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秋明沫
[壹]
夜凉如水,偌大的秦王宫彼时灯火通明,正殿上乐师奏起琴音袅袅,舞姬起舞衣袖翩翩,座下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一派喧闹奢靡的景象。
蓦地,随着一道清脆拍掌声响起,舞姬向两边退开去,乐音止,“塞外荒蛮之地有进献宝玉者,此玉碧绿通透,不知从何处而来,今日弄玉及笄生辰,父王知你素爱笙,特意打造这只碧玉笙赠予你,不知你可还喜欢?”
说着,身边下人端来一物,以红绸遮盖,瞧不清其中之物,径直端至座下一少女身前。
少女轻轻掀开红绸,但见灯火重重下,碧玉打造而成的笙散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她情不自禁纤手抬起轻轻抚摸,捧起笙凑近唇边,一曲秦歌缓缓荡漾进沉寂的空气里,乐音空灵婉转,如烟似梦。
一曲终了,这道纤纤身影蓦地眼神飘忽,伏拜行礼,“此笙炫目,乐音不同凡响,弄玉必定珍爱,谢过父王。”
“你喜欢就好。”秦王慈爱望着少女,宠溺溢于言表。
宴会依旧喧嚣,只是少女悄悄离了正殿,来到自己寝宫凤楼外的一棵凤凰木下。
月明星稀,那碧玉笙在她手中愈发澄亮,“你出来吧。”
语罢,碧玉笙中隐约可见一道淡光划过,一个曼妙的身影便立在少女眼前,那道身影身着红衣,以花束发,缓缓睁开的双眸里满是平静。
“人言年代久远之物必有灵性,”少女莞尔笑道,刚刚在宴会上,她就已经望见眼前一道身影划过,而旁人却不得见,这才悄悄出来只为见此人一面,“你可有名字?”
她面无表情,恍惚记起自己原身乃一块千年碧玉,却被人类带出深山,后来忍千锤万凿之痛,被打造成一只笙,当眼前少女以笙吹响第一个乐音,她便睁开了眼有了灵智。
“乐如凤鸣,形貌端庄,日后我唤你凤歌,可好?”少女沉吟道,“我叫弄玉。”
弄玉?凤歌?
她蹙了蹙秀眉,望着被少女小心翼翼捧在怀里的碧玉笙,蓦地笑颜绽放,弄玉这个名字真是好听,不过以凤歌为名也不差。
凤歌轻轻点头,身形一晃飘在半空中,站在树枝上,神色安宁。
“若你不嫌弃,日后我们便姐妹相称,我会保护你的。”凤歌可以透过弄玉精致的眉眼看出她的与众不同,那透着灵气的双眼,并非凡人能有,或许眼前的少女命格不同常人罢了。
只是初相识便许诺会保护她,是不是过于轻率了?人类不都信奉诺言一词吗?
凤歌不语,却尾随弄玉进了凤楼,她的本体在弄玉手中,她自然离不开弄玉。
[贰]
正值烟花三月,凤楼外那十里桃林次第盛放,嫣红若火,偶尔花瓣飘进窗前的桌案,落在碧玉笙上时,凤歌都忍不住细嗅,这花香啊,着实馥郁,空气里都染了些许甜腻。
“凤歌,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空无一人的房间内传来娇笑声。
凤歌回眸间望见玲珑少女期待的眼神,便莞尔走过去俯身轻嗅少女手中托盘内的糕点。
其实因她并无灵体,向来不食五谷,可耐不住弄玉一次次期待的眼神,论起来,也没有哪国的公主会喜欢厨艺吧,如果可以,她倒是很想尝尝弄玉亲手做的桃花酥。
“好香。”凤歌揶揄道,“弄玉,你每日做甜品给我,又知我无法品尝,可是故意馋我?”
弄玉笑而不答,缓步到案前坐下,小心翼翼拿起笙,凑近唇边。
乐音婉转流,如凤鸣若凰泣,还是那首她最爱的秦歌,令她蓦地细数年岁,如今她在弄玉身边已是半年载,弄玉对她更是极好的,除她外,不允许他人碰笙,深怕一不小心摔碎了。
“凤歌,今年的桃花开的格外茂盛,想来藏在树下的那坛桃花酒,待明年取来肯定味香醇烈。”
“我希望至少有次能喝到你亲自酿的桃花酒足已。”凤歌坐在弄玉身边,想来每年此时,弄玉都会亲自为秦王为她各酿坛桃花酒,虽说她喝不到,却有言酒不怕藏,愈久愈香,待她何时有了灵体再尝不迟。
“肯定会的,”弄玉想伸手握住凤歌的手,却是握住掌心空气,苦笑道,“我又忘记了。”
不似她有千万载寿命,人类是会经历生老病死的,望着弄玉日渐消瘦的脸庞,凤歌明白那是心有千千结,病由心生。
那夜,弄玉沉沉睡去,凤歌悄悄奏起碧玉笙,笙声流淌。在弄玉的梦里大抵有着一个如玉男子,极善吹箫,与之笙歌相和,大有鸾凤和鸣之态,她明白他们是注定的姻缘。
翌日,宫内人传,昨夜秦王听得笙声,便疑似梦见弄玉公主之梦后,派人远赴华山,在明星崖寻得如玉男子,羽冠鹤氅,琼姿炜烁,玉貌丹唇,竟善吹箫,使者引至宫中,与弄玉公主一见倾心。
后来,凤歌从面露娇羞的弄玉口中得知,那人名唤萧史,即将成为弄玉的夫君。
弄玉出嫁前夜,带她重回凤凰木下,那凤凰木其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远观宛若绽放的烟火阑珊,灿若芳华。
“凤歌最喜红色,凤凰花很适合你。”弄玉纤纤玉手为她折下花枝,采下盛开的凤凰花,亲手戴在她的发间。
“凤歌,我出嫁便要随萧郎出宫一段时间,你等我回来接你。”
“好。”
于是,在那个凤凰花盛开的季节,她陪伴了一年有余的弄玉公主风光出嫁,离开凤楼,独留下碧玉笙。
她从未告诉过弄玉,她的笙声拥有可以复制梦境令他人所见的能力,宛若镜像,谓之“镜梦”。
[三]
待弄玉重新抱起她时,她大抵在笙里睡得挺久的了。
重回凤楼的弄玉温柔摩挲碧玉笙,“凤歌,你还好吗?我来接你了。”
凤歌现出身形,弄玉的气色好了许多,却不知说些什么好。
她虽是睡得久,却也知道每日都有人来打扫凤楼,清理落在她身上的灰尘,那般小心翼翼,想来虽没有弄玉的味道,却也是弄玉信得过的人所为。
“你竟然还带着我送你的凤凰花,这是——”弄玉蓦地惊呼。
“凤凰花又开了。”她望了眼窗外,盛开若火的凤凰花团团锦簇,原来弄玉离开她已经一年载了。
视线缓缓回到弄玉所指惊讶之处,原来是她的肩膀上绘有了凤凰花纹路,“大抵是这些日子刻印上去的,不痛不痒,无碍。”凤歌这才记起,弄玉出嫁那日,她手捧凤凰花入笙内睡得太久,那凤凰花早已融进了她的身体。
弄玉大抵是被她吓坏了,泪珠子啪啦啪啦掉,她想为她擦去,才明白根本碰不到她,只得叹声,“没事的,你回来便一切都好,突然想听弄玉奏秦歌了。”
秦歌笙声起,凤歌却蓦地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只得任凭弄玉将她带回萧府。
凤歌瞧见萧史第一眼便知他并非凡人,而那萧史自是瞧得见她。
弄玉将她安置在萧府内一处别苑,清幽雅致,每日来看她,而每夜凤歌都曾听见远处传来的两人奏乐和声,箫声醉人里满满都是伉俪情深。
可安稳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不知何故,秦宫外似是也有了乐声飘闻,男男女女互诉情意。国中朝臣纷纷进言,说是弄玉公主与萧郎日夜奏乐,情深意笃,子民纷纷效仿为之,若长久为此,怕是有乱国中安定。
秦王奈何朝中舆论不得,暗生一计。
那日,秦王以思念弄玉为名,传弄玉携碧玉笙入宫,凤楼里浅吟小酌共诉亲情,弄玉自然是不胜酒力醉倒,秦王抱走弄玉,独留碧玉笙。
秦王命人点火烧凤楼,意欲毁碧玉笙,以儆效尤,担心弄玉不允,出此下策。
望着火势渐大,随着火焰渐渐包裹碧玉笙,灼热的感觉从四肢百骸传递开来,凤歌躲在笙内,一身红衣自衣摆渐渐起火,她是乐灵自然不会消亡,可本体若是被毁,她自然也没有存在的道理。
就在她将要失去意识时,一股清流从头降下,冷水散了火焰的炽热,而凤歌却看见一双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眼睛,透露着迷离与惊慌失措。
“快救火啊,公主冲进去了!快!快救火!”
“凤歌,凤歌你还在吗?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你不会有事的。”弄玉将碧玉笙抱在怀里,扯着微湿的被子为她降温,艰难躲着四窜的火舌,突然猛地摔倒,狼狈不堪。
“弄玉,你快走,再待下去你会出事的。”凤歌现形,想拉起弄玉离开却徒劳无功,那一刻她慌了。
“凤歌,你没事,真好。”弄玉晕过去的刹那,凤歌真正握住她的手,将她抱起,浴火走出凤楼。
[四]
火中急迫想要救弄玉的心情竟令她有了实体,可是弄玉被尘烟呛到,迟迟未醒。
如果不是萧史对她说,她大抵永远想不到那天究竟哪里不对劲。
“弄玉身体从小不好,大夫有言活不过双九年华,秦王愧疚在心才百般疼爱,她离开秦宫是因为我与她去寻治病的法子,一年后才渐渐好转,因救你昏迷不醒,怕是凶多吉少。”
“我知你并非凡人,定可以救她,无论我做什么,只要可以救她。”凤歌面色平静道,见萧史不语,便扑通跪下,“我求你救她,无论我付出什么代价。”
“我早已得道成仙,因与弄玉姻缘未断,自会救她,只是我需要带她走,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即使我永生难见她一面,只要她可以活着,足矣。”
那夜皓月当空,萧郎奏萧引得龙凤,从此与公主不知所踪。因得秦王痛心,子民爱戴,遂修引凤亭以纪念,从此那碧玉笙下落不明,不知去向。
[五]
“有人在吗?”
当那个身着白衣衫的少女拜访刻梦馆时,凤歌正在挖着去年埋葬在桃树下的一坛桃花酒,桌案上放着一盘桃花酥。
凤歌站定,望向少女的瞬间怔住,随即莞尔道,“你要来刻梦?”
“听说你可以看见别人的梦,也可以让别人看见梦,我的梦里总有一个端庄的女子,醒来却记不清她的模样,我想知道她是谁?”
她立下刻梦馆不知多久,看尽了各色各样的人的梦境,唯独没有看见想看见的梦。
一梦醒来,好似千年晃过。
“她是谁?”
“她是一个一直在等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