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他们从两所不同的大学毕业来到南方的一个小山村从事支教工作。他教数学和体育,她教语文和音乐。由于资源有限,学校便在一间空教室架起了两扇木板,左右边是他们各自的房间,中间是厨房。
刚开始,他们都对这种缺乏安全感的生活极为担忧。她每晚都会做噩梦,然后尖叫,把他吓醒。接着,两个人都打开床灯,失眠。尤其每当刮大风下大雨时,他们的房间便会滴滴答答地漏水,还时不时发出一些惨重的“咯吱、咯吱”声,就好像踩着碎石子的豺狼要向他们扑来。他们随时都有可能遭遇不幸,房子坍塌、发洪涝、泥石流。有月亮的晚上,他们还得提防强盗,山里的强盗不仅劫财,碰到年轻的女老师还会劫色。山里的小张本来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好老师,因为遭到强盗洗劫,就发了疯,惨得很。
他们曾想过要离开那。可每天醒来后,他们几乎同步走进厨房取水。碍于男人面子,他会让她先洗漱。他站在她的身后,会简单的同她唠嗑几句。
“昨晚睡得还好吗?”
“昨晚我的房间又漏水了。”
“我猜你昨晚又做了噩梦。”
她一边洗漱一边回答着说:“是啊,我的房间也漏水了。”
“我看见你房间的灯又在大半夜亮着。”
“昨晚你应该也睡得不怎么好吧?!”她转过头,他点了点头,接着两个人笑着对视。
总像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会被对方的酒窝所深深吸引。非要等到听见第一个孩子囔囔着喊:“老师,老师,今天又是我来的最早哦......”他们才意识到要赶紧做饭,不然带领孩子们做早操会来不及。
他蹲在灶前,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火,火势一旦有减弱的趋势,他就会拼命地往里加柴,然后问:“火,大不大?饭,还有多久做得好?”
她拿着锅铲,麻利地在锅里搅来拌去,脸上刷刷地冒出汗珠:“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了,火再大点!”
他们在同一时间相遇,听着同一种声音,在同一个厨房做饭、聊天,冒着同样的生命危险,教着同样的孩子等等。他们难以舍弃这些弥足珍贵的东西去远走他乡,相忘于江湖。
时间会让两个对的人彼此爱上的。不久,他们习惯点着灯在半夜长谈。他们讨论孩子,他们互相聆听对方的心声,他们聊文学,聊往事。每次她谈起自己的父母,她就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他就会在另外一个房间安慰她,给她讲笑话。她的母亲在她小的时候,罹患乳腺癌去世。父亲为了供她念书,几乎穷尽大半辈子,好不容易盼到女儿大学毕业,可她却义无返顾地献身于支教事业。父亲只好忍着说不出来的痛,默默地支持她。
他说她会永远保护她。1985年的那个中秋之夜,有两个歹徒闯进学校对他们行凶,为了保护她,他在和歹徒博弈时,被扎了几刀。住院的那几个晚上,他还是忘不了和她谈论孩子和教学,给她讲笑话,逗她开心。他说他一点也不碍事,叫她别哭,她还是一边喂他喝汤一边哗啦啦地流泪。
他实在忍不住了,从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哭声,他就爱上她了。他咬了咬牙,爬起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可,不哭,我永远会保护你。我爱你!”爱情是个魔法师吧,自从他对她说过这句话后,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或是有多么不开心,只要一想到他,她真的就不再哭,无法想象的坚强。
1986年秋天,他们在学校简单的办了一场婚礼。学校的梧桐树叶大片大片地往下落,他们在梧桐树下,踩着软绵绵的金黄,足足吻了好几个小时。那晚,连星星和月亮都羡慕他们。之后,他们生了一对龙凤胎。
可有时,老天爷也会嫉妒人世间的真爱。2002年春天,他们结婚26周年,很不幸,她同样因为罹患家族遗传性乳腺癌去她姥姥家了(死的委婉说法)。1998年,她唯一的姐姐也因为这种病离开人世。
自她离开他后,为了把孩子抚养成人,他离开了小山村,转而跑到大城市找了一份工作。他白天拼命地工作、挣钱、一副柱石之坚的样子。可晚上,尤其是刮大风下大雨时,他就会搂着妻子的遗像,在房间里哭的泣不可抑,一副哀毁骨立的模样。
他对我说他那11年没对任何人提及过他和她的故事。他之所以在列车上和我聊起这件事,是因为他看出了我的不开心。
2013年,我第一次失恋。我至始至终都不知道她和我分手的原因。我试想过,不爱是分手最好的理由,但我说服不了自己。于是,我搭乘了这趟由北开往西南的列车,我想通过旅行忘了她,并且我告诉自己还有坐在我对面的他,我不会再相信爱情,痴情的人已经绝种。但他却摇了摇头,指着手上的酥梨:“这个东西,我的妻子特别喜欢吃。”然后,又示意让我看他手中的玫瑰:“我要再送给我的妻子一束玫瑰,我很爱她。”
“哦,这里还有一颗梧桐树种子。我每年都会往她身边扔一颗,我希望它能长得像我,她需要我的保护。”
“这是我今年写下的旅行日记,我到过拉萨、德满都、黎巴嫩、圣托里尼、里昂等等。我要念给她听,这些都是她最想去的城市。”
“今天是她去世的第11个祭奠日,我抽空又去陪她聊聊。”他说话的声音一点都不嘶哑,即便眼睛已经布满浑浊的泪珠。我想他一定还很爱很爱自己的妻子,就像他和她的爱情故事很长很长。
在贵阳居住的那段日子,我总能在公交车上或是菜市场碰到一对对白发苍苍的情侣,他揣扶着她,她挎着小篮子,两个人笑得特别烂漫,像是在谈论什么,虽然我听不懂,但我能猜得到他们一定是在说:“给我们让座的这个小伙子真不错。瞧,老伴,今天的鸡蛋真便宜、个大啊。”
后来,每当我听说谁和谁分手了,然后就再也不相信爱情或是感觉每个和自己谈恋爱的人都在说谎,我就会想起我见过的他们。因为是他们让我更加坚信安妮宝贝在长篇小说《彼岸花》里所说的这样:在每个人的心里,其实是有爱情的,一直都有。我想它不是婚姻,不是诺言,不是家庭。它是一种气味。引导人盲目前行却无从触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