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走了,安详地走了,在和我朝夕相处了47年后,在声声慈悲的佛号声中,在一个风和日丽盛夏的清晨。2019年农历6月17日8时35分,一串平凡得会令人忽略的数字,却注定成为我今生都痛得窒息的劫数,竟成了我们母子阴阳两隔的分界线。
农历6月19日,观音菩萨成道日--每个佛教徒都非常看重的日子,母亲的骨灰被送回老家与父亲合葬。两天内,来陪护老人和参加吊唁的亲朋好友渐渐散去了。然而,死寂般的无助与孤独以及对母亲浓浓的思念却弥漫开来,时时刻刻笼罩着我,让人痛不欲生。母亲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以及我们共同走过的点点滴滴,如拉洋片般地浮现在心头……
母亲20岁就嫁给了父亲,并随他远闯关东。据母亲回忆,当时家庭的贫寒是超出想象的:一个破旧的洗脸盆还漏了一个大窟窿,只能用砖头垫高一侧才不至于淌尽了水。没有筷子,父亲就折来两根树枝,用刀修了修,将就了好长一段时间…
在我之前,母亲还生养了两男四女。难以想象,父母会以怎样的辛勤与坚忍才能呵护着众多儿女健康安全地度过一个又一个的饥馑与灾荒。据说:大姐和二姐小的时候因没吃饱饿得在炕上哭,大姐看到二姐的脸上沾有一颗米粒,于是伸手取下来吃了,竟幸福得破涕为笑,象如今中了大奖一样。
父亲到周边乡镇去“拉乡”修理钟表,有时一去就是好几天,母亲自己在家默默地操持着家务。儿女们迎接父亲归来时,就象迎接一位凯旋的国王。因为随父亲一起回来的不光是苦难生活中难得欢笑;不光是外面世界的光怪陆离;还会带给每个孩子“奢侈”的奖品:父亲洗净了手,让孩子们按近期的表现以及听话程度排好队,然后变戏法一样变出一小包实在是少得可怜的白糖,小心翼翼地用小指甲盖挑起,分到每名孩子事先准备的纸片上,表现最好的一指甲;次之四分之三;再次之…孩子们兴奋的小脸通红,高兴的什么似的,包好,珍藏起来,馋得实在不行了再拿出来,象征性的用舌头舔一下。
每当我陪母亲一起回忆往事时,我会强忍住自己的泪水,对母亲说:“妈,你年轻时和我爸吃糠咽菜的,真受苦了!”母亲会淡然一笑,说:“傻孩子,困难的时候上哪找糠和菜呀,能找到就不至于饿死人了。”语气之平淡,仿佛在谈论路边一段极平常的风景。
母亲在四十岁的时候,大病一场,甚至到了安排后事的地步。后来偶遇一“半仙”和她说:“你祖上都吃斋念佛,你也要供起佛像,好好修行,不光死不了,以后你还会修来一个老儿子,你以后要沾他的光”。后来,听父亲说,母亲回到家就捧起一堆土,又插上三根草,虔诚发愿礼拜。再后来,我真的出生了。母亲一直说我和其他子女不一样。还说,有了我,家境也慢慢好转了。
母亲几乎囊括了所有的传统美德,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
早年在东北时,曾有一曲姓邻居欺负我家贫寒,每年“夹帐子”都会我家挨过几公分,平时也常寻衅滋事,哪怕我家的一颗羊粪蛋滚到他家也会换来大兵压境、讨敌骂战。每当这时,母亲总会劝回暴跳如雷的父亲,然后心平气和地或赔礼道歉、或与之理论。有一次,曲家种的窝瓜爬过帐子,也象霸道的主人一样,在我家院子里滋意生长,母亲嘱咐每一个家庭成员,都要倍加小心,说人家种点作物也不容易。于是,这个小东西从一朵小小的黄花,在哥哥姐姐虎视眈眈下,在母亲的细心照料下,几十天的时间,竟长成一个硕大无比的巨无霸。母亲又小心翼翼地踩着凳子将这个大家伙送到曲家院子里。从此,俩家相安无事。父亲常说:“家有贤妻,男儿不遭横事。不是你妈,我早晚有一天和那家拼了”。
有一天夜里,父亲回家途中路遇一对夫妇,女人即将临盆。善良的父亲把他们带回家中,母亲二话不说,当自己亲人一样照料、接生、护理…难产的女子终于生下一男婴。后来父亲请来的医生“训”我父母:“你们知道产妇有多危险吗,非亲非故的,一旦死在你家可咋办?”父母憨憨地笑着说:“只要母子平安就好”。几天后,那对夫妇抱着孩子走了,从此杳无音讯,留下一片狼籍和我们这个更加窘困的家。虽然没有音讯,但母亲从不抱怨,她说我们去救人家也不是图人家回报的。
70年代的一天,一位中年男子到了父亲修表摊上,要用腕上的手表换点去南方的路费,父亲见他气宇不凡且两人相谈甚欢,父亲把男子带回家中,热情款待。母亲用尽家中所有存粮为他蒸了干粮,又出去借了钱给男子做路费,父母又把他送到车站。当然,没有要那块手表。若干年后,父母收到一封寄自于南方某市的信,信是那男子写的,他说自己是政府要员,当年为躲避迫害而流落到东北,十分感谢父母的收留与资助,随信寄来很多钱,并请二老南下以报前恩。钱,如数退回;信,撕了。
类似的“傻事”,父母做了很多,很多……我耳濡目染,学了很多,很多……
82年,我们举家回迁山东。
92年,我19岁,父亲病故。我便和母亲相依为命,直到老人离世,我们最长的一次分别也不到一个月。98年,我有幸娶到一位和母亲一样贤淑善良的妻子。到后来,女儿出生,我们一家四人,虽不算富有,倒也其乐融融。
母亲天资聪颖:虽然她一天学也没上过,却能读书看报,在大哥能写信之前,所有的书信,全是母亲包办。据母亲说,第一封写给姥姥的家书,是她上集市请人写的,太贵,起码对我们家来说是这样的。于是,母亲“自学成才”。母亲的字,与其说是写出来的,不如说是画出来的。她学字的过程就是照着书本“画”下来,然后再去请教别人读音和含义。据当过兵的大哥说,母亲的信,文字用笔虽不规范,但非常好认,且通畅流利。
母亲善于持家:即使家里最穷困的日子,孩子们也个个干干净净。我干临时工的93年,月工资只有60元,后来涨到80、90,我家居然还会有积蓄。哪怕下饭的只是一盘炒咸菜,她也会做得有滋有味。
母亲处处替人着想:记得我们家第一次搬到单位的宿舍楼,母亲忙活了好几天,亲手为所有带腿的家俱缝制了特制的“小布鞋”,以至于楼下都意识不到楼上已经住人了。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她只会见几位直系亲属。我问她还想要见见谁时,母亲平静地说:“不见了。人家来,既要破费,又要伤心难过,别打扰人家了!”
母亲整天生活在感恩的世界里:在东北的时候,家境稍有起色,母亲就力排众议,动员父亲打了我家附近第一口井,彻底解决了邻居们的吃水问题;我拉着老人出门,她经常由衷地感慨:“看这条路修得又宽、又平,咱要感恩政府和修路工人啊!”平时总告诫我:“对上级要忠诚,对下属要包容慈爱,尤其是不能收人家的东西,谁家都有老有小的,都不容易啊!”
母亲有智慧:与亲友、邻里交流,她总是这样夸她的孩子们:“我有福,生了四个好女儿,更有福的是,她们找了四个好女婿;我生了三个好儿子,他们又都娶了三个更好的媳妇。”
……
母亲最后的两个多月的时间,几乎不吃东西了,最后连水也不喝了。肠梗阻,对年青人来说可能算不得什么,但对一个88岁高龄的老人来说,却不亚于鬼门关。我尊重她的意见,让老人有尊严地走完最后一程。每天看着母亲日渐消瘦,有如风中之烛,心如刀绞。只能给老人按摩按摩身体;给她说些鼓励的话;为她诵经,陪她念佛;哄她开心,看她露出孩童般纯真的笑容……有时会忍不住夺眶的泪水,经常从母亲房间快步跑到僻静的地方痛哭一场,待心情平复后,再强颜欢笑。
好在母亲笃信佛教,平静甚至带着无限向往地等待着去那个没有痛苦、极乐未央的世界。从容地拿出寿衣,教身边儿女们注意事项;提前选好了告别仪式时需用的照片;突然有一天,母亲嘱咐:“把小哆哆(泰迪狗)送到别处寄养,两三天后再接回来。”
……
时间过得好快啊,母亲走了已经七天了。时常会黯然神伤,独自流泪。虽然在心中曾无数次排练过无数种分别的场景,但当这一切真正发生时,却又如此的措手不及。母亲那足以抚平我所有伤痛的慈祥笑容总是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每次回家,一进门,我都要下意识地向那张每天她都会早早坐在上面等我的沙发上望去……马上会有一种心被瞬间掏空的感觉袭来,随之而来的肝肠寸断的剧痛。那痛,又怎一个痛字了得。
妈妈,你在那莲花盛开的国度还好吗?孩儿知道这世间只有如如,没有如果,但我还是梦想能够再见您一面,象平时一样,拉着您的手,跟您聊上几句:
妈,露台上您每天都亲自喂食小鸟们都来了,好几十只,叽叽叽喳喳地叫得正欢,小米也给您准备好了,您啥时侯去喂?窗外的百合花开得正艳,还是您最喜欢的那个品种,啥时候再扶您出去看看?又一个多月了,该理发了,我再拉着您去您一直定点的那一家,这次我一定不用手机支付,咱用现金结账,省得您总怀疑我没付钱。好不好?妈…
没有母亲的日子,生命瞬间变成了灰色。这世间纵有千般风情,更与何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