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经过一年多的洗礼,杨元庆已相当自信。现在他再也不会说“在微机这边做不出什么东西”这样的话了。他自己冲到前台,仰仗着生生不息的勇气和计谋,不断地夺取竞争对手的领地,把联想微机的市场占有率从4%提高到6%。可是他毕竟年轻,一点也不能体会在中国为人处世的一个规则,那就是,你自己痛快的时候也不能让别人不痛快。
让杨元庆学会妥协
但现在就是有不少人不痛快。这些人都是他的同事,有的和他年龄相当,看到他如此受重用,不服气,索性离开公司另谋他就,让大家觉得可惜。然而还有更大的问题:杨元庆的左冲右突和为所欲为,也让那些他口口声声喊“老师”的人不舒服,乃至发展成为激烈的冲突。
冲突的种子实际上从一开始就埋下了。我们一定还记得,在杨元庆出掌微机事业部之前,联想微机的整个流程分掌在好几位副总裁手上,他们都是公司早期的有功之臣,年龄比柳传志还要大些。当他们要把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交给杨元庆属下的一帮子年轻人时,任何人都能看出他们内心的失落和忐忑。那一天刘晓林代表杨元庆来参加会议,他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大家出来开会吧,刘晓林过来收编我们啦。”刘毕业于清华大学计算机系,是个才能出众、运气糟糕的年轻人。关于他的故事,我们在后面还要提到,现在只说1995年他在微机事业部总经理助理的任上,春风得意,热血满腔,却不料遇到这样的场面,不免在心里咯噔一下:“怎么把我们当成‘接收大员’了?”
两代人之间的心理障碍乃是天然存在,倘若小心经营,处处忍让,也许可以化于无形。这在中国的古老智慧中被称做“打太极拳”,意思是顺其自然,以退为进,以柔克刚。但杨元庆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而且微机市场上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不能允许他把精力用在你来我往的纠缠中。1994年,当老一代要把积压在仓库里的几千台电脑移交给继任者的时候,矛盾爆发了。杨元庆对售出这些库存电脑已完全失去信心,坚决不肯接收,这让刘金铎极为愤怒:“这是什么态度?这个事交给你,责任就在你的身上。你怎么能说不接?”
杨寸步不让:“这是历史烂账!谁的账谁负责。”
刘忍无可忍:“微机事业部是你管的,难道还要我去卖机器?”
这边刘金铎的愤怒还没有平息,那边贾绪福也开始发泄不满。原来杨元庆不遗余力地建立分销体系,即使失去公司的老客户也在所不惜。这让贾绪福极为不满,逢人就要发泄。他曾经是杨元庆的上级,知道这小伙子认准了一个道理就不肯回头,但他觉得至少可以说服刘晓林。有一次两人同去济南推销联想品牌,他坐在火车的卧铺车厢里面说个不停,从北京一直说到济南,既严厉而又饱含着感情:“晓林啊,我跟你说,你们一定是弄错了。你想想,我们这些用户,就是看着联想的牌子啊!你现在不让我们直接和他打交道,让代理去和他打交道,这个怎么能行?这个怎么行?”
每一个人都在为公司利益着急,彼此的想法却又如此不同。老一代人纷纷在柳传志面前抱怨,刘金铎说得伤心,眼泪都下来了。大家希望他能出面约束那个年轻人。
柳在一些最重要的问题上是支持杨元庆的,比如不惜一切代价地建立分销体制,他就认为杨元庆是对的。再比如杨要求自己的属下拥有更好的收入,这一点柳传志也能答应,还转过头来劝说老一代副总裁:“咱们现在只能先让少数部队穿皮鞋,大多数人还得穿草鞋。就是尽力支持杨元庆,因为他们要去打硬仗。”但是柳传志也希望杨能体谅老一辈的苦衷,至少把库存产品造成的“烂账”兜起来,毫无疑问,这是维护公司利益的最佳选择,而且符合常情。柳传志转身去劝杨元庆,无论怎样苦口婆心,年轻人依然不肯接收,除非允许他以极低价格抛售库存,造成的亏损也由前人承受。
杨是那种认死理的人,信奉公正的原则,而且没有一点弹性。他的部下都说他“眼睛里面揉不进一粒沙子”,只要他认为有道理的事情,就坚定不移,即使遇到天大的阻力也不肯妥协,可是这样一来,就把自己和周围的关系搞得非常紧张。旧的矛盾还没解决,新的冲突又出来了,而且一次比一次更加激烈。他坚持要把分公司在销售价格方面的某些特权收回,把他们与所有代理商一视同仁,由此又导致了和常务副总裁李勤的激烈争执,互不相让。公司总裁室要将刘晓林调离微机事业部另任新职,他又坚决不肯。就连一向宽厚、从不跟人红脸的曾茂朝,也不免要和杨元庆拍桌子。1995年晚些时候,公司高层领导中的冲突达到了顶点。杨元庆以一人之力对抗他的前辈们,而柳传志则夹在中间。“我当时左右不是。两边的压力全都压到我这里来了,”他后来回忆说,“杨元庆就是觉得自己对得不得了,完全不注意其他人的感受。”
说老实话,柳传志喜欢杨元庆的秉性,包括他的优点也包括他的缺点。联想公司这一老一新两个统帅,在很多地方都很相像:坚定,执著,无私无畏,百折不挠,充满激情,常怀民族大义,又把公司的利益当做身家性命。如果说这两人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年轻的杨元庆刚性十足,没有一点弹性,从来不会想到,一种优秀品质如果被推向极端也会给别人带来伤害。而柳传志却是一个“妥协的大师”。作家秦朔在他的《大变局》一书中谈到柳传志,说他的人生修炼“已经达到很高的境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人情练达”。这不是矫饰之词。在柳传志的所有智慧要素中,应当说最精妙也最具深意的东西就是“妥协”。他在顽强地改变那些自己能够改变的东西时,也有足够的胸怀去包容那些他不能改变的东西。然而还有最重要的,他有足够的智慧去分清楚什么是自己能够改变的,什么是自己不能改变的。
柳传志本人并不喜欢“妥协”这个词。有一次他和朋友谈起这个话题,说这两个字里多了一些消极的成分,而且常常迫使自己去做一些违心之事。事实上他在员工面前更喜欢这样表达他的想法:“你想到墙的那边去,就一定要把墙打一个洞,人是过去了,可是墙被打破了。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地沿着墙走一遍,找到门,从门里过去?”
也许事情真像《北京晨报》记者刘书说的,此人“忍耐了很多很多常人无法忍耐的东西,隐藏过按常例不应隐藏的黑暗,为他人背过的黑锅也历历可数”。可是在我们的国家里,妥协、忍耐、隐藏、忍辱负重这些东西,常常就是克敌制胜的法宝。柳传志有一次接受美国《财富》杂志的访问,承认他在企业管理上只用了30%的精力,其余70%要处理外边的一些事情。“牺牲一些个人的率性自由,多些忍受妥协,”他对那个满脸迷惑不解的美国记者说,“是为了和环境之间多些润滑,多乘顺风,使企业在已经够激烈残酷的市场竞争之外不再另添麻烦。”
杨元庆和他的前辈们之间的种种争端,显著地证明了我们国家的行事准则中一个精妙之处。在大多数情况下,绝对公正并不一定是最好的选择,妥协和富有弹性才更加重要。什么时候应当秉公持正,什么时候应当妥协,只有饱经风霜、富有智慧而又修炼到极致的人,才能把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公司里面一再发生的冲突让柳传志做了一个决定:一定要让这个年轻人学会妥协。1996年年初的一个晚上,杨元庆和他属下的全体高级管理人员奉命来到公司505会议室。“505”几年来一直是公司最重要的一个房间,几乎所有重要的决定都是在这里做出的。这一天杨和他的属下坐在长条桌的一侧,正在说笑之间,大门洞开,柳传志、李勤和曾茂朝三人排着队走进来,表情严肃,目不斜视。柳传志选择了对面的椅子坐下,连句寒暄也没有,一通斥责劈头盖脸泼将过来。他说微机事业部虽然很不容易,功劳很大,但是太不顾周围人的感受,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让自己的目光直逼杨元庆,毫不容情地说:“你不要以为你得到的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你这个舞台是我们顶着巨大压力给你搭起来的。在各种力量的矛盾中,你本应和大家和衷共济,逐步确立你的地位,争取更大的舞台,更大的天地。你不能一股劲地只顾往前冲,什么事都来给我柳传志讲公平不公平。你毫不妥协,要我如何做?”
柳传志说话的习惯是“低开高走”,开始的时候通常都很平缓,渐渐高昂起来。但是这一回他一上来就调门很高,而且越说越高。说到最后,当场宣布两项决定:第一条,杨元庆一年内必须做出几件妥协的事情来;第二条,刘晓林即刻调赴企划部就职。
杨元庆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是只说了一句“我们一番辛苦,没有想到……”就再也说不下去,失声哭起来。满屋子的年轻人全都傻了眼,只有刘晓林还算清醒,他说自己服从公司领导的安排,到企划部去工作,然后又用局外人的口吻替杨元庆辩解。他说杨元庆每天如何殚精竭虑,有时候固持己见也是为了公司利益。柳传志不理睬这些说辞,只把眼睛盯着杨元庆。等到杨元庆平静下来,表示接受批评,三位前辈起身离去,把一帮年轻人扔在身后。刘晓林多年以后回忆那个场面还心有余悸:“柳老板严厉起来,真是吓人。他那天没拍桌子,但是他这个人确实是不怒自威。”
会散了,年轻人不愿回家,一起出去散心,从中关村走到白石桥,路过新世纪饭店的时候,杨元庆忽然想到公司正在这里筹备微机展览,就说咱们进去看看还有什么没准备好。看完之后大家还是不肯散去,都想在一起喝点酒,说说话,于是走进旁边的小饭馆。这些人长年累月在一起工作,有时候觉得是同事,有时候觉得是朋友,现在看着心烦意乱的杨元庆,人人都想替他排遣,可是竟不知该怎么说。
当晚回到家里,杨元庆心绪难平,一夜无眠。第二天来到办公室,意外地看到柳传志给他写的一封长信。他后来一直将此信留在身边,无论对于他的事业还是他的品格,这都是一股经久不熄的火焰。多年以后他从柳传志手里接过公司大权,柳传志也迎来自己的60岁生日,杨元庆和一群年轻人前去拜寿,席间忽问柳传志:“那天开完会,你临走时说要跟我再算账,你还记得你算了什么账吗?”柳传志笑而不答,他知道杨元庆说的正是那封信:
元庆:
来香港后,虽然任务繁重,但对你的情况仍不放心。自我检查后,觉得这几年和你沟通少,谈的都是些你要解决的具体问题。客观原因是你和我都忙,主观原因是没有特别注意我们之间沟通的重要性。我想利用边角或休息时间写信给你,用笔谈的方式会比较冷静,但我也不想很正式,只是拿起笔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还是自然感情的随意流露,未必就逻辑性、说理性很强,一次谈不完,下次接着再谈。
我喜欢有能力的年轻人。私营公司的老板喜欢有能力的人才主要是为了一个原因—能给他赚钱,有这一条就够了。而国营公司的老板除了这一条以外,当然希望在感情上要有配合。谁也不愿找个接班人,能把事做大,但和前任关系不好。开句玩笑,找对象如果对方光漂亮(相当于能力强)但不爱我,那又有什么用?
联想已经是一番不太小的事业了,按照预定的计划将发展到更大。此刻不对领导核心精心加以培养,将来就一切都是空话。
那么我心目中的年轻的领导核心应该是什么样子呢?一要有德。这个德包括了几部分内容:首先是要忠诚于联想的事业,也就是说个人利益完全服从于联想的利益。公开地讲,主要就是这一条。不公开地讲,还有一条就是能实心实意地对待前任的开拓者们—我认为这也应该属于“德”的内容之一。在纯粹的商品社会,企业的创业者们把事业做大以后,交下班去应该得到一份从物质到精神的回报;而在我们的社会中,由于机制的不同则不一定能保证这一点。这就使得老一辈的人把权力抓得牢牢的,宁可耽误了事情也不愿意交班。我的责任就是平和地让老同志交班,但要保证他们的利益。另一方面,从对人的多方考核上造就一层骨干层,再从中选择经得住考验的领导核心。
另外,属于“才”和“德”边缘范围的内容是,年轻的领导者要凭他的无私,和他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以及对他的伙伴的大度、宽容,自己有卓越的领导能力,还能虚心地看到别人的长处,不断反省自己的不足,等等优良品质使人心服。你知道我的“大鸡”和“小鸡”的理论。你真的只有把自己锻炼成火鸡那么大,小鸡才肯承认你比他大。当你真像鸵鸟那么大时,小鸡才会心服。只有赢得这种“心服”,才具备了在同代人中做核心的条件。当然在别的国有企业,都是上级领导钦定企业负责人,下面一般都是心不服的,所以领导班子很难团结。我如果不提前考虑这个问题,而像一般国有企业一样到时候再定,也不是过不去,只不过在联想进一步发展时,可能在班子问题上留下隐患。
我是希望向这个方向去培养你的。当你由CAD部调到微机事业部,并在当年就把微机事业部做得有显著起色时,我的心中除了对事情本身成功的喜悦以外,更有一层对人才脱颖而出的喜悦。在你开始工作后不久,诸多的矛盾就产生了。我是坚决反对对人的求全责备的。如果把一切其他人得到的经验硬给你加上去,会使得你很难做。我们努力统一思想,尽量保证环境对微机事业部的支持。事实证明了你的能力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上进精神。
当事情进展到这一步,我应该更多地支持你发展优势,同时指出你的不足,注意如何能上更高的台阶。而你在这时候,应该如何考虑呢?我觉得应该总结出自己真正的优点是什么?自己的弱点是什么?到底联想的环境给了你哪些支持(这能使你更恰如其分地看待自己的成绩)?主动向更高的台阶迈进要注意什么?
当我心中明确了将来作为领导核心的人应该具备的条件以后,我对你要做的事是:1)加强对你的全面了解。你自己也要抓住各个机会和我交流各种想法。不仅是工作上的,应该包括了方方面面的。2)加强和你的沟通,使你更了解我的好处和毛病,性格中的弱点,“后脑勺”的一面,这才能产生真正的感情交流。3)互相帮助。但更多的是我用你接受的方式指导你改正缺点,向预定的目标前进。
以上的部分我是用了星期六的一个钟头和星期日的一个钟头写的。马上我又要外出了,我想信就写到这里。下面是我想从你那里得到的信息:1)你是不是真有这份心思吃得了苦,受得了委屈,去攀登更高的山峰?2)你自己反思一下,如果向这个目标前进,你到底还缺什么?
等你回了信后,我再接着写。我还从没有用这么多时间给年轻人写过信。
好吧,就此搁笔。祝你如意!
柳传志
毫无疑问,杨元庆在后来的岁月里已经能够理解柳传志当年的深意。所以他在2004年有一次说:“如果当初只有我这种年轻气盛的办法,没有柳总的妥协,联想就没有今天了。”也是在这一年里,柳传志在与一个记者的问答中,用更加简洁的话表明了他的真实想法:
“实际上杨元庆当时的想法并没错,但是他的实现想法的方法有问题?”
“对,应该这么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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