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海北

        人们往往在自己身上向往着真正的爱情,只是他们不知道,真正的爱情,在不经意的相伴中,超越了爱情本身。

                                                                   ——题记



同江从李晓卿肚子里出来的时候,肇庆还在浸在一个封闭的水世界里咬着手指头,傅海伯兴冲冲地从手术室冲回病房,对着病床上的郭忆和床边的高秦又叫又跳。

郭忆用手抚摸着隆起的肚子,肇庆大概感觉到了那触碰,不耐烦地伸出一只脚,在一阵阵“生了!生了!”的喊声里,往妈妈的肚子上踹了一脚。

两天后,肇庆也熬不住从里面出来,一身红紫色的皮肤,放肆地哭喊着。躺在李晓卿怀里熟睡的同江听见了汹涌而来的喧嚣,睁开眼睛立即不甘示弱地加入了哭闹的队伍,越哭越响,两人谁也不让谁。

同江和肇庆住在对门。傅海伯同高秦进城来做生意赚了钱,两家就一起搬进了城,儿子出生的时候又碰巧在一个病房,两人越发觉得是缘分,时常牢骚怎么不是一男一女好结下娃娃亲。

肇庆从有记忆起,就知道开了门向前跨几步再伸手敲敲门,对面的门就会打开,同江从李晓卿身后窜出来陪他玩。肇庆比同江小了两天,却总喜欢做大的,性子又野,整天领着同江在楼道里跑,四层的居民房不够他们跑的,又往楼下去,摘别人家种的几丛草,把剩下的菜汤往石凳下洒。郭忆教训肇庆的时候常用同江当例子,夸他乖巧不惹事,然后就是对着儿子劈头盖脸地一通骂。李晓卿这时候总来护着肇庆,说这孩子灵气活泼,是好事。

到了该上小学的年纪,郭忆往校长室跑了几趟,送了一条烟,硬是把肇庆和同江放在了一个班。同江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就有些怕了,回头哀求了李晓卿无数次。倒是肇庆一脸好奇,也不怕生,背着和同江一样的红色书包,道了再见,拉着同江的胳膊就往校园里跑。同江的脚步竟也不自觉地跟了进去,等他反应过来回头张望时,妈妈和郭姨的笑盈盈的脸已经淹没在前来报道的人海里。

同江性格比较乖巧,从不惹事,成绩又好,老师尤其喜爱他。肇庆虽然皮了点,但有同江陪着,也没有惹过什么事,偶尔犯了点小错忘交了作业,同江也在老师面前替他求情,事情很快都会过去。郭忆常说,同江乖,让同江管着肇庆。

到了四年级还是五年级的时候,美术课的时候同江带来一盒崭新的颜料,在班上也算是稀奇了。小霸王吴起看得眼馋了,硬是要让同江送他,同江自然不乐意,一来二去吴起就把颜料抢去挤在了同江的书包上——还没等同江出手或者作出其他的反应,肇庆已经从第一组飞到第三组,一拳就抡在了吴起的右脸上。肇庆那次打得极狠,后果也挺惨烈。吴起被打得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站在爸妈后面放声大哭,赶来的高秦伸手去拎肇庆的耳朵,肇庆怪叫了两声,然后扭头若无其事地向在清洗书包的同江做了个鬼脸。

很快小学就毕业了,拍毕业照那天,肇庆站在同江左边,开玩笑说,小学都毕业了,你都没打过架,别以后像个女的一样总给别人欺负了要我出手。

同江耸耸肩说,你没见老师都偏袒好学生,我不惹事,你犯错了我能帮你说情给你挡着,再说我都没出手,你就先凑上去了。你以为我不想投笔从戎啊。

肇庆低头琢磨了一下什么叫投笔从戎,最后快门按下的时候,他们都没对着镜头。



直升上初中的他们还在同一所学校,鬼使神差又分到一个班,两人在操场上为此又叫又笑了半天。

家长不再来接送,他们就每天放学整理好书包跑回家,跑累了在中途停下来歇歇,你推我一下,我拍你一掌,又前前后后地跑起来。到了家楼下,先抬头看看三楼哪边的窗子是开着的,就往哪家跑。郭忆有时候要去邻居家打牌,李晓卿就负责烧晚饭。两家轮流给孩子做饭。傅海伯喜欢买些土鸡土鸭,买来了就不忘往郭忆家拎。郭忆冬天总习惯打两条一样的围巾或两件一样的毛衣,后来在两个人的抗议下换成了不同的颜色。两家的门敞开着,没事串串门,天热了就搬几张凳子去楼下坐在一起聊聊天。肇庆家装了电脑之后,两个小孩就不总是往楼下跑了,窝在房间里打游戏。天凉了郭忆就做了两个坐垫,垫在椅子上,两个上面分别绣了一个“同”字和一个“庆”字。

日子在同江和肇庆看来是无比安稳的。

老天在夏天快来时候降了一场大雨,然后在他们美好的生活里开了一个大玩笑。

雨停之后同江和肇庆跑回家,抬头望却没见哪家的窗户开着,楼下聚着一些邻居,看他们回来就催他们上楼。三楼的两扇门都敞开着,同江跨进家门的时候,地上到处都是碎片,有玻璃杯的,也有碗碟的,连家里供着的一尊小佛像的香炉也摔碎在地上,香灰撒地到处都是。李晓卿靠在沙发上哭,郭忆坐在她旁边安慰着,高秦靠着餐桌,点了一支烟。傅海伯有了外遇,夫妻两人背着同江大吵了几次,最严重的最后一次,大打出手之后傅海伯拎着行李被李晓卿赶走了。

同江的爸妈离婚了。

那天晚上天黑得很慢,房子里没有开灯,几个人就那么默默地静在那里,知道天完全黑了,高秦的第几支烟亮着一点点的橘光。同江转身往楼下跑,郭忆叫着肇庆追上去。

他们一直跑到护城河边的草滩上,路灯的昏黄里同江终于停下脚,踩在绿草和零碎的石块上,冲着河水咆哮。天上的云散开来,星星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河对岸的树影拉得很长很扭曲。

肇庆看到同江脸上的泪光,他静静地站着,直到同江哭累了,风吹过他的脸,风干了两道泪痕。两个人在刚下过雨的草地上坐下,同江拔着地上湿漉漉的草,良久开了口说,肇庆,你说你妈和我爸……肇庆往他的胸膛上一拳,叫他别乱想。他们开始回忆爸妈的点点滴滴,家里人总说傅海伯看到同江和肇庆的时候和得了两个儿子一样高兴,郭忆如何同江懂事,高秦藏私房钱败露了,李晓卿赢了钱的喜悦。他们谈话里若有若无的猜测,到最后都混在河水里冲远了。同江说着说着又流下泪来,他在大人面前没有再多余的表达,现在却像刚出生时和肇庆比哭声一样,不留余力,宣泄着心中的痛苦。

肇庆抱住他,手掌沉稳而有节奏地拍着他的后背,他看了看远处的灯火和树影,看了看黑暗里流淌的河水,在他耳边沉默良久,末了轻轻地说,没事了,你有我在。

回家的时候大人已经收拾好了屋子。第二天他们都因为在湿草地上吹了一晚上风而得了感冒,索性请了假,闷在房间里打游戏。那之后郭忆更加照顾同江,像养着两个儿子,李晓卿恢复过来,对着同江说,长大了好好孝顺郭姨。肇庆难得嘴甜地回道,我也会好好给阿姨养老的,都一家子了,还吩咐什么呀。


快中考的那几个月,肇庆发了狠,每天让同江给他补习。考试那天肇庆又怕出了差错考不上高中,装作肚子痛,往厕所跑。中考卷不难,同江做得又快,就用初中在学校惯用的方法,把答案抄在餐巾纸上放在厕所里。考场管得不严,作弊做得很顺利。

肇庆和同江报了同一所高中。

高中不在一个班,后来又分了文理,同江报了文科,肇庆选了理科。两人虽然不在一起,有空还是会一起打球。

肇庆谈了第一次恋爱,渐渐地在回家的路上和同江的话题更多地放在女朋友身上。同江总是默默地听肇庆夸他的女朋友,偶尔说上一两句,在肇庆的喋喋不休里就到了家。肇庆和同江一起打球的机会就少了。直到肇庆和那女孩分手,一脸沮丧,像受了不小的打击。他忠诚而有些幼稚的真情就沉入了深海。同江带肇庆绕道去了那条护城河的草滩。草地是干的,两个人坐在上面,聊着聊着眼看肇庆一副快哭的表情,同江一把推,把他推倒在地上,两个人打起来。最后还是沮丧的肇庆落了下风,被同江死死地摁在地上。同江像上次肇庆给他的一拳一样,重重地锤在胸口上。同江骂道,别失个恋就像个娘们样抽抽搭搭的,有点出息。他们躺在草地上,天黑下来,天上的星星点亮了又熄灭,熄灭了又点亮。

第二天肇庆像个没事人一样,蹦蹦跳跳又和同江一起打球了。一起的人问他怎么那么快就走出阴影了。他丢开手里的球,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青皮流氓一样勾住同江的肩膀,嬉皮笑脸地说,老婆没丢,跑了个情妇算什么。

同江甩开他,抬手就往他天灵盖上扣了下去,还不忘用力地捏一捏。肇庆歪着脑袋叫,妻管严,妻管严。一个夏天又快要过去了。


到了九月,哪一年也不用去算了。同江去师范报道,读的历史系。肇庆考不上大学,就满腔热血和一群人去云南挖矿了。他们不在一个地方,就常打电话联络,也记得拨个电话回家问候一下各位长辈。同江毕业了就在外地教书,脾气又好,上课又有新意,很受欢迎。参加了几个教研活动比赛获了奖,也小有名气。肇庆在云南挖矿,跟了个运气好的老板,四五年过去出了矿赚了钱,也开始自己当了老板,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矿山上,交通不便,吃住又差,打个电话也要下山找半天的信号。

他们往家里寄钱,年末了回家过年,有时肇庆心血来潮,夏天空了也去看看同江。

同江最后一次见到肇庆也是在夏天。肇庆带了一箱子特产,同江也见怪不怪了。他们在路边的大排档喝酒,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转眼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同江摇摇头,说老师不好找,也没什么打算,再问肇庆,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两个人喝得高兴了,渐渐地醉了。肇庆指着天上的月亮说,我妈有次喝醉了就在我面前就开始哭,偷偷地说我身上说不定真有你爸的血液。同江醉地厉害,咯咯咯地笑出声,就像在听一个有趣的笑话,然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肇庆在回云南那个偏远的山区的路上遇到了泥石流,下了几天雨,山体滑坡,把车子埋在了乱石和脏泥之下。同江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出差,火急火燎地回家接了妈妈和叔叔阿姨,就往云南赶。他第一次去云南。那真的是一个偏僻的地方,一条街不过几分钟就到头了,去的路开在山边,下塌的山体把路都堵了,一棵树横卧在地上。郭忆在车上哭晕过去。他们见到了肇庆,尸体全身都发紫了,像他刚出生时一样,只是浑身多了一些污泥。他的同事也从赶来了,看到那景象就开始掉泪,一个劲地说,这么年轻,整天在矿山上,女朋友都没找,怎么就睡在来的路上了呢……

他们在云南处理了后事,和挖矿的一些人办了一个简单地葬礼。同江带着肇庆的骨灰盒回家,挑了一块墓地,处理完一切,他又赶回学校。夏天的阳光很烈,昆明很凉快,回了学校就不一样了。他坐在办公室里,感受到内心的烦躁,向地理老师借了地图,尝试着静下心研究起来。他看得很慢,一个一个地方看过去。他想把这炎热的下午都消磨掉。他在地图上找到了两个城市,一个叫同江市,一个叫肇庆市,一个在黑龙江省的东部,一个在广东省的西部。他扑哧地笑出来,天南海北,离得真远,真的很远了啊。他流泪了。然后他抱头痛哭起来。在葬礼上他只是默默地留了泪,沿着多年前的那两道泪痕。办公室里的老师惊异地过来询问,他摇摇头,擦干了泪。

他决定了要回家乡去教书,到自己就读过的高中去。他得回去照顾几个老人,他们真的老了,叔叔阿姨已经够心碎了,他们需要陪伴。他要回去。回去了给肇庆扫墓也方便,可以常去看看他。


他拿出手机,往家里打了个电话。他沉默良久,没有开口,仿佛在等什么,半响后对面才听见妈奇怪的“喂”了一声。他愣了愣,忽然想起了自己大学起和肇庆打电话的习惯,肇庆按下接听键前从不看号码,总要先开口,他习惯了等待那边的人先说话。在他的印象里,所有的通话都像肇庆的一样,不会有长久的无言和沉默。他抿了抿嘴,肇庆带着疑问的声音,又响起在耳边。

喂,我是肇庆?

喂,我是同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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