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老板的课,不知哪来一位中年人,坐在第一排提了一些尴尬的问题。他问P^r是什么,接着又问O(-5)是什么,还问了\omega_C是什么。看官可能都不知道这些是什么鬼,但是对此课坐在下面的其他人来说,这些都是跟ABC一样的基本语言,如果不会是无法听下这门课的(按照物理学家的说法,都是幼儿园知识)。老板以谦和慈祥著称,此时也露出了些许哭笑不得的表情,但还是迅速解释了定义。我在旁边心生鄙夷,寻思什么都不懂来听课也罢了,就不要提trivial的问题浪费大家时间了吧。
(解释一下,trivial这个词是学界的黑话,如果形容一个人问的问题,大意为“显而易见”“没有意义”“文不对题”“幼稚”“浪费时间”等等。不完全等同,差不多是这些意思。)
晚上带了几位学弟在校园逛,边走边聊,又冒充了一回人生导师。听他们的困惑,都觉得很迷茫,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觉得“生活没有意义”,“找不到女朋友”。然后又被问具体研究些啥呀,申请应该准备些什么呀,要不要回国呀。一听到这些心里顿时有些许的不耐烦,毕竟被问了太多次。不过当然还是要保持礼貌啦,耐心地东拉西扯。
骑车回宿舍的时候,猛然觉察到,自己是从何时起变得有戾气而没有耐心了呢。
曾经多少次听课的时候,不是这也不懂那也不懂么,而且还装模作样不敢问,岂不是还不如那位先生。
自己大二大三的时候,难道不是和学弟们一样的迷茫,甚至还不如他们,他们至少还会找学长聊天。选了现在的方向,风风火火申请出国,难道没有丝毫跟风撞大运的成分?即使是现在的我,迷茫与困惑又何尝少了?在我的前辈们眼中又何尝不是一个幼稚的年轻人?
记得小时候的自己是一个多有耐心的小孩啊,(据爸妈说)读书能坐一整天都不动的。在学校也是一个谦虚低调的好学生,谨慎保守,不敢破坏规矩,不喜欢尝试新的东西。会不厌其烦地帮别人解答疑问。我身上有着一切跟现在的熊孩子相反的特点。爸爸都鼓励我应该张扬一点,我自己当时也这么认为。
然而真的是如此么?我的内心,真的没有好学生的优越感?真的是有追求有个性所以特立独行?恐怕不是吧。来到哥大每次在helproom给本科生答疑,无数次内心独白是“这个这么显然叫我怎么解释”“回去好好看看书再来吧”“美帝的基础教学果然跟传说中一样渣”。教课也只是毕业要求不得不混过去。就连跟同学交流问题,也是解释简单概念各种抓狂。我真的没有耐心教别人东西的乐趣,看着他们懵懂的样子真心捉急啊。
暴戾、狷狂、傲慢,也许是每个人心底或多或少的阴暗面吧,这么多年都没有意识到,真是不胜惭愧。当年的“谦虚低调”,又是什么呢?我想,无非是害怕吧,害怕暴露出自己的不会,自己的无能。
从小到大,我总是要做那个给出答案的人,从不来不做提出问题的人。偶尔提出问题也要没人能答得上来,然后自己解决掉。
从来不愿意跟随老师,翘了无数的课,跟别人合作也爱单枪匹马地解决问题。不愿意尝试新的东西,害怕自己做不好,无法一鸣惊人。所谓谦虚低调,无非是偏执不自信,对自己要求严苛而已。
我曾有一种论调,说“物理学家往往傲慢,数学家往往谦卑”,原因是物理学家总是认为自己征服世界,而数学家天天被自己的世界蹂躏。这种论调声称因为时时见识数学的鬼斧神工,做数学的人总会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从而维持谦卑。
然而“谦卑”与“谦和”是两个概念。谦卑是对上,而谦和是对下。人对星空大海、对一切不可控的庞然大物的谦卑,无非是力有不逮,而对日常遇到的平凡人的谦和,却是实实在在的品质和涵养。老板就是一个例子,“春风化雨”形容她最是恰当。这样说来,我确实多了放肆与张扬,少了谦冲与克制,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理性吧。
当然生活并不一定需要那么多理性,但至少多认识自己一点,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