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贪恋色相的时代,“耽美”已经成了美少年爱情的代名词,但好歹它保留着本意中的一点:美。
“耽”本意为“沉溺,入迷”,“美”即赏心悦目。两字合在一起即为,沉迷于一切美丽的事物。这是耽美一词的原意,它的组合来源于日本近现代文学中一种文学流派——耽美派的音译。
当时日本文学界西化风行,耽美派的出现就是为反对西风中的“自然主义”——这种从十九世纪的法国起源,主张对生活做一种临摹式书写,拒绝一切浪漫主义的夸张,想象的写作手法。
而今天要说的,那个拥有“耽美”一般名字的作家,正是日本文学中极易被遗落的唯美明珠:泉镜花!
泉镜花 Kyoka Izumi(1873~1939),原名镜太郎,泉镜花是他的文学导师尾崎红叶取自他的入门短篇《镜花水月》,意为“镜中花,水中月,都是无法触及到,转瞬即逝的美丽”。
他初入文坛的笔名像一种命运的昭示,不管他前期在何种文风中漫步,终会走向浪漫唯美的道路。
这条道路与当时文坛的自然主义风格相去甚远,以至于长久以来人们推崇他的文名,却始终贬斥他的文心,认为他是异端,将他排除在主流文坛之外。
孤寂隐居于山间的镜花,有一枝妙笔,笔尖流出妖冶诡诞的怪谈,为淹没在时代背后的鬼怪们在人间觅一条往生的道路。
今天,我们就来说说他的代表作《高野圣僧》。
初看封面写着荐词:日本香艳、耽美的怪谈小说;野性与情欲,诡谲与幽玄。这一段话使我脑补了一位得道高僧被山间鬼魅色诱的文段,并自行脑洞到了电影《青蛇》,小青引诱法海的场景。
这样堪堪误了镜花的美,被一种猎奇和犯忌的幻想勾引翻开了书。
《高野圣僧》以第一人称讲述“我”在去名古屋到越前敦贺客栈的途中,和一位僧人宗朝结伴。夜宿后,长夜难寐,“我”便央求僧人讲讲他云游四方的见闻。
“先前我曾提过翻山的事情,山脚下有一间茶馆,一个从福山来的卖药的跟我结伴而行……”
僧人此时侧卧在床,支着手托着头,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下开始讲起,多年前他要翻过一座山去信州的故事。
翻山之前僧人在一座小村歇脚喝水,被一个卖药先生冷嘲后负气赶路,跑过田间小径,遇到岔路口。
僧人没办法,向村民打听了道路,为了追着去救可能陷入死地的卖药先生,走上了村民说过的诡异的小道,由小道进到了森林里。
森林是一个危险幽暗的地方:先有蛇群拦路,后有水蛭如雨从树叶间落满全身。
一身被吸满水蛭的僧人逃到了一处废旧的孤宅,里面住着一个长相难看的白痴,一个老人,和一位貌美的女子。
奄奄一息地僧人看着坐在门口像青蛙一样腆着肚子,四肢如同方桌腿一般撑起躯体的白痴,颇有些绝望地求助。
可白痴就像个木人一般,只动了动脖子,不理会。
“请问家里有人吗?”我听到马嘶鸣声从后面传来。
“谁啊?”
“声音从堆房传出来,听上去是个女人。我脑海中映出一个画面:鳞片上长着白皙的脖颈上,长长的尾巴拖在身后,慢慢顺着地板爬出来!”
没有僧人猜想的恐怖,听到他喊声出来的是个小家碧玉的女子。
女子问明僧人的情况,便十分殷勤地领僧人去小溪沐浴。
这一幕,说实在,写得也算香艳,却透着一种诡谲妖冶。女子也如同青蛇一般,引诱僧人:“衣服变得凌乱不堪……她站在那里,高耸的胸部挺立着,微微抿着嘴,脸向上昂着,一边仰望着山顶,一边散发着迷离的眼光。”
特写镜头推入,一瞬便感觉出这女子的诱惑。月光朦胧的洒在女子被溪水浸湿衣衫的躯体上,薄薄的衣衫毫不遮掩地勾勒曼妙的躯体。
僧人定心,不为所动。女子进一步反客为主一把从背后将他的法衣脱下。
这两下,几乎有一种女子扑倒僧人的压倒性胜利,但是女子却峰回路转,将目光投向僧人满身的水蛭。
“女子说着伸出柔若无骨的手,开始抚摸我的后背。
随后,她将水哗哗地撩起,分别浇在我的双肩,后背,臀部和两肋,轻柔的抚摸一直没有停下……
我心里升起一股难以言表的畅快。并不感到困倦,却开始变得迷迷糊糊,神志不清,连伤痛也感觉不到了。我整个人像被裹进了花瓣里,感到一个身体在向我紧紧贴来。”
僧人忽然一惊,躲过了女子的诱惑,女子有些恼怒,十分不快地驱赶对着她上蹿下跳的猴子。
僧人同女子一起回到住处时,孤宅里的老人正牵着马出来,看见完好无损的僧人,惊奇不已。
接着便出现全书最为诡谲难测的一段:女子驯马。
这匹桀骜的马原本是明天老人要牵去市场卖的,可它一见僧人便愈发狂躁不安。老人不能将其驯服,女子便上前:
“我只觉得迎面扑来一阵暖风,女人已经将左肩处的和服褪去一半,随之抽出右手解下单衣,卷起来握在手中,捧在丰腴洁白的胸前。此刻光洁的躯体一览无余。
那匹马顿时塌软下来,全身大汗淋漓,抖成一团,撑在地上的四蹄也没了劲儿,眼看前腿就要蜷曲下跪,随着它的鼻子着地,一堆白沫喷涌而出。”
这一段是全书最有情欲暗示的场面,马作为男性的化身这一暗喻手法在王家卫《东邪西毒》电影中有所表现。刘嘉玲饰演的桃花在一处水溪里,贴着马背,一手摩挲着马的鬃毛,一只脚在水里来回的晃荡。王家卫的这场戏倒是暗合了镜花这一段女子驯马。
马因为受不住女子美丽胴体的引诱,全然丢了桀骜的脾气。不是因为这是一匹好色的马,全因这是一个好色的人变成的马。
原来这女子颇有身世,而且还有一妖法,但凡沉迷她美貌的男子都会被她变成这孤宅边的走兽动物。那马便是僧人要追赶的卖药先生。
僧人万幸躲过了女子的引诱,在老人好心的提醒下,坚定地离开孤宅,朝着目的地奔去……
镜花叙事不同之处在于真实感和现场感,他喜欢由对话来讲故事,并巧妙的将回忆和现实完美的连接起来。书中僧人讲故事时,不时回到现实与听故事的“我”互动。这使读者感觉到仿佛自己便是那个与僧人对卧,睁着大眼睛,隔着幽幽烛火,兴味盎然听故事的“我”。
《高野圣僧》有一种黑色的唯美浪漫,读得人眼前薄雾蒙蒙,像是那鬼魅女子温泉里升起的水汽。精美凝练的语言,将山林的恐怖,小屋的诡异,对话的奇诡,月夜下温泉女子的诱惑写得如画在眼。
而镜花怪谈里的浓艳绮丽并不全是遣词造句上的,更多的是他擅长的人物对话构造出的一种迷幻幽玄。分开的字句段落并无出彩之处,可整篇合起来,就带着丝丝凉意顺着背脊,你越是往下读,凉意越是厚。到读完整篇,眼前便是一片茫茫泽域上升起的薄薄鬼气。
镜花的耽美文风,是一种平淡下的凄艳。如芥川龙之介曾评价说:“为明治大正文艺开辟了浪漫主义大道,浓艳胜似巫山雨意,壮烈赛过易水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