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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忘不了山路上那个踽踽独行的身影，手中抱着课本和三角尺，金色的阳光泼洒在他灰白的头发上，形成一道炫目的光晕。
这个人正是我的老师文开煜。
四十年前，听说学校要新来一名数学老师，是个老牌大学生，桃李满天下，班上的同学都很兴奋，也充满着期待。俗话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但我向来偏科，对数理化兴趣不大。
因此对于谁来教数学，我不关心，也不热心。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文老师以他强大的人格魅力，深厚的知识学养，感染和打动了我，使我不知不觉中开了“窍”，对数学也由“敬而远之”变成“相见恨晚”。
文老师确实来头不小，跌宕起伏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来我们学校之前，他在州财校教书。都说人往高处走，从城里到镇上，相当于“下嫁”，这“赔本”的买卖，文老师为什么要做呢？
文老师是被钱相龙校长“挖”来的。他们两个老家相距不过十里，彼此知根知底，惺惺相惜，都是乡亲眼里的风云人物。
文开煜年长钱相龙几岁，解放前考上上海财经大学。在上海读书期间，师从名师，眼界大开。学成归来，他被同为兴义人的何绍周聘为家庭老师和私人管家。国民党战败，何绍周准备把他带到台湾。文开煜表示自己生是大陆人，死是大陆鬼，坚决留在祖国。他没有登上去台湾的飞机，而是回到了家乡。
这段历史给文开煜的人生带来很大麻烦。回到兴义后，他以饱满的精神状态投入新中国建设中。可是，东风不与周郎便，他因给何家当过管家被捕入狱。八十年代初平反出狱的时候，他已过天命之年。州财校求贤若渴，请文开煜去教授会计专业。
文老师幽默风趣的语言，硬生生把乏味的数字、公式讲得妙趣横生，生动活泼，深受财校学生喜爱，不少非专业的学生也争着去旁听。
名师出高徒，很多大专院校都在打文开煜的主意，想挖财校的墙脚。文老师不为所动，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谢绝了一批又一批说客，安心财校教学。
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钱相龙对这个老乡心仪已久，相同的求学经历和人生际遇让他们相互吸引，视为知己。如果能够得到文开煜相助，必然如虎添翼，教学质量自然水涨船高。当钱相龙把聘请他的想法说出来，文开煜没有半点犹豫，立马点头同意。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两个年过半百的人，都想抓住最后的光阴，为家乡教育事业做点贡献。他们一拍即合，组成最佳搭档。文开煜也由城里“下嫁”到乡下，由教中专变成教中学。别人十分纳闷，都说人往高处走，文开煜怎么倒着来？
茶亦醉人何须酒，书自香我何须花。其实啊，文开煜也有自己的小九九，落叶总要归根，哪里的舞台都能唱戏，趁现在身体还行，抓紧时间为家乡多培养点人才。
如此这般，文老师成了我的数学老师。
“来了，来了！”负责在楼梯口“侦察”的同学一阵风似跑进教室。同学们赶紧坐回座位，闹哄哄的教室一下安静下来。大家眼睛看向门口，都想一睹传得神乎其神的传奇人物，到底有没有三头六臂？踏着上课的铃声，一个瘦高的身影走了进来，只见那人略微有些秃顶，剩下不多的头发一丝不苟梳向后面。他上穿灰色中山装，下穿蓝色裤子，脚穿白底黑布鞋。
同学们有些许失望，在他们幻想中，英雄都是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四海威龙的硬汉，这个老师和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反差太大。文老师扫视了大家一眼，拿起粉笔，反手就在黑板上写下“文开煜”三个大字。大家吃了一惊，面面相觑，他竟然可以面向大家，反手板书，字迹还十分工整。
一亮相就出手不凡，看来此人确实有几把刷子！同学们倒吸一口凉气，脸上有了敬佩的神色。文老师就像窖藏的老酒，岁月终究封盖不住它的醇香。
数学是一门很不好讲的课，公式、定理都是固定的，老师不好发挥，容易照本宣科，把课讲得兴味索然。文老师则不然，他善于抓住学生的兴趣点，把公式例题掰开揉碎，复杂的知识简单化，枯燥的数字生动化，笋子一样层层往里剥，让你在不经意间恍然大悟，原来数学很有趣，原来数学很有用。真是润物细无声，水过不留痕。
夏天天气热，下午上课容易打瞌睡，为了缓解大家的疲倦，文老师经常会给大家讲一些奇闻逸事。他说解放前，一个乡下人第一次到上海，在酒店卫生间，看到盥洗池很精致，水也清亮，就对老婆说，我们可以在这里淘米煮饭，节省饭钱。这个故事把同学们逗得哈哈大笑，睡意全无。见大家精力集中了，文老师马上言归正传，把大家思绪引到数学上来。
对于我这个“另类”学生，文老师没有“歧视”，更没有放弃，反而给予重点关注。他认为只有愚蠢的老师，没有教不好的学生。一天下午放学后，文老师在门口向我招手，让我跟着他往山上走。到了半山腰，他指着一块大石头，示意我坐下。
“遭了，文老师肯定要给我‘小鞋’穿！”见我有些惶恐，文老师笑着先开口：“不要紧张，我们谈谈心。我知道你文科好，还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这是好事，但独腿难行远路，你是有抱负的人，要均衡发展，不能偏科。很多做大事的人，都注重均衡发展。比如马克思，他是研究社会科学的，但数学也很精通；还有康熙皇帝，不但有文治武功，而且对数学、天文也很喜爱……”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文老师的话好似一股强大的冲击波，彻底将我震醒，改变了我对数理化的“冷淡”态度。从此，数学成绩也是矮子爬楼梯——步步登高了。
大家都说文老师的大脑是一部百科全书，知识面非常开阔，学生暗地给他取了一个“问不倒”的雅称。他是数学老师，但也经常给学生推荐一些名著，以及好文章。我至今记得他在课堂上给大家朗诵小说《棋王》的情景。他抑扬顿挫的声音，引领着同学们走进一个色彩斑斓的精彩世界。
不得不说，文老师的书法也是一绝，特别是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隶书，更是人人称赞。他临过张迁碑、多宝碑、兰亭序等名帖，博采众长，基本功相当扎实。晚年他专攻隶书，将自己对人生的看法、体验融入其中，端庄而不呆滞，飘逸而不张扬。
逢年过节或红白喜事，乡亲们争相来请文老师的“墨宝”。文老师来者不拒，一笔一画认真书写。春节写对联，他写得最多的是：“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时时处处不忘告诫乡亲要重视子女读书。
填词是文老师的又一雅好，他喜欢填的词牌有《如梦令》《卜算子》等几种。词又叫长短句，必须依词牌的字数、平仄来填写。没有深厚的古文功底，玩不转。记得有一次他填了一首词，感叹人生苦短。多年过去，大多词都忘了，但其中一句“无语对夕阳”却记忆深刻。这句词把人生面对光阴的流逝却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恋恋不舍的纠结感表现得淋漓尽致。当时似懂非懂，直到现在我也年到半百，才真正读懂这句词的内涵。
智者乐山，仁者乐水。文老师每次回老家，都喜欢迎风伫立，欣赏着无边的美景。眼前的笔架山和岔江河给了他太多滋养。一天傍晚，文老师又一次被夕照笔架山的美景所震撼，不由激情奔涌，随口吟出一联：“笔山面对大块文章待写，河水坐看九曲游鱼已来。”这幅对联抒发了他对家乡的热爱之情，同时又对家乡的未来给予了美好的欺许，大有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气势和神韵。
我当兵走之前，向文老师告别，他十分不舍地对我说：“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就发挥你的特长，在部队争取做出一番成就来。”看着文老师灰白的头发和慈祥的面容，我暗暗发誓：老师，不会让你失望的。
部队是所大学校，我发挥特长，在报纸上发表了很多文章，军区宣传部领导发现后，给予重点培养。几年后，当我探家准备去看望文老师，想告诉他正朝他期待的样子成长时，却听到一个的意外消息，他因患癌症，不幸仙逝……
如今，文老师离开我们快三十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在我的面前。特别是他对我的那次谈话，仿佛一束光，至今还照亮着我不断砥砺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