不过是说服了陆城的爸爸,想把杜斯年带回去。

她的行为在很大程度上激怒了我,我想杜斯年是人啊!怎么可以被她这样推来推去的,可是我又觉得她的话其实是对的。

杜斯年已经快要好了,也许再过个一两年他会忘记自己曾经是个傻子的事实,然后和很多的正常人一样,在大上海那个都市里好好生活,再也不用为一件衬衫晒不干而烦恼,还能得到一些好的教育,倘若运气再好一些,学点技术,被分配到公司里当职,一生过得风生水起。

“你可以对他好,但是不可以因为自私而毁了他往后的一切。”这些话听起来多么令人生气,我妈气得浑身发抖,奇怪的是我自己,显得那么冷静从容。

我想我应该还没喜欢杜斯年喜欢得连放他走都不可以的地步,我也想过此后分离一定会狠狠难过个好几年,但没有想到的是,自那天他离开之后,我的耿耿于怀一直就没有停止过。

那天最后的画面是杜斯年被我推着上车去。

他木讷的看着我,唇线抿得紧紧的,然后泪流满面。

“青……青宁。”

“我……我不……不要,走。”

他拼命挣扎过,撕喊过,可他妈抓着他,将他按进车里,他出不来。隔着一层灰色的玻璃,陆城和他和我的视线相互交汇,后来车子离开了,我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那一切发生得太快,就像一部电影默片,没有特意剪裁过,可拉扯的画面感过硬,让看的人心有戚戚,心灰意冷。

我摸出口袋里的红双喜,用火机点了一根,躲在街角默默抽了起来。大概是已经多年未抽,竟然被呛得眼泪直流。

杜斯年离开的日子里,歌手刘若英的那首《后来》风靡全球,那时候我已经是北京一家音乐学院的大一学生。几乎是一有时间就霸着室友颜小依从家里带来的家庭电脑,颜小依时常骂我有病儿,我看着后来里的MV内容,仿佛在说我和杜斯年之间的破事儿。

有一天看着看着,我说“颜小依,说真的,这后来里的女主真像我,我居然有点明星范儿,说不定像我这样的,明天就被星光大道挖走也说不定呢,所以你现在要好好对我啊!”正在做面膜的颜小依惊呼了一下,然后扑过来“阮青宁你怎么哭了?”

我说“我想他了。”

是的,我想杜斯年了“可是他不在啊。”

颜小依用那双纤细的手臂环住我,告诉我一切都会过去。在北京这边,有或者在我所有朋友圈里,知道我和杜斯年的事的人就只有颜小依这一个人。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有些人,只要一想到就会泪流满面,有些人一念到天就会灰,有些人走了就真的不会回来了。

我曾经有去过上海,在那个人满为患的大都市里晃悠了三天,过上三天颠沛流离的生活,可我除了看见许多人都怀着故事匆匆离开,看见地铁永远来来回回,看见买个快餐都要二十几块外,其他的都没看见。

一如很久以前,我和杜斯年一起去他的妈妈。

诚然杜斯年就像一个梦,他自行留在我的旧时光里,惊扰了一地的相思。

国庆节时,颜小依没有回家,她留在学校里过上每天都出去打工赚外块的有趣生活。

她问我“要不留下吧?回去也没什么事情。”我坐在床上叠衣服,本想说也好。但想想杜斯年要是打电话回去怎么办?上一次他打电话回去,我在学校旁修错过了。

“算了吧,回去看看好一点。”她没再说话,快速整理好东西后就走了。下午三点钟我上了火车,到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半。

没人来接我,当打开家里的大门,李媛她没在家,屋子里面的灯没关。

我先把行李放到房间里,然后光着脚上了木屋的屋顶,带上一瓶可乐和一袋子凤爪。

十月份这个季节,天气微凉,满天星辰浩浩,暗黑色之间隐隐泛着点儿天光蓝。

大概十点半的时候李媛回来了。我在屋顶上看见她,她在地上看见我,仓皇笑了一下“回来了?”

“嗯。杜斯年在这段日子里,有打电话过来吗?”

“没有。”

“哦。”

短暂的通话结束后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她站了好一会儿才进屋去,颜小依给我打了电话,聊她今天工作遇见什么人。

后来整个国庆过去了,杜斯年依旧没有给我打电话。我猜测是他不会打,又或者是他妈妈觉得应该让他和我彻彻底底的玩完不让他打。我到如今还没忘记有一次她在北京旅游的时候跟我说过的话。

她说“青宁,女孩子不应该跟你这样活着,斯年那些年其实不至于过得那么差,错就错在你没让他动用我卡里的钱,但我还是得谢谢你,谢谢你出现在斯年的生命中,让他懂得了快乐。”

我没有忘记把她给杜斯年的银行卡还她时她震惊的表情,人在年轻的时候,总喜欢拿一班的岁月慎重活着和拿一半岁月去让自己遗憾。诚然我遗憾的事情太多,可我从来就没有后悔曾经替杜斯年做的一切。

回去学校之前,我把我寝室的电话号码留给李媛,并且告诉她如果杜斯年打电话来,就跟他说一声我的号码。她说好,站在车站里欲言又止,火车到站的灯光强硬打在她的脸上,我忽然发现她老了。

我在一天一天成长,而她在一步一步朝着老化走去。

大四开始不久的时候,非典在全中国肆意妄为。

学校禁止我们出去,每天给我们做最好的预防,在这“恶魔”压迫性的折磨下,我们循规蹈矩的接受一切措施,那时候空气是挤压着的,药水的味道随处可闻。

大家都小心翼翼的,但依旧有同学被送进加护病房里隔离起来,在那些灰色的日子中,死亡近在咫尺,几乎有些人已经绝望到把生命置之度外。

我的抵抗力一向很好,最终熬过这一劫,只是天命仍然让我不得善终。在非典开始的第一天,我就给家里打了无数通电话,李媛没有接,那一刻我的心情是惊慌的,我担心她中了招,我担心她一声不响就走了。

我向学校递交请假书,即便他们都不同意,依然一意孤行。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我和李媛以往的种种,想起有一次她约了一个男人在餐厅吃饭,想起我指着她骂不要脸,想起她和我爸离婚时的决绝,可是这些好像都不能让我再将她恨下去了。

我才知道,我其实没那么不喜欢她。

到家时李媛看见我明显愣了一下,同时愣住的还有我爸。他们站在二楼的回廊里,僵硬的笑着

“怎么回来了。”

“吃饭了?”

我裹紧身上的灰色大衣,一步步向他们走去,风太大了,吹得头发乱乱我说“怕你们中了非典死了,所以回来看看。”

我跨过地上稀疏的玻璃碎片,刚想说又吵架了?李媛急急道“杜斯年他妈昨天打来电话。”

我知道她想打破这个时候的尴尬。

“她说了什么?杜斯年呢?把我的号码给他了吗?”

“没说什么,挂得痕很急,没来得及给。”我爸在一旁冷笑“寄钱给你了,怎么没说什么。”

我失望的垂下眼眸,就在这一间隙里,他们又剧烈的吵了起来。最后言语过于难听,李媛最先动手给了我爸一巴掌。

我爸本就站得不稳,被她用力一扇,踉跄了一下,他这一踉跄出于本能地抓了我一下。

我只听见李媛撕心裂肺叫了一句“阿宁。”

之后什么都听不见了。

二楼的回廊没有护栏,小的时候爷爷就告诫我危险,不要随便站在那里,怕我摔下去。我小心翼翼了二十几年,最后在今天因为我爸妈吵架不小心掉了下去。

风从背后过来,最先落地的是头部。失去知觉之前,我最后看见的天空是灰色的,有北去的飞机掠过苍穹,留下一道洁白的纹路,像是一去不回的青春岁月。

我以为这么一摔,可能就再也醒不来了。

没想到我还是醒了。

醒来时只看见一片浓墨般的漆黑,消毒水的味道可以让我辨别现在是在医院里。

我动了一下,只觉全身疼得不行,李媛出声了,她用嘶哑的声音问我“醒了?还疼不疼?很疼对不对?对不起,是妈不好,是妈不好,妈应该不去招惹他的,对不起阿宁,你打我,打我好不好?”她用那双粗糙的手包裹住我的手,开始语无伦次。那好像是她多年来第一次和我说那么多的话。我爸也进来了,他没出声,可是我听得见他也在哭。是那种野兽压抑般的哭泣,痛不欲生而婉转凄凉。

头很疼。

我说“为什么不开灯呢?”

李媛的手明显收紧了。我突然很生气,我甩开她的手大吵大闹“快点开灯!太黑了,太黑了啊。”

李媛依旧抓着我一动不动的,隐隐约约里,我大概知道了眼前为什么会那么黑。

外面有人在打电话,那是个男人的声音,嗓门很大,他说“老子现在医院,骨折呗。”

“什么叫老子活该啊,好了别说了,现在过来接我吧,大中午的,热死我了。”

我没有哭,但眼泪顺着眼角留下去,落在我的衣服里。我说“回来看你们之前,我的专业导师说以我的成绩,可以跟他去国外深造。”

“可是我却跟他说,我说老师啊,我还要回家看我爸妈呢。”

“现在外面的天气一定很好吧?”

“我睡了几天?医生有说我会好起来吗?”

“这应该是命吧?偏偏你们都是我命中的劫。”

李媛早已泣不成声。

那天直到出院我都再也没说其他的话,我失明了,从此以后再看不见这个世界,再也看不见杜斯年了。这是这一生里最重的打击。

李媛再也没有出去过半步,她和我爸天天守着我,像伺候皇帝一样,就怕我不吃不喝不睡觉。

有时候我会莫名其妙笑出来,我想我好好的时候也不见他们这样紧张我啊。笑完之后又开始发呆。

我给颜小依打电话,死命按手机号码,可是没有按对。后来按对了,我告诉她“颜小依,你在哪里呢?镜头今天的天气好吗?我说颜小衣,我再也看不见了。”

她从北京连夜赶来我家,一进门就抱着我告诉我不要怕。

可是从此以后,我的世界都是黑的我怎么能不怕呢?

颜小依只陪了我七天就回学校去了。她还有未完成的学业,我坐在轮椅上,让李媛推着去送她。

两年后,她顺利毕业,拿到音乐教师资格证,而我竟也以最狼狈的姿态熬过两年漫长的时光。

失明的日子,刚开始最难熬的无非就是走哪摔哪。

这一天,我将自己禁闭在房间里想以后要怎么办。

想着想着想睡着了。李媛用力拍打着我的房间门,她告诉我“那孩子打电话过来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那是一种久违的感觉,情不自禁,难以想象。

她带着我去那时候的杂货铺,老板娘还是那个老板娘,电话还是那个电话,可惜的是那时候陪在身边的人,已经是电话那边的人了,我们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几年空白的时光。

“是……杜斯年吗?”我握紧电话,哽咽着说。

他说“是的,是我。”那并不是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没有任何温度。我问他“你怎么了?”

“离开你那些年,我天天叫喊,叫得多了,嗓子就坏了,我妈给我配了个助音器,现在的声音,一定很难听对不对?”

我捂着嘴巴摇头“不,依然好听。你,还好吗?现在都可以顺利说话了?”

“那你好吗?”

“我老是想打电话给你,可是我不知道你的号码。”

“青宁,我好想你。”

“那你回来好不好?”说到这里,我开始嚎啕大哭起来。电话那边是漫长的沉默,直到我说“杜斯年我看不见了,你回来好不好?”他才说“好。”

第二天,他果真早早就到了。给他开门的是李媛,也许是这些年的变化太大了,李媛一下惊呼出来“你……”

杜斯年打断她的话,笑着说“伯母,好久不见。”

李媛笑了笑,最后退了出去。

他推着我去了木屋,把我弄到屋顶上。他问我怎么弄失明了,我说“杜斯年,你这些年,过得真的好吗?”

“其实一点都不好,被迫去学说话,学认字,有时候一整天都泡在书海里,那个家的男主人太凶了,他说如果我学不好,将来想去哪里都去不了。我想了想,我想他的话是对的,所以为了能早一天可以回来,我拼命的学习,时常学到半夜三更,那时候尽管辛苦,可是一想到你,就什么都值得了。”

“大上海那里没这么大的屋顶,也没可以打鱼的海。”

“青宁,我们明天去海边吧,好不好?”

我点了点头,他把我的手放到他的上衣口袋里。

不是十月,还没到打鱼的季节,海边是寂静的。杜斯年抓住我的手,像我当初教他的一样,一步一步的教我走路。

我们将手平放成两个飞机的翅膀,面对面走过去,又在即将错过的时候原路返回。海风肆无忌惮打乱我的头发,海水把我们过去的影像都打湿了。我好像站在生命的圈子中,同时看见了两个画面,时光之内是许多年前他刚刚到我身边来的时候,时光之外则是许多年后他教我走路的样子。

我就像一个孤独的反面人,过去和现在在眼里交汇成花,美得很不像话。

杜斯年没日没夜的陪着我,我们去买白衬衫,我们一起年念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们去杂货铺老板娘的店,我们还去学校走了一圈。

他断断续续给我说他的故事,我也娓娓道来我曾经的经历。

我们相拥着在黑夜里沉睡,我们用最畅快的笑声去感动生活。

可是我明显是不高兴的,我的心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什么。

有一天我问杜斯年“你喜欢什么衣服?”

杜斯年:“那件我们一起做鞋面买的白衬衫。”

我:还记得那年我很喜欢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吗?”

杜斯年:“记得,那时候你说等我们有钱了再买。”

他在我身边待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那期间他妈妈没给他打电话,倒是颜小依给我打了,她说她要结婚,问我去不去。

我去了,加上杜斯年,那天颜小依的婚礼结束以后,我们又去了回声。大伦大概是忘了杜斯年,他把东西放下就急匆匆走了。

我们点的还是芒果奶昔,我一杯喝完了,问杜斯年“你喝完了吗?还要不要?”他说“够,够了。”他起身去买单,我起身摸索着坐到他的位置上去。我找到他的那杯芒果奶昔,一整杯都好好的,他一点都没碰。

我哭了,不可抑制的大哭起来,周围的人一定都在看我,他们一定觉得我疯了,可是我依旧在哭。

杜斯年还没买单回来,他在跟大伦谈判着什么,我心灰意冷的喊他“陆城。”

繁杂之中他下意识的回我“嗯,我在。”

后来世界失去了全部的声音,我义无反顾的跑出去,可是看不见摔了好几回。大伦过来扶我,他过来扶我,我全都甩开了。我蹲在回声的门口气愤的喊我说“把你的助音器拿掉,说话。”

他照做了,跟我说“阮青宁对不起。”

早在他拉着我的手的日子里,我就有点儿怀疑了。

我知道我看不见,可是我也知道杜斯年的手没那么嫩滑。杜斯年那么喜欢芒果奶昔,怎么可能不喝掉呢?可是这些其实都并不重要。我问他“陆城你告诉我,杜斯年在哪里?”

“他在哪里你告诉我好吗?”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泣不成声了。眼泪流进嘴巴里,苦得发紧。

几天之前我做过一个梦,梦里面我走在大大的马路上,马路全都是车,它们呼啸着从我身边过去。有一辆马上就要撞到我了,我尖叫着,后来杜斯年从天上下来,他把我抱到最高最高的地方,他有对洁白的翅膀,他告诉我他在天堂过得很好。

陆城最后还是把真相告诉我了。他说“还记得你大四那年闹非典吗?他就是那时候死的。”

“走之前他找我说了很多话,你知道吗?他太笨了,学了那么多年还是那么傻,他断断续续的告诉我让我照顾你,他说他就要死了,可是放心不下你,这傻叉,一块钱买五毛钱的棒棒糖都不知道要找多少钱回来。可是他记得你,他还害老子记了很多你们之间的事情,学了很多原本属于他的习惯,妈的,老子一吃芒果就会过敏啊!”

“可是阮青宁,他害我的还不止这一点,他还害我没命的喜欢你,如果你愿意我来当杜斯年好了。”

“我来做他好不好。”我捂上陆城湿漉漉的眼睛,把他推了出去。

三个月后陆城回去了。我在我们家附近开了家音乐教室叫做老地方。颜小依借了我一大笔钱,教室的生意刚开始一点都不好,因为镇上的人都不相信我这个瞎子能把他们的孩子教好。

我不紧不慢的把我的实力展现在一场又一场的音乐会上,后来生意好起来了。

李媛负责给我的学生做饭,我爸在我们家对面租了一间单人房,每天依旧会和李媛吵几句,但有一次李媛生病了,他跑了很多个医院。陆城总会时不时给我打电话,有一次他问我“杜斯年的死好像没让你绝望。”

我想了想,给他寄去很多以前的明信片,明信片上全都是杜斯年的身影。我说“生命里总会遇见这些问题,有人不爱我,我爸妈离婚了,我没钱,我找不到工作,我失恋了,我想见的人不在我身边。这些问题其实都有不同的解答方法,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要是把心也变得漏洞百出,要是下雨了怎么办?杜斯年住在那里面会冷的。”

我爱的人固然不在了,可是他希望我好好的,我想我的生命还很长,我还有千万个地方要去,千万件事情去做,我不能把自己给放弃,我也不想当有一天我老了,回头看落在后面的时光,发现的都是一些鲜明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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