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 海面之下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里是二十世纪初的布雷顿角,路飞一家住在能看到海的房子里。

夏天的时候,天亮得很早,太阳从海的尽头挣脱出来,光和热一瞬间都铺就在了海水上。路飞躺在床上,背过身去,把毯子往上拉了拉,遮住后脑勺和侧脸,可还是能听到海鸥的声音,咕…咕咕咕…

这真是种奇怪的鸟儿,路飞忍不住这么想。说奇怪是因为他觉得现实和理想不相符。

海鸥画在纸上是个静态的小写的m,他通常会在中间那一竖下面再添一条短横线,代表那对飞行时荡在空中的小蹼足。在粼粼波光的映衬下,海平面东边是初升的金红朝阳,天际间有无数灵动翱翔的身影,飞翔着、啼叫着,人们大概会惊叹于自然之美。

可事实上,如果看过它们如何在海滩上凶狠地抢食,甚至连兔子都能剥皮生吞,那你可能会对它们另眼相看吧。他把毯子再往上拽了拽,依旧无济于事,鸥鸟的叫声像朝阳的光一般毫不费力地穿越了海面上空稀薄的空气,直击在窗棂上,然后进入他的鼓膜。咕…咕咕咕…

门口传来窸窣的声响,他知道是爸妈在小声说话。路飞掀开薄毯,脚尖踮起,避开木地板上那些因承重不均而会吱吱作响的裂缝,弓着背小心翼翼地往门边去。

今天路飞刚满十岁,他的身型比同龄的男孩要瘦小一些。天热,他只穿了一条蓝白条纹的小短裤,本是深蓝的地方因为反复搓洗和曝晒,变成了浅蓝。不过裤腰上的牛筋是新换的,还有些勒人。两条小细腿从宽松的裤腿里伸出来,定在地板上的模样像打开的圆规。弓背的动作让他背上的肩胛骨凸起,变成了一只欲飞未飞的蝴蝶。

他把房门旋开了一道缝,正好可以看到门口。大门朝外开着,爸倚在门框上,妈站在他对面。路飞吸了吸鼻子,海风把海水的盐咸味刮了进来,仿佛现在只要舔一舔鼻尖就能尝到涩嘴的滋味。

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妈的右手攥紧了腰上的围裙,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像是蜿蜒起伏的青色山峦。爸拎着他的午餐盒,如果没猜错的话,上层应该有个鸡肉泥三明治,还有很多片切好的白面包,下层是茶。他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抚摸着,动作很慢,像是在漫不经心地掸去肩头几粒零星的头皮屑。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早上好”,听声音是邻居乔治叔叔,也是爸的工友。爸妈的头一致转了过去,妈回了句“早上好”,声音里有强撑的喜悦。爸倚在门框上的身板直了起来,他消失在大门口,海风从那个突然间空空如也的位置更大程度地灌了进来。妈往外探着身子,她终于把攥紧围裙的右手腾了出来,使劲挥着,然后又迅速抹了一下眼角。

路飞把房门悄悄关上,他慢慢走回窗前,此刻的海面很平静,像一面薄薄的明镜在反射着日光,他一度觉得这光过于刺眼,想闭上眼睛。可一想到爸正经过开满了鲁冰花的小路,走往矿场,马上会坐上矿车进入到无尽黑暗的矿井之下,他又像舍不得这份光亮般地瞪大了双眼。

矿井挖在海的浅滩之下,下面有煤,这种黑色黄金是这一带沿海城镇的经济支柱。海下矿场前几天刚出了一场事故,那辆平日里载人的矿车因为缆绳断裂直接冲进了矿井。好在车上没人,只是车头的地方被撞得面目全非。这大概就是妈这两天早上总是依依不舍朝着爸远去背影不住挥手的原因。

路飞把目光从海面上移开,转身从抽屉里随便翻出一件T恤,套上,不用再避开那些咯吱作响的地方了,他打开了房门。

妈正站在水池边洗着盘子,旁边是新烤的长面包。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她赶忙回头,疾步走来,湿漉漉的双手在围裙上反复磨蹭,直到郑重地握住路飞的肩膀。

“生日快乐,路飞。”她半蹲着,一把把他抱在怀里。

“嗯,谢谢。”路飞却有些提不起精神。

“下午的时候,我会烤蛋糕,等爸爸下班回来一起吃,好吗?”

“嗯,好。”

路飞爬上了餐桌旁的椅子,面前的盘子里已经放着几片切好的面包,一小碟果酱,旁边是小半杯牛奶。他握住玻璃杯,仰着头一口气喝完,拿起两片白面包就跳下椅子,往大门方向跑去。

海风拂在路飞的脸上,除了咸味还夹杂着些峨参的清香,大概是有人刚除了草。他那条蓝白色的小短裤像被风吹起来的饱满的船帆,直到站定在邻居乔治叔叔的那幢小房子前,他才停下了脚步。

路飞敲了敲门,“咚咚咚”,应门的是强尼,乔治叔叔的大儿子,他头戴一顶鸭舌帽,和往常脏兮兮的衣裤不太一样的是,一双白色棉袜拉到小腿肚的位置,路飞盯着看了半天。明明上个月他才刚过了12岁生日,这身打扮倒是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走,去游乐场吧!”

两个少年就逆着风奔跑起来。说是游乐场有些夸大其词,除了一副简单的秋千架,并没有其它任何娱乐设施。可就这副秋千架,也残破不全,原本上面有四个秋千,一个断了,一个的铁链搅在一起,变成了死结。就剩两个,一个还是给小婴儿的,座位的木板周围带了一圈塑料围栏。

路飞屏着一口气,左右脚加快了交替的频率,他不想坐到那个婴儿秋千上。可强尼像一只长手长腿的灵巧的猴子,一伸手就够到了普通秋千的铁链,然后他下巴微微翘起,骄傲地瞥了一眼几乎比他矮半个头的路飞,毫不犹豫地坐了上去。路飞只好往边上那只婴儿秋千走去,不过他并没有坐,而是笔直地站在了那块狭小的木板上。

“你今天不用下井吗?”路飞没有看强尼的方向,更像是对着被摇摆秋千搅动起来的空气发问。

“矿井的规章制度很复杂的,呃。”强尼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和你说不清,就是很复杂,但是今天不用去。”他脚下一使劲,秋千飞得更高了,“那你呢?”

“他们说等我十岁之后。”

“那是什么时候?”

“就是…今天以后…”

“哦,这样。”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秋千飞得很高,很快就能看到大海。

“强尼,你想过做其它事情吗?比如……”路飞突然卡住了,他好像也想不出除了下井之外,还有什么其它更有意义的事情,“比如…上学?”他顿了顿,声音也小了下去。

“哈?路飞,这是因为你没有下过井,会很累的,根本没有精神再去想学习的事情。”强尼吃惊地看着他,“而且,我爸说,上学又能怎么样呢?读完中学,你难不成还想读大学吗?它们都又远又贵,完全实现不了。到头来,还不是要下井,所以现在就能补贴家用,为什么不呢?而且这是我们的传统啊!”

路飞没有回答,他铆足了劲儿,秋千越荡越高,泛着波光的海面出现了,海浪跳着俏皮的舞蹈,白色的浪尖像是闪光的钻石,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爸在干什么呢?路飞经不住想。此刻,他在海面之下,无尽的黑暗里,仅凭电石灯的微光,用锤子、用锹或者什么别的工具,一点点却反复地击打着那些黑色的石头吧。

回家吃午饭的时候,饭桌上还是那一叠白面包,只不过旁边的果酱换成了奶酪片,还有一盘洗净切好的胡萝卜。午饭通常很简单,因为爸不在家的缘故。

饭后,妈抱着妹妹在桌旁读一份旧报纸,旁边放了白纸和笔,她挑了些简单的英文单词,一笔一画地教着。路飞也凑过去看了一眼,好像都认识了。他抽出了有数字游戏的那一版,想试试运气,可惜今天运气不是特别好,一个也填不上。

下午一般有去食品店采购的任务,但今天是路飞的生日,妈给他放了假。厨房的窗台上摆放着几盆绿植,路飞看着它们的影子被洒进来的日光逐渐拉长,变成了怪诞的形状。他跳下了椅子,往门口走去。

穿过一片糖枫林,就到了小镇上海浪声最响的地方了。路飞翻过木栅栏,绕过大小各异的林立的石碑,直直地朝着最靠边的那块过去。他在墓碑前坐下,递上了一簇在路上采的紫色鲁冰花,再把头转了转,像向日葵花盘那般面向太阳,他把眼睛闭上,世界还是那么明亮,不过不再刺眼。他面前是块米白色的大理石,中间刻了字,那是祖父的名字和生卒日期。

路飞对他有些印象,尽管他不确定这是父亲形象的衍生,还是独立的记忆,总之,他们交叠在一起。他们穿着类似的服装,头戴鸭舌帽。早晨出门的时候手里提着锡盒,里面装着午餐和茶,不过那时候做饭的是祖母,现在换成了妈。然后就是每天下班回家后,那张被煤灰染得漆黑的面庞,不过他们脸上的笑容是真挚的,真挚得让人觉得好像每一次见面都是久别重逢,劫后余生。

路飞总记得他在生命最后说过的话,那时他瘦骨嶙峋地卧在床上,像一具已经没了生命气息的空壳,路飞很害怕,躲在墙角。可不知怎么的,即便刻意保持了距离,那些语句却总是回响在耳畔。

他说,他上的是日间班,矿井里自是永无止境的黑暗,等从井里上来,已经暮色苍茫,他觉得自己像鼹鼠一样见不得太阳,甚至要丧失视觉能力。一想到百年之后又要归于泥土之下,就如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让他难以喘息。所以,墓地要选在高处,有光,能看见大海。当然,是大海有波光和浪花的那一面,而不是海面之下。

阳光格外灿烂,路飞把眼睛微微睁开,转向石碑,“我想,你也一定觉得我应该走这条路吧,这是使命也是传统,况且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没有人回答,倒是不远处在海面上飞翔的海鸥又在“咕咕咕”地叫唤了,大海还是以平静的姿态翻滚着,说平静是海面之上,说翻滚是海面之下。爸在干什么呢?路飞又经不住想。大概他把那些黑色石头装进矿车,正推着经过狭小的甬道吧。

回到家的时候,饭桌上已经放了一只草莓蛋糕,一颗颗娇嫩欲滴的红色果实被琥珀色的枫糖所包裹,路飞趴在桌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妈的手伸了过来,揉了揉他的小寸头,她朝他微微一笑。

路飞早早地就帮着把饭桌收拾干净,又摆齐了餐具,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时钟,又用手指模拟着时针分针的转动,满心期待那两根指针能赶快走到爸每天回家时的模样。

不久后,大门口传来了人声,路飞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他看着大门被缓慢地打开,随即出现的是一张沾满煤灰且疲惫不堪的脸。起初他没有挪动脚步,直到那个熟悉的男人向自己张开双臂,他这才像离弦的箭一样朝他飞奔过去,“生日快乐,路飞!”他感觉被紧紧地环抱着,就快要喘不上气。

晚饭吃的是炖菜,猪肉洋葱土豆都混在一锅里,路飞只吃了小小一盘,一心惦记着那块草莓蛋糕。他看着眼前这一小块用面粉鸡蛋黄油烤成的不常有的甜品,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他先是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舔掉了草莓尖儿上的枫糖浆,再小口咬了草莓,顿时,混合了两种食材甜腻又清爽的味道萦绕在口腔里,他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嘴唇,然后把剩下的那大半块草莓塞到了嘴里,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好是心满意足呀。

“路飞,你满十岁了,我们之前说好的,你可以和我一起去矿井干活吗?”

虽然是个疑问句,但听起来不太像疑问句的口吻,路飞瞪大眼睛看着爸,他试图把嘴里那块草莓吞下去,可一时间竟卡在了喉咙口,疼得他红了眼眶。他把头埋了下去,“嗯,好。”

“可以先做些简单的,也不一定要下井,比如可以帮忙把煤里面的杂质挑出来。”爸顿了顿,“我知道刚开始的时候会很难,也许也会很辛苦,但慢慢就好了,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

路飞把埋着的头抬了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有些泛红的眼睛是来自差点噎住的草莓还是什么别的东西,“知道的,爸,我去。”

晚风吹过的时候,路飞一家四口都躺在门外草地上的躺椅里。夜幕之下,大海失去了光芒,沿着海岸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再远一点,隐约可见的是矿场直冲云霄的烟囱。路飞像只小猫一样蜷在爸的臂弯里,他听到了一颗心脏强有力的搏动,远处好像还有海浪拍打着礁石的声音。他觉得有点累,在逐渐进入梦乡,梦里他看到自己牵着爸的手,往大烟囱走去,“我祖父是矿工,我父亲也是,现在轮到我了。”在梦里他喃喃自语道。

—End—


注:

1)布雷顿角(Cape Breton)是加拿大在大西洋里的岛屿,其东南海岸线下煤矿资源丰富。

2)19世纪末20世纪初,挖煤是这类矿业城镇的经济命脉,很多低龄儿童也在矿井里工作,一方面是家庭传统,一方面是生活所需,即便是半个世纪之后,子承父业依旧非常普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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