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怪谈】庭中树

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榴莲炖狗肉


书生姓林,喜欢坐在窗前大声读书。

今天,他读的是《诗经》里的南风:“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候之事。于以采蘩?于涧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宫。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还归。”

读罢,林生忍不住把竹简愤恨的摔在案牍上,又是摇又是头叹气,也不知的的是为了书中的烦劳的采蘩女还是为一贫如洗的自己。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果然在理。

这不,隔壁张仲只比他年长他几岁,眼看着人家身子骨一天天壮硕起来,可林生却还是一身子的病弱,一点重物都受不住。

张大娘说他是“白长了书生的病,没有长书生的命”。

话虽难听,可林生知道这也怨不得张大娘言语讥讽。因为相比于自己,张仲要显得要出色的多。

这些年来,张仲每日跟随父亲去田埂上挥洒汗水,日子虽然辛苦,但生活却格外的充实。凭靠着努力,张家一点一滴积累着,前年添了两头大黄牛,去年盖了新房,今年张大娘又开始给他张罗亲事了,真是羡煞旁人。

可一墙之隔的这头,林生日子着实不好过,这都已经入秋了,他还在为今年的过冬柴火发愁。

要说这事也不能怪他。

早年间,林父跟随祖父做贾经商,家境还算殷实,可“士农工商”里,商属末流,是个低贱行当,总被邻里乡亲看不起。

林父不甘心现状,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出人头地,于是不惜重金给林生请了位有名的教书先生。

一来是让他识文断字好受人尊重,二来么,是指望他学成以后能做个教书先生,也好断了他们家的贱业。

可人算不如天算,林生读了三年《诗经》后,林父去陈郡采购的路上突然遭遇了歹人,连人带货都没能回来。

消息传回后,家中大小物什全都抵给了蜂拥而至的货主们,只留下一间破旧祖屋给母子二人过活。林生不谙世事,不能替母亲分忧,好在有张仲帮衬着,林母才把林生养到了十六岁。

话说,在林生十六岁生辰那天,母亲兴冲冲的给他带来了一碗阳春面。虽然是普通的一碗面,却是他几年都没尝过的美味,林生不知道母亲是从哪讨来的买面钱,也从不关心母亲的事。

吃完阳春面的第二天,他就再也找不到母亲的影子了,不过他还是只知道捧着几本烂书过日子,其他的事一概不管。

又过了个把月,张仲突然满身血渍的闯进了林家祖屋,还把林生窗前的那株槐树砍了,做成了灵牌。

灵牌成型,张仲还不肯停手,又割破了手指,用血在灵牌上写下一行血字,至于写的是什么?林生忘记了,他的脑子最近总是混混沉沉的。

提起张仲,他家近日总是吵吵闹闹的。林生不能理解,日子都过得那般好了,还有什么事情是值得争吵的呢?不过这好像也不干他的事。

林生惨笑一声,又一头扎进了书堆里。

浑浑噩噩的再三年过去了,母亲再没有回来过,倒是被砍掉的老槐树好像很不甘心似的,极不安分的从木桩上不断伸出新的枝丫,眼看着就要伸进窗棂里了,林生也没兴趣打理,只由它肆意疯长。

一阵秋风略过,带来丝丝寒意,林生坐在案牍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觉裹紧了披在身上的破旧单衣。

“嘶,天怎么这样冷了,可真是难熬!”抱怨完,林生准备关上窗,却发现槐树的新枝已经伸进屋里大半了,敞开的窗怎么也关不上了。

“小槐呀小槐,你也想进屋暖和暖和吗?”林生笑着,没再打算关窗,而是转身跪在了桌上供奉的灵位前,咳嗽了两声,又唉声叹气起来。

窗外,除了这颗重生的老槐树,是杂草丛生、青苔石阶跟斑驳大门,并没有一点生机。

偏偏就在此时,爬满蛛网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了,“吱呀”声惊扰了门上几只茫然的蜘蛛。来人扫落了残破的蛛网,又随手合上大门,院落又一次恢复了之前的沉寂。

那人打量了一下破败的院落,目光最终停在了那丛老槐树上。踟蹰片刻,他的脚步并未停留,抬头看了看太阳便向厅房径直走去了。

此时日已西斜,林生正在犯瞌睡,不知从何时起,他养成了日落就睡觉的好习惯,而且他的睡眠质量及其好,每每睡到天放大亮才肯醒来。

“可是林家府邸?”林生正准备去桌前睡觉,门外突然走进一人。

“咦?”这么多年家里第一次来生人,林生惊奇的打量着来客,二十几岁模样,身着素白长袍,一把折扇握在手中。

这人虽然衣着朴素却面容富贵,想来不是普通百姓,林生打量完忙作揖回道:“正是正是,敢问尊驾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来人也不失礼数,回礼道:“客气客气,也无旁事,是隔壁张仲托我来的。”

“张仲?他怎么没自己来啊。”林生心中狐疑,张仲何时认识了这般富家子弟了?怕不是惹上了什么麻烦。

白衣男子并未搭话,而是自顾自的走进厅内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灵牌前的两把木椅上。于是他慢声说道:“不妨我们坐下慢慢聊。”

林生见他不请自入心中不免有些抵触,心里犯嘀咕道:“这人好生浅薄,难道世家子弟都是这般?”

心中虽有不满,可是他的举止却愈加谦卑起来,道:“恕在下失礼了,请上坐。”

“请。”

相互寒暄一番,白衣男子落座在次座。

林生眼看窗外暮色压来,不觉感到倦意十足,但也只能随白衣男子坐在椅子上。虽然他很好奇张仲叫他来做什么,但是他的身体告诉他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重要,所以他已经在心里暗自盘算着如何快些把他打发走了。

接下来的时间林生更加的困惑,因为眼前这位男子即不打算说话又不打算离开,就这么干坐着。又过了一会儿,林生终于沉不住气了,率先说道:“寒舍简陋,并无茶水迎候,礼数不周还请兄台见谅。”

“不必拘礼,此番前来叨扰应该是我请兄台见谅才是。”

林生见搭上了话,赶忙接着问道:“敢问兄台,张仲托您前来可是有要紧事托付?”

白衣男子这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煞有心事的看了看窗外然后说道:“不急,等会儿我们再说。”

见白衣男子这样说,林生更急了,说道:“兄台不知,在下家境贫寒,并无多余钱财购置烛火,这天马上就黑了,黑天待客实非有礼之道,不如我们约定时间改日再聊如何?”

白衣男子缓缓说:“无妨,今天是七月十四,月色必然通亮。”

“……”

林生见他实在是难缠只好作罢,眼见着天边的那抹残阳就要沉下,他无奈地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也不再作声,陪他一起坐在椅子上。

只是此时他的眼皮已经愈发的沉重了,肩顶这颗脑袋又千斤重似的,没多一会就耷拉了下来,不知不觉中已经睡去了。

夜色侵袭,一阵阴风略过,窗前槐树张牙舞爪的向厅内摆动枝丫,甚是狰狞。

此刻,一轮圆月升在半空,白衣男子捻指轻算,忽地把目光索向窗外,只见他脸色阴沉,把折扇往手上一沉,起身朗声道:“月色果然明朗!”

话音未落,门后阴风骤起,吹的窗棂大开大合,吹得树枝肆意乱舞,一时间厅房内充斥着各种嘈杂的声音。

男子立在原处,身上白衣被吹得猎猎作响,乌黑的发丝也在脸上胡乱摆动着,看起来有些狼狈。

只是再凌乱发丝也藏不住一双清冷眸子,此时它正死死地盯着已经活过来的老槐树。

月光下,那老槐树好似是恶鬼附身一般,狰狞着丑陋的枯枝,顺着窗棂爬进屋内,仿佛随时都会向他扑将过来。

对峙了许久后,槐树倒是没有向他扑来,而是转头对准了椅子上的林生。借着月光能看到老槐树把枯枝幻化成千百条虬蛇,漆黑灵动、苍劲有力,气势汹汹的向林生身体里钻去。

这景象换做一般人,早就被吓得两腿发软了。可眼前这位白衣男子并非寻常人,见此情形,他的脸上并没有过多表情,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就像是房中一件寻常摆件一样,无声的融入在夜色里,只有那双眼睛彰显着不同,冷冽下藏着沉稳淡然,静静地观察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让人没想到的是,林生更非等闲之辈,任凭黑色的树枝爬满了全身,他还依旧睡得踏实。直到树枝把他的身体高高托起,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白衣男子眯起双眼,清楚的看到那槐树自树梢伸展出无数细密的脉络,脉络顺着林生的皮肤精巧的伸进血管之中。血液相通,槐树通体呈现出猩红色,已然是跟林生融为一体了。

不过这样的场面也没有撼动白衣人的冷静,他像是沉入死水的一枚石子,在默默等待着死水的回应。

就这样沉寂了不知多久,林生终于睁开了眼睛。只不过他的眼神与平时不同,瞳孔里掺杂着灰蒙蒙的土气,看不到一丝生机,全然一副死状。

“来人可是林家公子?”

话音未落,白衣男子提臂抬手,掌间折扇大开,显现出黑色素面。紧接着,一团黑气从扇面中冲天而出,包裹住整个院落,远远望去,竟是一头凶猛大兽。

随着一声咆哮,那野兽又重归黑气,全数冲进厅房之中,最终钻到白衣男子体内。再看男子,白袍上赫然爬上了一只斑斓猛虎,青口獠牙,背负玄文,怒目斜视,睥睨一切。

强大的事物往往不需要冗杂的余物,就像眼前这把折扇,虽然毫无修饰,却从中散发出极强的压迫感,气场之强,让眼前的槐树显得格外渺小。

醒来的林生当然也注意到了眼前的男子,那强大的气场让他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于是,他趁着白衣人不注意突然发难。

“呼!”

霎时间狂风再起,林生身后的虬枝幻化成数道寒光,笔直的向白衣男子逼来。

白衣人纹丝未动,淡定的把玩着手里的扇子:只见他白袍上的大虎一跃而起,真就化成一庞然大物,其壮大如牛,身上玄文流光四溢,昂首阔步,威风凛凛。

不等林生回神,斑斓大虎便张开了血盆大口,厉声咆哮起来。

“吼!”

余音未散,寒光早早化为灰尘,泯灭在半空,而幻化的大虎也重回白袍。

吃了苦头的林生把伸展的树枝往后缩了一下,见识了男子的手段,自然是多了许多忌惮。林生自知是实力不济便打定了注意,“嗖”的一下,拖着林生的身子转身就往外钻。

白衣男子也不去追,只见他把手中折扇一挥,扇面立马再次呼出黑气充斥满整个厅房,又瞬间凝成一道黑墙拦住了林生的去路。

林生见状也并不迟疑,立马从地上一跃而起,想从屋顶冲出,哪知那黑墙即刻四散,将整个厅房紧紧围住,电光石火间,已将槐树连带林生一同重重的撞了下来。

待到林生再度爬起的时候,白衣人已然走到他身旁,幽幽说道:“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林生吃了瘪,想再发作却没有底气,只好悻悻的缩作一团,畏畏缩缩的开口答道:“正是在下,敢问……敢问大人找在下是为何事……”

白衣男子冷嗤一声,大喝道:“你可知罪!”

林生被吓得一个激灵,他已经猜到眼前这位男子是谁了,慌忙拱手连连道:“小生知罪,小生知罪,知罪知罪。”

白衣男子看着眼前恭敬的林生,若有所思,良久道:“可有心愿未了?”

林生迟疑片刻,道:“已无心愿。”

白衣男子见状,摇头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随即合上折扇,屋内的煞气屏障连同衣上的大虎一并化作黑气,钻回折扇中。

收回煞气后,白衣男子背过身去,气定神闲的说道:“说说吧。”

林生面露难色道:“不知大人教在下说什么?”

“说你知是犯了什么罪。”

林生惨然笑了笑,道:“昨夜,我闯进隔壁张仲家,伤了他们一家四条人命。”

白衣男子微微一怔,道:“错了。”

“错了?哪里错了?”

“首先,张仲一家已经死了十年。”

“十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么……”

白衣男子突然回过头来,质问道:“是你杀了他们?”

林生淡淡的说道:“当然。”

“理由呢?”

“鬼怪杀人哪里需要什么理由,我是槐树精,教我砍树我倒是会犹豫。但是叫我杀人,再杀十个八个我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

白衣男子看着林生,面色开始凝重起来,道:“你当真以为是自己是槐树精?”

林生听后一呆,若有所思的托着下巴,突然一拍脑门,道:“我知道了!那张仲毁我的躯干,我当时便怀恨在心,待到夜里就把他们全部给杀了!”林生说着,嘴角还有些得意。

白衣男子摇头道:“看来你是真糊涂了,那我来帮你仔细想想!”

说罢,白衣男子飞身一跃,转瞬便贴到林生身前,接着见他抬手捻指,口中念念有词,指尖瞬间升起一道鎏金,挥手间,那鎏金便被注入到了林生额头之中。

整个过程之快,只容得林生刚露出惊讶的表情便凝固在原地,已然是进入了前尘梦境。

白衣男子长舒了一口气,回坐到椅子上,自语道:“等你想起来再跟我走,幽冥可不收糊涂鬼。”

院落重新回归成一滩死水,白衣男子端坐在座椅上,一边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一边欣赏着林生脸上复杂的表情。

时间慢慢的流逝,白衣男子起身活动了下四肢,开始望着深空中的明月繁星发呆。等他回过神来才突然想起林生,自语道:“时候差不多要到了。”

随即见他把大袖一挥,林生额头金光化作一道闪电,重新飞回袖中,林生也被重重的摔在地上。

白衣男子走到他跟前,道:“想起来了?”

林生的面容有些扭曲,苦笑道:“想起来了,活人可这难当。”

白衣男子吐了口雾气,道:“想安心当死人也并不容易,跟我走吧。”

说罢,窗外顿时天色大变,一片厚重的黑云压在院落上空,雷鸣翻滚,气势磅礴,大有吞吐天地之势。

“咔嚓!”

乌云中突然伸出一道黑色闪电,化成锁链伸向了林生。

那铁链从林生身体里抽出一缕魂魄,转瞬便将他吞进了乌云之中。随之,老槐树也化成灰烟,而白衣男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远远的只能望见一团黑云掠过月亮向东飞驰而去,黑云上似有人影绰绰。

月光下,厅房中只剩下一堆森森白骨。

……

东方已泛白,初秋的风扫走大街上的几片荒叶,带来寒意。

“馄饨!热乎的馄饨!”

不是所有人都如林生那般洒脱,天刚蒙蒙亮已经有位老人挑起了馄饨担子,走街串巷的叫卖着。

锅中冒着氤氲热汽,此时若是能来上一碗,必能驱散早晚的寒气,暖遍全身。可他今天的生意并不好,一条路走到了尽头都还没有生意。

“馄饨!热乎的馄饨!”

老人叫卖的更大声了,这一家子的生计都在他肩上,可容不得他马虎。他一边叫卖着,一边四处张望,希望能寻到个老主顾来照顾他的生意。

可这一抬头,藏在街道尽头的一扇破旧大门映入眼帘。

老人看到大门后跟撞了鬼似的,挑着担子转身就往回走,嘴里一边念叨着:“见鬼!我说今日怎么这么晦气哩,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那大门后的院落不是别处,正是林家祖屋。

却说林家不可谓是不凄惨,林父原本经营着茶叶小买卖,虽然没有大利,但是养家糊口不成问题。后来林父也不是犯了哪门子的邪,非要花费重金给儿子请了有名的教书先生,自此后这日子是过的越来越入不敷出了,林父脸上整日堆着愁容。

这天,林父不知是在哪里弄到的门路,说有大批丝绸生意可做,只是丝绸价格昂贵,需要下大本钱。

林母本是不愿冒这个风险,可又拧不过林父,只好也跟着筹措钱两,凑到最后,就连压箱底的嫁妆都拿出来了。

一切准备妥当,林父即日便出发去了陈郡购置丝绸,临走还特意叮嘱林生用功读书。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这一去就成了永别,林父在路上遭遇恶徒,连人带货都没了下落。

货款本就是借来的,消息传回来以后,大大小小的债主们纷纷上门讨债,家里值钱的物件都给搬了去,连一处田地都没给留下,就连这间祖屋还是林母磕破了头皮才哀求来的。

那一年,林生刚好十三岁。自小被宠的娇惯,林生什么活技也不会做,只会伏在案前念叨几句酸诗,所以养家糊口的担子就一下子全落在了林母的肩上。

艰辛的日子转眼就过了三年。

这天是林生的十六岁生辰,林母在李员外家做了一夜的苦工,两眼昏花的找管家讨了赏钱后,挪动着蹒跚步伐离开了李家的大门。

不知怎得,望着李府的高门红墙,林母此刻想起此前疲于生计的亡夫来,当初如果家里有这般殷实,他也就不会四处奔波,更不会被歹人谋去性命了。

早晨的太阳是有些刺眼的,离家还有几里的路要走,林母望着眼前的路消失在视野尽头,好像这条路真的走不完一般。

按理说,今天该是儿子的束发礼了,束了发可就是个小大人了……阳光洒在脸上有些暖洋洋,林母在阳光里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

院里的老槐树花开了又败,林生每天对着窗前的槐树,已经记不清过了几个个冬夏。

这天,林生早早的起来读书,都说一天之计在于晨,早上的时间用来读书最好不过了。

今天是他的生辰,过生日总是要开心些的,所以今天读的是《卫风》里的《溱洧》。

“儿啊,娘给你买回来了长寿面,快出来吃吧!”此时林母尘土满面的推开大门冲厅房喊道。

林生低头摸摸肚子,他已经记不起自己的上一顿是什么时候,是该吃饭了。

“儿啊,今天是你十六岁生辰,往后你就是个大人啦!”不等林生起身,林母就把面端到他跟前。

虽是一碗素面,但内容却是很讲究,黄汤是鸡骨小火熬制七八个时辰的精华,细面是师傅在砧板上反复揉搓上千遍才得到的油亮,沸水下锅,看准时机,待到面浮上来的时候用长筷一把捞出,面要在凉水里浸一下,再浇上鸡汤,撒上几片萝卜,一把香菜,味道自然也是极好的。

只是林生看着美食也不动筷,听着母亲继续唠叨着:“刚刚碰到了张仲,你猜怎么着,今天是他成亲的日子!还给了我一大份喜钱!”

林母面容忽然一改,凝重道:“说来也巧,娘在路路过了一间新开张的铺子。”

“娘想了想,这个还是得给你留着,不然我走的也不安生。”说着,林母从怀里掏出一块的灵牌来,用衣袖仔细的擦拭着上面的字,久久不停。

等心境逐渐平复下来,林母终于开口道:“儿啊,娘要走了,本来再过个几年你也是要娶妻生子的,可是娘怕是见不到那天了。娘不在,你一个人在家千万照顾好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你也长大了,也算是圆了娘的愿了……”说着说着,她竟有些哽咽。

林母一边哽咽着,一边把手里的牌位摆在了林父牌位的旁边。忽地,又掩面背过身去说道:“面要凉了,快吃吧,娘不打扰你了!”说着,林母急促的走出了房间,又突然呆在那里,脸上挂着的泪珠“啪嗒,啪嗒”的直往地上摔。

良久,林母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厅房,厅房中供奉着的两块牌位。

左书:“先夫林老之莲位”,右书“爱子林生之莲位”,一碗阳春面摆在中间。

终于,院落的大门被关上,院内的一切变成了一滩死水,波澜不惊,静静的等待着涟漪。

……

张仲在家中排行老二,祖上往上数三代都是贫农。

早年间,家中兄长张大娶了位陈郡女子,早早的闹着分家去了陈郡。张大走的时候牵走了家里唯一的一头老黄牛,跟家里闹得很不愉快,因此这么些年都没有回来过,父母也很少提及,所以张仲对这位兄长也无太多印象。

他只知道老黄牛被牵走以后,每到农忙时父亲都起的比别人早出去耕种,几年下来,背再也直不起来了。所以自打懂事以来他就会随父亲去田里分担农务,希望父亲的背别再弯下去了。

近日也不知怎得,兄长突然回来了。这几年家里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父母当然是把过错都归咎于兄长分走家产,因此兄长这次回来,父母并没有给他好脸色。

可是后来也不知是他跟父母说了些什么好话,临走的时候父母都笑逐颜开的给他送行,还给他带上了两只下蛋的老母鸡。

“娘,咱家的母鸡咋给我哥带走啦?还指望着鸡蛋给爹补身体呢!”兄长走后张仲质问母亲。

张大娘斥责道:“你懂个屁!快跟你爹下地干活去!”

张仲偷偷白了母亲一眼,讪讪的扛起锄头下地去了。

说也奇怪,兄长走后没过几个月,家里就添了头大黄牛,身体肥硕,毛发油亮,父亲再也不用自己耕地了,走路的腰板似是都挺了起来。

只是他好奇家里是哪来的钱,去问母亲,母亲只说是兄长在陈郡赚到了大钱,还我们家的。

虽然家里填了喜事,但是他还是有些不安,因为隔壁林伯前些日去采货的路上出事了,林生是他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小时候他家里穷,经常吃不饱饭,是林生偷偷拿家里的鸡蛋给他吃。

后来林伯给他请了教书先生,林生还专门教他读书认字,虽然他脑子笨大多记不住,可还是学会了一些。

现在林生家中就剩下他跟母亲,家里田地又被债主瓜分了去,往后的日子这对母子可怎么过活。想着这些,张仲往怀里揣了半块饼往林家小院走去。

“林生!林生!”

张仲在门外叫了两声,见无人应答,便急匆匆的冲进厅房,此时林生是趴在案桌前睡着了,林母也不在家。见林生睡得正香,他只好把饼放在书简旁便轻声走了。

张仲刚走,林生便睁开了红肿的双眼,看着桌上的半张饼苦笑了。

“该留给母亲吃才是。”林生恍惚自语道。

他知道母亲整日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头,做苦力的地方根本不用妇人,去大户人家打短工又嫌弃她是刚丧夫,怕晦气,就只得厚着脸皮去给邻里帮忙干活,再讨点饭吃。

原来他很尊重的老师,自家里出事就再没来过,肯来的只有张仲一人了,而且这半块饼不用想也知道是张仲从牙缝里挤出来特意给他留的。

林生深深的呼了一口气,又趴在了案桌上,背靠着父亲的灵位,听窗外的老槐树被风吹动的声响。

天已见晚,林母跌跌撞撞的走进了大门,手里捧着半碗稀饭。

“儿啊,娘给你带来了吃的,快过来吃吧!”

林生没有答话,林母径直走进厅房,堆笑说道:“娘在外面吃过了,快起来吃吧!”

林生没有爬起,头也不抬的说道:“我也吃过了,这半块是给你留的。”

林母看了看桌上的半块饼,摸着林生的头轻声说道:“儿啊,快起来吃点吧。天无绝人之路,再苦再难,总归会是有办法的。”

林生没再说话。

林母没办法,只好把碗放到桌上,又撕了一半饼,走出房去狼吞虎咽起来。

……

张仲家今年刚刚盖了新房,自打有了大黄牛,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父亲也清闲了许多,反而是母亲整日忙着托人给他说亲。

可是张仲怎地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实在想不通,林生为什么会把自己饿死在家里。

昨天消息传来的时候,他第一时间跑过去看了,林生趴在案上,很安静,旁边是一摞书简,还有昨天他偷偷送过来的稀饭,就跟往常睡着了一样。

风吹动窗外的老槐树,伸进来的树枝“沙沙”的摩挲着他的脸庞,张仲怎么也不肯相信林生再也不会动了,直到看到了一脸绝望的林母。

林母憔悴的瘫坐在地上,见张仲来了立马起身将他拽住,几近哀求的哭诉,让他把那颗老槐树砍了,帮儿子跟自己做块牌位。

张仲被林母哭的鼻子一酸,慌忙把林母扶起,劝说林母别想不开。张仲嘴笨,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可是他知道:活人,都是死人的念想。若是没了一点念想,就会成了孤魂野鬼了。

林母终于平静了下来,认真的问张仲:“你说,林生他会回来吗?”

张仲连连点头,坚定的说道:“会的,会的!说不定他现在就在槐树上看着你呢。”

林母仰头望着窗外的老槐树,喃喃说道:“那我们就不砍了吧……”

后来张仲独自寻了快风水甚好的墓地,想让林生入土为安,可林母怎地都不肯,嘴里念叨着,怕林生回来找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张仲原本不想让林生不得安生,可是林母拼死,就是不让他动,也就只好作罢。

再后来这附近就成了当地有名的阴地。“城门失火,祸及池鱼”,就连带他家都成了别人口中的晦气之地。

张父几次都想趁林母不在家偷偷把林生埋了,都被张仲给拦了下来,闹得张大娘整日喊着晦气,连说亲事都说不好。

次年,张大娘还是给张仲说妥了亲事,送聘礼的那天张仲硬要跟着去,还偷偷的见到了新娘,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大方中带着青涩,笑起来还蛮好看。见她笑,张仲也跟着咧开了嘴。

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有莺歌燕舞,有绿柳垂髫,有心中物,有眼中人,这大概是他人生中最灿烂的时候吧。

成亲的日子选在七月初,好巧不巧,那天是林生的生辰。

“兴许林生能看到我最风光的时候哩。”张仲心想。

都说七月流火,可这天的早晨天还是燥热的很,太阳最是刺眼。

迎亲的队伍锣鼓喧天,喜乐声中,张仲一身朱红大袍,春风得意得骑在高头大马上,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好不威风。

这时,队伍前方突然走过一位老妇人,步履蹒跚,蓬头垢面,细一看正是林母。

“停!”

张仲见到林母立马叫停了队伍,纵身一跃,跳下马来,快步走到林母身旁。

林母睁大了微眯的眼睛,又看了后面的迎亲队伍,惊讶道:“是张仲啊!都这么大了,要成亲啦!”

张仲不好意思的挠头说笑道:“也没什么,我这个年纪再娶不到媳妇就要打光棍啦!”

林母刚要答话,只张仲神秘的从怀着掏出一件东西递给了林母,低声说道:“林大娘,本来是想昨天给你的,只是昨天去你家没找见你。你拿着这个,可以换好些吃食!”

说罢,张仲把东西塞到林母手中。却看那件东西,是件银质手镯,上面雕刻着古朴的花纹。

林母本想辞绝,可是见了眼前的手镯,不觉晴天霹雳一般,两眼昏花,全身颤抖,几乎摔倒在地。幸亏张仲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关切的问道:“怎么了,林大娘?”

“这……这件东西你是从哪得来的呀……”林母用颤抖的声音强忍着问道。

张仲得意的说道:“这个呀,这个是我前段时日从给王家姑娘的聘礼中偷拿出来的,旁人是不知道的,您放心好了。”

林母摸着手镯上熟悉的花纹,牢牢地把它握在手中,胸中一口闷气死活吐不出来,干涸的双眼里似是有泪水流动。

张仲察觉道异样,焦急的询问道:“您这是怎么了,林大娘。”

林母黯淡的双眼更加空洞了,自顾自的挪动着蹒跚的步伐,往家的方向走着。口中低语说道:“这可是我当年的嫁妆啊,我那个死鬼丈夫死的好冤。”

……

张仲成亲的那天,林母投了河。

都说张仲是中了林母鬼魂的邪,成亲当天抛下迎亲的队伍,连新娘子都没要,发了疯似的骑马就跑,一群人拦都拦不住。

这都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张大娘夫妇焦急的在家等待着张仲的消息。这天,终于等回了蓬头垢面的张仲,鲜艳的礼服也已是破败不堪。

张大娘见状,不由分说上去就是一巴掌,大骂他没有良心,张父也在一旁唉声叹气的说道:“还是想想怎么讨回聘礼罢。”

张仲立在门口也不动,任凭父母打骂,良久才开口道:“我去陈郡了。”

父母先是一怔,随即问道:“你去陈郡做什么?”

张仲面无表情的说道:“我哥他已经把什么都跟我说了。”

张仲父母一楞,这才注意到他手里还拿着一把砍柴刀,上面还沾满了早已干涸的血迹。这时候再瞧张仲,此时目光突然像厉鬼附身一般凶狠,威声问道:“难道钱财比人命值钱!”

张大娘被这一声厉喝吓的慌了神,哭将说道:“儿啊,你莫不是真中了那饿死鬼的邪了!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啊!况且……况且我们也不曾伤人性命,只是告诉林父陈郡有贩卖丝绸的门路罢了。其它的……其它的一切都是你哥做的,我们只是想从中捞点好处,当真不知他会谋害人命啊!”

见母亲哭诉,张仲也不听,而是反身将大门反锁,张仲父母见状慌了,大声喊道:“我们可是你爹娘,你到底要做哪样!真是造孽啊!”

张仲双眼猩红,青筋凸起,手持利刃逼向自己的父母,闷声说道:“今日,我便是那修罗恶鬼!”

……

一道破旧的大门,把世界分成两半,门外是芸芸众生,门内是森罗地狱,张仲是恶鬼,张大娘夫妇也是恶鬼。

待到血光把天边染成红色,张仲去林家小院砍那棵老槐树。

“咔嚓,咔嚓。”

他满身血渍的抡动着大斧,衣衫已被血液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体上。

终于,老槐树被他变成了一块牌位,接着他又割破了自己的手指,照着林父的牌位,写上“先慈林穆氏老孺人之莲位”,最后把牌位安置在林父牌位的旁边,拜了三拜。

这牌位是替林生给张大娘立的。

了结了这一切,张仲坐在树桩上,呆呆的望着窗内林生的干尸,还是很安静。

等到月亮挂在了夜色正中央,张仲才缓缓低语道:“林生啊林生,该做的我都替你做了,其他的你莫要怪我,我这也就去了!”

说罢,他把心一横,忽的用斧头猛然劈向自己的面门,顿时血花四溅,鲜红的血液顺着木桩流淌到地上,张仲也应声倒地。

院落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沉默,皎白的月光洒在树桩上,把流淌的血液照的更加鲜红。今晚,仿佛只有天上的月亮才知晓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可惜,看客却远不止有月亮。

此时刚好有一团黑云,悄悄的笼罩在在林家小屋正上方。

隐隐的,能听到滚滚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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