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上晃动着许多人影。声音嘈杂。我都熟悉不过。村庄周围的田仿佛地图上线条勾勒的块块形状,每一块形状都有它的归属者。而这地图的模样烙在我印象中无比深刻,所以认识哪块田,便轻易认出在田边劳作的是哪位。我总是很愉快地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喜欢我,夸我懂事。我瘦矮的身体灵巧得仿佛是立在水田中的白鹭。它们滑翔着身子,似乎连空气都是静止或者不存在。
生产队稻场边的一大块水田,是大伯家的。大伯的家就与我家紧隔壁,壁与壁中间只留了约两尺宽的巷弄。两家因此闹过不少纷争。但我并不因为这事都恨他。我根本恨不起来。是因为他是我大伯?这样的简单?抑或是到镇上经过他的铁匠铺,看见火花四溅、青烟弥漫,听见铁的碰撞、他的低吼,我就从小在心里种下了好奇与敬畏?这样的画面一直盘踞我的心里,时时还发出火花四溅与响声叮当。现在他细心地平整着耕田后的包包垒垒,每挪动一步,身边便“哗哗”,像是沟渠里的水渐长了些,冲击着桥墩,树根,水草,石罅,发出柔缓的筝鸣。
我还是犹豫着没有打招呼,侧着身子在仄仄的田埂上蹑手蹑脚走过。田埂很柔软,一方面是因为野草长起来了,绵软如毯;另一方面是因为田埂湿润,土壤松软的缘故。我确信脚踩在上面没有声音,因为连大伯那样精明的人都没有直起腰来看我一眼。
田野流水潺潺,水声忽高忽低,不止四面八方,是整个包围着我。田与沟渠之间的田埂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俗称“田缺”,用于排水。我要蹦着跳过去。但是我不急于跳,因为缺口冲击起的泡沫里,往往潜伏着上水的泥鳅,偶尔还有银光闪闪的鲫鱼拍打出更大的声响。我的心里猛地惊喜。轻轻靠近田缺,用网舀在水里兜一下,那些泥鳅便毫无防备地落入网舀,可能是流水声太响,导致它们玩得太开心太投入,完全分散了对于侵略者的注意力。
一些微小的动物这时也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不知自己为何总是对人类以外的东西充满了好奇。可能是有时我觉得自己与它们也有相似之处:卑微与内敛。
我会长时间注意田沟里那些游动着黑乎乎的蝌蚪,它们怎样由一条尾巴渐渐长成为四条腿的青蛙。这样的变化真是太大,很神奇,因为小的时候竟然误认为是鱼花。其实我倒希望它们能长成鱼,是因为鱼对于我来说神秘得多陌生得多。这些可怜的小蝌蚪,我在它们无反抗之力的时候捕捉不少,乐滋滋地用塑料袋装着带回家,偶尔也放在瓶里养着,玩腻了就给鸭吃。
说实话,可能是那些成年的青蛙也有些笨,我徒手都能捉到它们。青蛙太多,田畈里处处都是蛙鸣,走在田野,随时会遇见这些鼓着腮帮的家伙。这让我极易引起联想。母亲生气惩罚我们时,我鼓着的腮帮非常雷同。我对青蛙的挣扎没有发生过一丝丝怜悯,认为天意如此,何况,你也捉不尽。
在夜里,蛙声与月光一道从田野飘来,透过窗格钻进屋里,我常常在蛙鸣的起伏中睡去。第二天,又在鸡啼与鸟鸣中醒来。时间很散漫,大把大把的,感觉不到任何的仓促,只是一心盼着长大。长大了,也不遗憾那时虚度了光阴,也许童年与少年的时光就是纯粹用来玩耍的,所以,除人以外的玩伴也特别的多。我们总是与大自然零距离。
我们那时还有一首儿歌,“打青蛙,给鸭吃;鸭送蛋,给儿吃;儿屙屎,给狗吃”,所以鸭蛋吃过不少,不过,狗也幸运。作为回报,狗也屙屎,并且喜欢在田埂的草丛里,时常让我和伙伴们一阵好找,因为狗屎肥田啊。万物都是循环再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