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隼是十六岁的时候认识安安的。是某个寂静的午后,在黄色桐木地板上的满地的阳光里,站着一个满脸清秀的长辫子女孩,她叫安安。她的面容安静,大大的眼睛里不带一丝世俗的浮躁气息,微微地笑着,像是一朵开放在初夏清晨的绚丽栀子。
安安是转校生,从遥远的江南小镇转到了中原湖北的一个普通高中。说一口软绵绵的苏州话,惹得同班的男孩子嘻嘻哈哈地学。当时开学已经一个月了,安安从苏州的一所重点高中转了过来,因为父亲遇到了车祸,母亲便带着她回了老家。母亲是湖北人,而安安,则是土生土长的江南女孩。当然这都是后来交往的时候才知道的。安安是他的朋友,孙隼一直这么觉得着。
第一次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安安显得羞涩而腼腆。当老师说我们一起欢迎新同学的时候,安安显得有些不安地站了起来,似乎挣扎了一下,才缓缓走上讲台。初夏正午的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照在这个穿着水红色T恤、蓝色牛仔裤、白跑鞋的女孩身上,显得清丽脱俗。她长长的马尾辫在脑后荡漾着,乌黑亮泽。她是那种清丽中透出明艳光泽的女孩儿,或许只是因为沉默,于是她的所有艳光都化作了神秘和冷漠。
进高中的第一次期中考试前,孙隼的董事长父亲问他:“可以考第几?”隼在饭桌上自信满满地说:“第一是没问题。”隼是没去上重点高中,隼是那种自尊心特强的孩子,宁愿做鸡头也不愿做凤尾的那种男孩子。当时的初三考试结束了,离重点高中的分数线差一分,有钱的老爹要隼去读重点,钱财的事情自然是小事。可是隼笑着拒绝,既然没有考上就是没有考上,要么就名正言顺地考上,没考上,读普高也是一样。家里人的坚持最终是敌不过隼自己对自己未来的坚持,隼是那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男孩子,也没经过多少纠葛,家里人同意了隼去读普高。
第一次的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隼懊恼着自己的化学试题没有答好。只考了九十四分。老师报了另外一个同学的名字,慕容安,她也是九十四分。她走过他的桌前,突然朝着他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她很少这么笑,笑起来的样子,就像是天边的朝霞。
他情不自禁地也对着她微微一笑,他事后回想自己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傻很呆。他其实是一个清秀的男孩子,可是有些颓丧的气息,典型的文人的颓丧气息。他一向自诩为文人,他最喜爱的古代文人是陶渊明。家里的写字桌抽屉里就有一本《陶渊明诗集》,书店里很少见的那种。他家境富裕,独生子,然而却不娇惯。也不像纨绔子弟那般挥金如土。他有自己的收敛和沉默。
所有的功课里,他最喜的是语文。每当那个胖胖的语文老师眯着眼睛在讲台上读他的文章的时候,他就有一种找到了自我的感觉。
成绩优异,容貌清秀,家境富裕,为人低调,老师们自然是喜欢他的,爱慕他的女孩子也不少。朋友也不少。只是,他总是觉得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是最自在的,他喜欢这种安静,而安安也是一个安静的女孩子,不像其余的女孩子那般热闹在阳光里。他用眼角的余光察见她总像是藏着什么,很深的心思,弄得他,很想探索她。
第一次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了,班会课上,老师念了名次。第一名,慕容安,安安很安静地上去接了奖状和证书,很冷清的面容上露出一抹难得的淡淡的笑容。全班掌声雷动。安安像一朵不受尘世污染的栀子,轻轻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下一个是孙隼,他是年级第二名,排在安安的后面,一切的缘由只是因为,他的语文试卷比她少十五分。这已经不是一个小小的差距了。他想弄清楚她。他有些不甘心。
语文课上,老师拿着慕容安的试卷的复印件,每个人分发了一份。他似乎明白了一些她,她那清秀圆润的字迹,看起来的确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后来,他们便成了朋友。他们一起谈论诗歌、谈论古今中外的地理、人文和历史知识。他立刻惊异于她的学识和见解。她偶尔将她写的一些小诗拿给他看,他惊异于她的文采。她的文字里有温柔的江南水乡的梦。他懂。江南,也一直是他所向往的地方。
他也拿出自己一些不成形的幼稚的文字给她看,她看着看着便会捂着嘴笑。笑容灿烂极了,他偶然就会觉得,如果他能够一直让她这么开心地笑下去,该多好。
他们一起坐在高高的天台上,看着天空中的星星,他听见她在幽暗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没有问,他已经知道了,她的父亲是一个赌鬼,欠了赌债,出车祸死了,那些讨债的人找上门来,母亲无法,只得变卖了家里所有的东西,但依然抵押不了,只好带着她躲回了老家。她原本在重点高中里就成绩优秀,是众人瞩目的孩子。只是后来开始变得越来越沉默内向。
那天,在满天繁星的顶楼平台上,他将她秀气洁白的手握在了他已经长得大大的手掌里:“安安,我们是朋友,对吗?”他看着她的眸子真诚而安静。
“嗯,”安安快乐地笑了,满天的星星都落进了她的眼睛里,她唯有在他的面前才如此大胆快乐。他喜欢她快乐。希望能够一直让她快乐。
她的文字如同她的人一般安静,作文课上,老师念的文章再也不是孙隼一个人的了,还有慕容安。他们两个每当这时,总是相视一笑。课余的时候,她给他朗诵诗歌。她的记忆力极好,看过的诗歌几乎是过目不忘。那日,他们争论着《题都城南庄》是谁写的,孙隼说是崔颢,安安肯定地说是崔护。并且读出了全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孙隼查了资料,果然是安安赢了,他不再同她争论。
他是对文字敏感热爱的孩子,她也是。他们,不只是朋友,还是对手。
周末里,安安没有别的去处,她和她的母亲暂且住在外婆的家里,一个离县城不远的小村子里。孙隼就总是约好安安一起去他家里做功课。安安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只有孙隼的奶奶在家里,奶奶是一个退休护士,很热情地接待了安安。他们在空调房里一起做作业,写完了作业,孙隼带着安安去看他和他的一帮朋友们打篮球。
学校每半个月放假一次,放假的时候,安安不再回家,就呆在寝室里,一来可以省下点车费,二来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看书。
后来,每个周末一到,孙隼便接了安安去他的家里。安安表示不愿意再看他和他的朋友打篮球的时候,他便陪她一起在书房里看书,孙隼家里有一个大大的书房,里面的藏书足足有一千本,孙隼的母亲是一个喜欢藏书的人。后来安安在不足两年的时光里,几乎将这个小小藏书室里的书籍全部读完。安安每当读完一本书,就会抱着书籍坐在沙发上呆呆地出神半天,幽幽地叹气。孙隼或者是在读书或者出去打球了。孙隼的奶奶进来喊安安吃饭,安安似乎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安安是安静的,不读书的时候就会帮着孙隼的奶奶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在孙隼的家里,安安是勤快的。安安跟着奶奶学会了包饺子,做面窝,还有玉米饼和南瓜饼。奶奶说她年轻的时候还会做蛋糕呢!安安便笑着要奶奶教她。奶奶喜欢安安。过春节的时候说要安安将她的妈妈也喊来一起。安安皱了皱眉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可是,春节的时候,安安没有来,安安的妈妈也没有来。
安安再也没有出现在学校里。
孙隼坐在书房里的钢琴前弹奏着一首安安为他谱写的一曲《蓝莲花》,梦幻绚美的调子,让孙隼沉默着心痛。安安说,她家里的阳台上经常就种着几盆蓝莲花,它们的花苞与荷塘里的荷花不同,那种蓝色的花瓣儿仿佛熟睡的婴儿,可以让人的心里安静而安全,它们都有着天空颜色的外衣。安安说,江南水乡的房子,都是二层的白墙蓝瓦的小楼,依山而建,傍着河水,河畔长有金黄色的芦苇。有时候隔着湖水看,对岸的一切就仿佛是在水彩画里。孙隼行动变得迟缓,似乎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会牵动他的心痛。是他在拥有的时候没有好好珍惜吗?他有时候问自己。高二结束了,孙隼直接升上了高三。孙隼从此是年级第一名,可是那个一直排在他前头的女孩,那个原来的年级第一名的女孩,那个见到他就会露出灿烂微笑的女孩,那个喜欢坐在他家书房里看书看到流泪的女孩,那个用心为他也为自己谱写了一曲《蓝莲花》的女孩,不知道此刻在哪里?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有她在旁边的日子,他本来以为她从此以后是不会离开他的,而她就这样突然地走掉了,在他没有丝毫防备的时候,整个世界上,居然再也找不着她的一丝踪迹。高二下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寻到过她的外婆家里,然而她的外婆已经作古了,就埋在村头的一片小小的树林里,破旧的小房子早已结满了蛛网。村里人说是三个月之前逝世的。他于是后悔他怎么没早一点来找她。他向周围的人打听慕容安母女的去处,周围的人都说不知道,说是好像早在半年前就搬走了,还没过年的时候。还说这对母女很奇怪,像是总在躲着什么,很少跟人来往。看他们眼中的表情,是对安安母女没有丝毫了解和认识。他只得颓然坐倒在小树林的坟头,这是他能够找到的关于她的全部踪迹。
她像是他的一个神秘莫测的梦境中的一朵蓝莲花,他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开放,然而就在他眨眼的瞬间,她却连花苞都消失不见。
漫长的高二下学期终于结束了。
高三,他选择了住校,对家人说的是为了更好地安排学习和休息的时间,其实或许只是为了第一时间得到安安的消息,害怕错过每一次见到她的机会。家人也没有说什么,父母知道了他和安安的事情,虽然父亲母亲在外面的时间很多,平时对儿子的关注不够,至于那个叫安安的女孩,他们只见过三次,在他们的印象里,她是一个安静而有涵养的女孩子。
倒是奶奶常常在家里叹息,说不知道安安到底去了哪里。
孙隼不想再在家里呆下去,尤其是那个小小的拥有一千册藏书的书房里,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他往往就会想起安安,他似乎看见她洁白清秀的脸,低垂下去,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大头书,偶尔,抬起头来朝着他微微一笑,笑容明媚而清澈。
还有她穿着水红色T恤站在他钢琴边的身影,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像是带着露水的栀子花的味道。
他开始喜欢在学校的大操场上奔跑到浑身流汗。学校里虽然也有着许多的记忆,但是毕竟人多了,热闹也许就会冲淡一些记忆。他和他的一帮朋友勾肩搭背地讲着笑话,围观的女孩们拍手叫好。他被她们呼唤做“篮板王子”。可是他的心里依然寂寂的。他开始一个人看天,节假日里不回家,一个人在午夜操场满地如水的月光里打球。“啪啪啪啪”的声音在偌大的空寂的校园里显得极其孤寂。月光银子一般照耀下来,照着他清俊的脸,他的十八岁的寂寞的脸。就这样在篮球声和叫好声里度过了高中的最后一年,没人知道他内心的空洞。
高三毕业,安安依旧没有来学校。她的学籍原本就不在这里,只是临时的学生。他想,是该告别了,他有些舍不得。临走前,甚至去了安安曾经住过的寝室,虽然,或许那里因为太多人的经过,已经没有了安安的气味。他把家里的书房,悄悄地封存了起来。那是一个永远都不愿意去触碰的记忆了。安安,像是他的一个梦,一个美丽凄艳的梦,梦醒了,一切都散了。
高三毕业他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了一所江南的大学。报的是工商管理专业,只因为父亲的公司需要他这个助手。他本来以为他是可以报汉语言文学的,他从小就梦想成为一个文人,也一向以文人自诩。但是似乎安安走了他便没有了自我,他感觉到这一年里自己对家人的冷漠已经足够让他们心痛,他几乎一整年都呆在学校里,只在春节的时候回家一次,他觉得应该为父母做些什么,比如说满足父亲的需要,做他生意上的助手。他只是还在心底里等待,等待着和她一起做艺术家的梦,不再相信她还会回来,但是他又期盼着她还会回来。他知道这种等待无望,可是他又控制不了自己。他终于选择去南方,也只是因为他知道,那儿是安安呆过十六年的城市。苏州小城。
他走在苏州繁华的街道上,看到街道上的靓女,个个眉目宛然,与安安有几分相似。是幻觉么,他有时候笑笑。
大学里,他依然是优异顶尖的学生,常常出入于各种比赛现场,他是校园文化节的特邀主持人。他的搭档也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江南女孩,是那种热情大胆的女孩子,模样俊秀。
大学里他不再住在宿舍,自己在外面租了一间小房子,江南的民间小房子,安静地过着学校生活。偶尔他喜欢骑着自行车去堤岸散步,那儿的民房多二层,白墙蓝瓦的小楼,阳台上种着牵牛花,门口种着迎春花或者玫瑰。他在自家二楼阳台上的水缸里种了一株蓝莲花。像安安说的那样,它们的花苞沉默而安静,像是天空的颜色。让人看见的同时,心里便生出一种安全感。他喜欢那株蓝莲花,总是记得为它换水施肥。
学校的文学院里三百篇朗诵大赛的时候,他依然是主持人,他的搭档,那个江南女孩,她叫晓美,喜欢穿有蕾丝边的黑色吊带裙子。那天主持完毕已经是晚上九点半,她邀请他一起吃宵夜。他看着她的眼睛,调皮中带有一点点快乐,有些像安安那日在满天星星下的平台上的眼神,小小的快乐。他心一软,便答应了。
很少和女孩子单独吃饭,除了安安。他的心里有些莫名地激动。抬头望见晓美的涂了脂粉的脸,是快乐而惬意的。她是常逛的女孩子,拥有着三教九流的朋友。是与安安不同的类型。
那个晚上他们在粗糙的小面摊上吃着整碗整碗的螺丝,晓美说她从小就喜欢吃螺丝,特别喜欢看那些螺丝被她用牙签挑出来的样子,汁水会溅了一桌子,这些让她感觉到快意,像是残杀一条生命一般,虽然知道它们早已死亡。
他笑笑,你是可爱的魔女。
在他的记忆里,安安是喜欢干净的女孩子,喜欢清淡的食物,会跟着奶奶一起做香喷喷的南瓜饼,喜欢吃金黄的鸡蛋糕和雪白的冰淇淋。几乎不动荤腥,她说那些荤腥吃多了会头晕的,她喜欢素食。
原来江南这个简约美丽的地方也可以生出这么多性格迥异的女孩子。或许,只有安安,才是那种典型的江南水乡女子吧。她总是让人感觉到像一个美丽的梦境,让人爱得心疼而不自知。
晓美开始经常找他,要他陪着她买衣服,逛公园,参加各种公益活动,将他介绍给她三教九流的朋友认识。一天,在饭桌上,一大桌子的人围在一起,开着玩笑,要他和晓美的喜糖。晓美红了脸,显得腼腆而含蓄。这是认识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她红脸,他也红了脸,但是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感觉事情的突兀。他心里是不喜欢晓美的,他知道。他借口去洗手间便离开了。
他一个人骑着车在路上淡淡地呼气。是初夏了,阳台上的蓝莲花已经长得茂盛,再过一个月左右就会开花,孙隼知道,他会好好地照看它的。
第二天,晓美出现在他的小楼下的花园里,她是翻墙爬进来的。他穿着宽大的睡衣站在蓝莲花旁看着她,阳光都照在了她身上,她那天穿着一件深紫色的长裙,紫色高跟皮鞋。抹着很亮的口红,脸上却有黑黑的灰,裙子上却破了一个小洞。他将她迎进房间里,让她洗了脸。她坐在大厅里看电视,他站在阳台上照看他的那盆蓝莲花。
“受伤了吗?”他走进大厅里问她。
“你还知道关心我呀,”晓美噌道,抬起眼睛看她,双眼里驻满了泪水,亮晶晶地似乎要落下来。他从未见安安哭过,也不喜欢女孩子流泪。但晓美的泪水却惹得他心里一荡,他几乎就不忍拒绝她。
“没受伤就好,洗完了坐坐你就走吧。”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决绝地转过身去,看着天边白白的云朵,他幽幽叹了一口气。
突然感觉脖子一紧,他被一张洁白圆润的臂膊紧紧搂住。他的嘴唇也被堵住。
他厌恶地推开她:“别这样。”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你知不知道。”晓美带着哭腔喊,在他的面前,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他的心里只是感觉说不出的厌恶:“对不起,我不喜欢你,请你自重。没有谁,应当为谁付出。”
“难道,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快乐吗?”晓美睁着迷蒙的泪眼问他。
“你觉得呢?”他冷漠地反问。
“为什么你从来都不将目光关注在我身上,那么多的男孩子喜欢我,他们都不会拒绝我,唯独你……”他没有再听下去。
也没有再去主持节目。他知道那个职位对晓美来说很重要,那是她展示自我,得到自信的全部舞台,等于她的生命,她不会离开,他不想让她尴尬,于是只有他离开,他知道他那么让她丢脸,她不会再愿意他做她的搭档,他很有自知之明,于是自己先抽身离开。那个职位对他来说不是那么重要的,他只要能够静静地陪着他的蓝莲花,等着他的安安就好了。就很好了。
他买了一台属于自己的钢琴,喜欢在午夜的时候弹奏那曲《蓝莲花》,陪着水缸里的蓝莲花,静静地回想。喜欢简约的爱尔兰音乐,同时也开始关注网络上的流浪歌手。知道有一个名字叫做叶子的女孩唱了一曲《蓝莲花》的时候,他的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激动。
他在网上给那个名叫叶子的女歌手留言了,那个夜晚,他没有弹琴,他望着阳台上水缸里的蓝莲花呆呆的出神。那含苞的花朵那么纯净,仿佛一个个幽幽的少女的梦境,让人不忍触碰。他的尘封的记忆就开始蔓延了。他想起了安安那纯净的笑容。他第一次牵着她的手带她去溜冰场的时候,她害怕得在他耳旁尖叫。他几乎是半搂着她,教她溜冰。最后,看她站得稳了,他将双手一放,笑道:“你自己去溜吧!”说完就像一只鸽子一般滑开。他听见她摔倒的声音,然而她却再也没有喊他,她很快就学会了溜冰,她一直是一个坚强隐忍的女孩。
他看见她在满地的阳光里朝他微微地笑,笑容仿佛天边绚丽明媚的朝霞。她一直是他的安安。
等了许多天,那个叫做叶子的歌手都没有回复留言。网络上,网友们议论着说叶子去了西藏。叶子在网上说她想去看看布达拉宫,寻找些许安静和灵感。
他想想也是,如果她不是安安,她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回复他的留言。他留言的内容是:曾经有一个朋友,为我写了一曲《蓝莲花》,我如今每晚弹奏。
但是既然她有着安安似的灵敏和自由,而且唱着一曲他每晚弹奏的《蓝莲花》,也算是他们有缘。再说,他也一直想去西藏看看,去看看西藏的人民和那儿的风情,也可以当作是散散心。
毫不迟疑,跟老师打了个招呼,他便出发。大学里的课程本来就不多,而且他已经自修掉了大二的全部课程,虽然他才刚刚升入大二不久。
旅途是漫长的。他没有告诉父母,父母对他一向放心,知道他是乖巧听话的孩子。
看到了心里默默记诵着的布达拉宫,耸立在山峰之上。蓝天在顶上,白云缭绕其间。
门口的游客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他以自己敏锐的触觉和嗅觉,寻找着人群中的她。
没有什么特别的人出现。第一天是如此,他回了旅馆,倒在自己的床上。旅馆的白粉墙壁。
第二天,他又去了。依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人出现。睡眠中的他,梦是混乱的。
第三天傍晚将要离开的时候,他看见人群中默立着一个身材修长的背着旅游包的女子,一身黑色的紧身T恤和牛仔。碎碎的短发。耳朵里塞着耳机。双手插进牛仔裤兜里。她站在台阶上望着天边的火烧云,那绚丽多彩的晚霞将她的侧脸映成了金红色。
“看晚霞吗?”他走过去,立在她身旁问她。笑笑的样子。
“耶,”女子惊异地转过脸看他,是漂亮的双眼皮女生,长着一张娃娃脸,眼里透出受到惊扰的猫一般的敏感。然而面上却不动声色。
“看晚霞,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不由分说地近乎粗鲁地抓起女孩的胳膊。女孩白皙的手从兜里露了出来,他毫不犹豫地抓住。
他们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背后是圆圆的葫芦一般的宫顶。夕阳将白色的建筑物整个地映成了金黄。他的白色衬衣在晚风中猎猎飞舞。白皙的臂膊露在金色光芒里。女孩一身黑色的衣衫、白色的脸庞在晚霞里,仿佛来自地狱的幽灵公主。
“为什么要穿黑衣服?”他问她。
女孩笑笑:“这也有为什么吗?”
“当然,”他很认真地拿眼睛看着她。
女孩不自然地笑了笑:“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因为我觉得我不是阳光的人,而黑色是最容易潜伏于黑夜的。”说完转过头不再看他。
他们于是一起坐着,坐到金色逐渐褪去,坐到暮色慢慢笼起,坐到了如水的月光洒下。
女孩从背包里窸窸窣窣地寻找着什么东西。
“你找什么?”他坐在她的身边问她。
她不回答,依然低头翻弄着自己的背包。偌大的背包。找了许久,她终于找出了一根白色的萧管。
“奇怪了,平日很容易翻到的。”女孩低低地自言自语。
“你会吹箫?”他有些惊异地问她。
女孩并不回答,不一会儿,一曲清扬的曲子升起在满天的月光里。是江南民间人常哼的那种曲子,《紫竹调》。他住了并不许久的江南,却也常常听到。像是一首摇篮曲。
萧声,一曲又一曲地升起在月光里,与天地融为了一体,安详,而静谧。他陶醉在其间了,女孩足足吹了九首,都是江南民间的民谣,有他听过的,也有他没听过的,婉约的江南水乡,仿佛立刻地,就浮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你呢?”女孩吹完了九首,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他颤抖着从自己的背包里抽出一只同样白玉色的萧管,放在了唇边。女孩笑着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他们合奏的一首曲子,出现在寂寥的夜空里了,将天空都要染得湛蓝: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无牵挂。错过幽暗的岁月,也曾感到彷徨,当你低头的瞬间,才发觉脚下的路。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地清澈高远,盛开着永不凋零,蓝莲花!
错过幽暗的岁月,也曾感到彷徨,当你低头的瞬间,才发觉脚下的路。错过幽暗的岁月,也曾感到彷徨,当你低头的瞬间,才发觉脚下的路。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地清澈高远。盛开着永不凋零,蓝莲花!
孙隼感觉自己快要融化掉这曲子里面了,没错了,他现在确信了,她,就是他的安安。是他一直寻找的,找了三年的安安。他一个人的安安。
孙隼感觉自己仿佛要在夜空里飞翔起来。他站在布达拉宫的最高一级台阶上,欣喜万分。他张开双臂,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鸟儿。他是那么幸福。
当孙隼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到处都是雪白的一片,天花板是白色的,墙壁是白色的,身上的被子是白色的,头痛欲裂。他的手臂上还插着亮晶晶的管子,是怎么回事。他用力地将头偏了偏,想要弄清楚这一切。却看见一个头发漆黑的女人在床边垂泪。
“我这是在哪里?”孙隼的嗓子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嘶喊。
“隼隼,你醒了,醒了就好。你爸爸妈妈刚刚来看过你了。”那个妇人抬起头来看他。满脸慈祥的神色。
“你是?”孙隼疑惑地问道。
“我是你奶奶呀,孙隼,怎么,你不认识我了吗?你去西藏玩,从布达拉宫的最高一级台阶上滚了下来。是个好心的游客发现了,你父亲立刻派人用了飞机和医护人员将你弄到了省城医院。你一直处于不清醒的状态。后来,又送回了家乡的医院,我可以时时刻刻照看着你。你爸爸妈妈刚刚走,要不要我喊他们来。要不要喝水,孙隼?”
“奶奶?”躺在病床上的男子疑惑道,“隼隼是谁?”
于是,躺在病床上的男子被莫名其妙地再次挂针,他想挣扎,无奈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他想要想清楚一些那个老妇人所说的话,无奈大脑里一片空白。他只是记得有一片金色,那片金色的光芒里有一个身影娇俏的黑衣女子,她在吹箫。他拼命地想要弄清楚她是谁,无奈,没有看清楚她的正脸,他似乎可以想见她银铃般的笑声,但是她究竟是谁呢?他问自己,我为什么记得她?刚才那个老妇人又是谁?是我的奶奶吗?我是谁,是她口中的隼隼吗,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
孙隼的奶奶给他的父母挂了电话:“孙隼失忆了。”奶奶在电话里哭道。
“我们马上过来。”
医生替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的孙隼做了详细的检查,说这些都只是暂时的,他的脑子里的记忆神经受了压迫,如果好好调养,不要给他过多的刺激,他会很快恢复的。
“医生,那些人真的是我的亲人吗,我没有在做梦吗?”孙隼在检查完毕后拉住医生的衣袖问他,“他们会不会害我?”
医生像抚慰一个小孩子一样地拍了拍他俊秀而苍白的脸:“真的是你的亲人,他们和我一样,都爱你。”
孙隼放下心来。长长的嘘了一口气。他突然变得像一个婴儿一般地害怕起了这个世界,因为周边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
如今,天气晴朗的清晨,奶奶便每日推着孙隼去花园里,公园里散步。给他讲一些他小时候的故事。孙隼听到便开心地笑。这个小孩子真可爱。孙隼说。那就是你呀。奶奶笑道,像对待宝宝一样地刮他的鼻子。他渐渐地接受了自己的这个身份,父亲是一个公司人力资源部门的董事长。母亲是时装模特。奶奶是一个退休的护士。奶奶今年六十三岁了,然而看起来,和五十岁的人没有两样,头发漆黑,脸上皱纹很少。她能够给孙隼很好的护理和照顾。
孙隼在满地阳光,满园的花香里,轻轻地笑。阳光都爬满了他的脸庞。他的俊秀的脸,他的白皙的脸上逐渐泛起了微微的红光,头上的绷带一点一点拆掉。
时间慢慢地过去了,大二就要结束,孙隼在医院里修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终于完全康复。
当他站在自家的穿衣镜前梳理着短发的时候,他看到了他的左边额头一直到下巴处的一道醒目的月牙形状的疤痕。他笑了笑,如今已经能够接受了。他想起了那个黑衣女子用钝器击打他面布时候的情景。他和他的萧一起滚落进无边的黑暗里,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走进了自己逃避了三年的家,躲避了三年的书房里。小小的书房里,如今不止有一千册的藏书了,母亲是一个爱书的人,小小的藏书室里拥有着将近两千本的藏书了。什么都在变化。在短短的三年里。
他笑了笑,仿佛很容易接受这一切。邮递员送来的今日的晨报。他翻开报纸,看到新闻那一栏里,有几个醒目的红色大字:在逃犯人母女,抓捕归案。湖北乡村坟墓里出现数块无名尸骨。上面贴出了两张大大的照片。其中一张年轻女子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子拥有着猫儿一般的灵敏眼神,一身黑衣。照片旁大大的黑体字:慕容安。又名叶子。
大栏目下面是小行的关于这对母女经历的注解。整版整版的醒目。小标题都是红色的。他抬头,窗外的阳光洒了进来,洒在暗黄色的书桌上。
他的眼睛突然涩涩地,他起身离开书房,想替自己倒上一杯牛奶。或许,是阳光太过刺眼,灼伤了我原本脆弱的眼睛。孙隼想。
他却没有给自己倒牛奶,只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清水,坐在阳台上的漫天阳光里看天,天空中的那些云儿闲闲悠悠地。他该回学校了。他想。那个江南,是他的。
到处都在议论着慕容安母女的事情。班上的同学们整天地讨论个没完。
“听说了吗,”晓美得知他回了学校后给他打电话,“一个女歌手,居然是一个潜伏了三年的杀手。她和她的母亲都是。那个年轻女孩用药熏晕了那些强奸过她们母女的人,然后将他们全部杀害、分尸……”
“嗯,”他在电话里淡淡的答应,“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你像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哦?”晓美问道,“我如今已经不再喜欢你啦,你别总是对我那么冷淡好不好。”
“嗯。”他依然在电话里淡淡地答应。
“那么我做你女朋友好不好?”晓美又在电话里问道,声音里带着娇俏。
“嗯。”他依旧淡淡地回答。
“真的吗?”电话那头兴奋道。
他不作声,依旧淡淡地回答。
他再次和晓美见面的时候,约在一个小小的咖啡吧里,温柔的淡紫色灯光下晓美涂了脂粉的脸,亮丽着。
“你的脸怎么了?”晓美看见了他脸上的那一道醒目的伤疤,惊异万分地问道。
“不小心摔伤的。”他淡淡地回答。
“这个疤痕,能够消得掉么?”晓美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不像是摔倒了得来的,像是被人用钝器打伤的,看不出来,你还会跟人打架。”
孙隼沉默。
“陪我去逛街?”晓美问。
“无所谓。”孙隼耸了耸肩膀。
一个月后,晓美给孙隼发了条短信:“对不起,孙隼,可能我们是真的不合适的吧,我一直以为可以让你阳光起来,可以让你爱上我,但是我做不到,你不阳光,不快乐。我害怕我会像你一样地堕落下去。所以只得抽身离开。祝,一切好!”
孙隼看着阳台上水缸里的蓝莲花,果然已经开花了,因为已经是盛夏。长时间不管理它,它居然还活着,真是生命力顽强的花儿。大大的、淡蓝色的花朵,浸润在月光里,仿佛一个个恍惚的梦境。他站在满地如水的月光里,想起了一张纯净安详的脸,灵敏的眼神。想起了那一头碎碎的短发,那一身的黑衣。她有她的安静,他懂,他一直懂。只是旁人不懂。
其实他没有告诉晓美,他的身体上也有一条偌大的伤疤,从身体右侧的肩胛骨一直到肋骨的最下方,是他十七岁的时候得来的,他和安安一起逃脱一小队流氓的追捕的时候,他替安安挡了一刀。那一刀让他躺进了医院里,躺了足足两个月。这事,他的家人都不知道。这是他和安安之间的秘密。
那是高一刚放暑假的时候,他从学校的宿舍里接了安安出来,走到一条小巷子口,他们的电动车突然被几个手持砍刀的人堵住,一共四个,其中两个手里拿着砍刀。一阵狂痛的打斗。他是学过跆拳道的,但是依然经不住几个人的轮番的打斗。安安灵敏,甩掉脚上的高跟鞋准备逃走,却被其中两个人架了起来,堵住嘴巴,拖进一条更小的巷子,几个男人狞笑着。他被打得晕在地上。听见了衣服撕碎的声音,听见安安的哭泣声,听见了那四个男人淫荡的笑声。血不停地从身体里向外渗着,他只是想着我不能死,我不能死。他拨开了手机上的110,几个匪徒也是害怕警察的,听说110来了,最后只得意犹未尽地离去。他在那条凄凉的小巷子里朝着安安爬过去,他看见她的嘴唇出了血,她的脸颊苍白在夏日正午的骄阳里。整条小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阳光是唯一的见证人。
“安安,安安,你没事吧。”他爬过去,看见安安散开的发辫。安安被撕碎的衣衫,他的心刀割一般痛苦。
“我没事,”安安抬头看他,眼睛里贮满泪水,“他们还会来的,”安安说完了这句话,眼睛里空荡荡的,“他们不会放过我们母女的,他从我十四岁的时候就开始缠着我们了。”
“我会帮你的。”孙隼艰难地靠近她。心如刀绞,泪落如雨。
那个暑假,他们一起去了湖北恩施的一个小镇子。孙隼跟他父亲说,他想暑假的时候去西藏玩玩,趁着有时间,顺便带上他的女友安安。父亲嘱咐他路上小心,就给他的银行卡上打了二万块钱。
他们一起住在镇上的小医院里。安安是被强奸了。孙隼明白,他尽量不去刺痛她,不去回想那些场景,他想着等他行动能够自如的时候,就陪她一起去医院里做检查。
那天晚上,在旅馆里窄小的房间里,安安揭开了孙隼染满血迹的衣衫,一条醒目的刀痕从右侧的肩胛骨一直到了肋骨的最下方。在医院里足足缝了四十多针。安安一直在旁边流泪。安安从来不是爱哭的女孩子。
后来,一个多月后,孙隼的伤口不再那么疼痛了,还好刀疤并不很深,没有很严重地伤害到筋骨,被折断的肋骨也接了起来。孙隼开始在安安的搀扶下走路。在他伤口完全痊愈的那天,安安躺在他的身边,用手指触摸着他的疤痕,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傻瓜,没事的。”孙隼摸摸安安的头,安慰她。
他们去妇科医院做了检查,确信了安安没事。
在钱已经用得差不多的时候,学校也开学了,他们一起回了学校。从此,他们更加谨慎小心了,可是,一个学期以后,安安终于还是消失不见。他保护不了她,他很自责。
其实那天在布达拉宫前见到她,他应该对她说的,他是应该对她说的,他应该说,无论多么艰难我都愿意同你一起承担,可是,安安,你为什么不愿意呢?你要一个人去背负那些你背负不了的灾难,那些,并不是柔弱的你应该背负的。
他想问。可是她已经不在。夜空中一颗流星划过,流下一抹让人记得的亮。这就是你么,安安,你就这样潇洒地走过,只是为了让我们记得。像一颗流星一般,这么快就消失不见?
是的,这个世间欠了你的,安安。欠了你的。
可是,安安,难道你就不傻吗,你可以走的路,并不只是这么一条啊!聪明灵秀的你,怎么就不明白?
不知不觉间,孙隼已经在阳台上站到了天明,天空中露出了一抹鱼肚白。太阳缓缓地升起,是一个鲜红的圆球。
几朵蓝莲花在灰黑色的水缸里,默默无语,花瓣上含着的泪水,晶莹剔透。
夏日的夜,怎么这么短呢?孙隼站在阳台上,满目泪水。
太阳终于越升越高了,光芒万丈,照灭了一切的黑暗。万物都沐浴在了金色的日光里。
我们不应该喜欢黑夜的,也不应该总穿黑色的衣服,孙隼对着水缸里的蓝莲花说。安安,如果穿上了,我们只应该说,黑色是容易吸收温暖的颜色,我们要让自己变得温暖起来。
2011—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