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叔叔,月叔叔,你要喝汤吗?”
“丫头,不得无理,”孟婆把小丫头拽到身后,瞪了她一眼,随后朝月下老人欠身行礼,微微低着头,一脸严肃和紧张,沉声说道,“月公子莫要介意,小女子在这给您赔个不是。”
月老赶忙上前一步,扶起孟婆,笑着打趣道,“孟姑娘何必拘泥于此,你我同为戴罪之身,岂能讲尊卑之别?”
可谁知孟婆竟弯下腰行了一个更为夸张的大礼,头更低了,惶恐不安地说道,“月殿下,万万不可!您乃是造物神之子,即便是犯了滔天的大罪,岂能与我等卑微如蝼蚁的罪人相提并论?”说完,拉过躲在一旁的孟丫头,按住她东张西望的小脑袋,“还望月殿下恕罪。”
月老知道孟婆的性子,纵使二人相识已有千年之久,她仍把他当作是尊贵的殿下,而自己则是效忠于造物神、不得转世投胎的罪人,神主与仆人,谈何情谊?
“罢了,”月老轻轻叹气,“小丫头天真烂漫,我怎能怪罪于她?此事莫要再提。”说罢,他拍了拍孟丫头的小脑袋,“快起来吧。”
“谢殿下。”
“谢谢月叔叔!”
此事这才算过去了。
今日月老来奈何桥,其实是“送魂归身”的。所谓“魂”,便是这天界日夜操劳的赎罪之魂,而“身”则是凡人之身。
三界的运转规则,凡人死后肉身留在人界,而魂魄则要经过阴界掌管的鬼门关,按照功过薄上的记录,重新发配到三界。罪不可恕者,进入阴界效忠冥王,运作世人生死;罪过较轻者,进入天界效忠天界主神,维持天地人和;无罪或将功抵罪者,进入人界,再次投胎转世,踏实做人。罪魂只要赎罪期满,便可继续投胎进入轮回。
而月老门下掌管的八千弟子,也皆是戴罪之魂罢了。
今日,正是月老最得意的小徒弟阿生赎罪期满的日子,每次有弟子离开天界,月老都会亲自送行,看着他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祈福他一世安宁,莫要再犯错。
此时,月老就站在奈何桥的这一头,双手微微地背在身后,凉凉的风儿吹起他长长的衣衫,扬起他漆黑的秀发,他一直看着阿生,很久很久,直到阿生已经喝完了孟婆汤再也不会清脆地叫他一声“师父”,他还是天真地期盼着,也许阿生白纸般的记忆中,极深极深的地方,有那样毫厘的位置还残存着他的身影。
他苦笑,他摇头,他仰天,他能奈何?
送君十步相思愁,如隔万里。
欲道君字君不应,形同陌路。
愿君相忘不相见,幸甚至哉。
我独把酒仰天啸,呜呼呜呼!
说起来,阿生也算是与他同期的最后一个弟子了。当初月老还不是月老,只是一个被贬到天界服刑的罪魂,而与他一同被分配到姻缘斋做弟子的大约有三千多个。他们归当时的月长老所属,依据姻缘册给凡间的男女系姻缘结,百年如一日,不知疲倦。他们处在天界,却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灵,他们没有七情六欲,他们只是一群戴着“脚镣”的罪魂罢了。然而可怕的是,他们有着前世的记忆——前世所做错的事犯下的罪,都清晰地烙印在脑海,以及那在没有感情且近乎麻木的心灵上,附着着的强烈的负罪感。这一切的一切,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他们,“你是个罪人”。他们只能默默地、卑微地“活着”,直到赎罪期满,方能解脱。
“都走吧,都走吧。”月老一直盯着阿生的背影,“我也该走了啊……”他一个人嘀咕着。
“月叔叔,月叔叔,你要喝汤吗?”趁着孟婆舀汤的空,孟丫头又哒哒地跑了过来,小丫头清脆响亮的声音打断了月老的回忆。
他低下头,蹲下来,宠溺地揉揉小女孩的头发,笑了笑,温柔得仿佛眼睛里能挤出水来,温润的嗓音剔透如玉,“丫头,月叔叔不能喝汤呀,喝了汤怕是要生病呢。”
孟丫头一听,小脑袋揺地像拨楞鼓一样,“我不要月叔叔生病。”
月老听了,眼里的笑意更浓了。
孟丫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眨巴两只大眼睛,问道,“月叔叔,你到底犯了什么错呀,为什么你不能和阿生哥哥他们一起走呢?”
月老的笑容僵住了,眼神猛得晃动,他慢慢地站起身,望着桥的那一头,右手悄悄扶上手腕上系着的半截红绳,轻轻地说道,“是啊,月叔叔到底犯了什么错啊,月叔叔怎么一点都记不起来啊,月叔叔何时才能离开啊。”
天界之魂都理所应当地认为,月老也是造物神之子,管理凡人姻缘喜事,都尊敬地称他一声“月殿下”。正如财神掌管世人财运,司禄星君掌管世人官禄,大黑天神掌管世人疾病,朱雀爱神掌管时间流动,太白金星掌管自然气候一样,天界诸神皆是造物神之子,各司其职,维持神、魔、仙、妖、人、鬼六界的正常运转。主神殿下们法力无边,可自由穿梭于六界,往返于时间。而月老之所以被禁锢在这天界的姻缘斋,整日忙于凡人之事,不得修炼,甚至不能下凡历劫增长法力,只是因为他犯了错,造物神降罪于他罢了。
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月老苦笑,他摩挲着手腕上戴了千年之久的红绳,他也不过是一个低贱的罪魂罢了,若不是承蒙师父厚爱,他也不会在师父下凡历劫期间,如此幸运地代替师父,当上了“月殿下”。此事除他之外,也只有造物神和他师父知晓了吧。他曾天真地以为,师父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一切也将回归原位,他还是那个姻缘斋里人见人爱的小徒弟,虽忙碌,却也可以整日快活地过日子。阿生还是他最亲近的好兄弟,而不是他的弟子,更不是像现在这样天人永隔。
可是为何他的赎罪期会如此之久?久到同期的弟子们都一一离开,久到他有些记不得师父的模样。
为何他不记得自己的罪过?为何手上会系着一截断开的红绳?红绳的另一头又在何方?
这些萦绕在他脑海里的谜题已有千年之久,无人可问更无人可答。天界诸神以及界间众魂的记忆已被造物神改写,天地之大,竟无处可诉。众神之多,竟无人能懂。
“月公子?月公子?”
月老回过神来。
“月公子,阿生已经平安到达人界了,你且宽心,他自会安分守己、踏实度日。”
月老笑了笑,朝孟婆作揖,“多谢孟姑娘相告,既然送走了阿生,在下也该回姻缘斋做事了。告辞。”
孟婆欠身行礼,孟丫头也朝月老挥挥手,她又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欢快地说道,“月叔叔,下回你再来的时候,我都要长高了呢!”
月老笑着回应道,“好,小丫头,等你长大了,定如你孟婆婆一样,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呀!”
说罢,又朝着孟婆挑眉一笑,挥袖转身,消失不见。
孟婆红着脸,看着他消失的方向,用手抚上心口的位置,呆呆地站了很久。直到又一批魂魄来奈何桥,她才回过神来,赶忙拿碗舀汤,几次都险些洒到外面。
尽管已经过了一千年,孟婆面对月老亦如初见那般紧张慌乱。是了,她爱慕着他,为他的惊鸿一笑而满心欢喜的,为他的满目愁容而黯然神伤,为他的博学多才而心生敬佩,为他的强颜欢笑而手足无措。
她懂他,她知道他一定发生过什么,她知道他一定有着一颗强大的内心,支撑着他过活了这几千年的光阴。他的心里,或许有着如狂风巨浪般的仇恨,或许是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回忆,又或许藏着某个念念不忘的人,再或许是一片空白。她想,有时候,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
可是,无论他心里藏着何等惊人的故事,他永远都是那样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举手投足间尽显淡雅之色。他好似一只野鹤,又好似一匹野马。人人皆知山间有闲云野鹤,草原有野马奔腾,却无人想起它们亦囚困于这红尘之中,无食亦可亡。
孟婆却清楚地明白这一点。
可是她是卑微的罪魂,他是尊贵的主神。神主与仆人,有何情谊可言?更况且天界罪魂皆无七情六欲,她若表露心意,天界岂能容她逍遥与此?然而这些她都不惧怕,她所怕的,只是月老知道真相后将她视为怪物,敬而远之罢了。
因此她想着,就这样在背后望着他也好,就这样守着他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吧。
天界主神殿里,两位风度翩翩的公子正在激烈地博弈。
“父神,那件事过去,已有一千年了。”其中一位白衣公子把玩着手中的棋子,淡淡地说道。
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位公子抬起手,抖了抖大红色的衣袍,眼看棋子即将落下,他又突然收了手,把棋子攥在手中,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双眉紧锁,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似乎压根就没有听到白衣公子的话。
突然他把棋子一丢,皱着眉头,一脸不悦地抱怨道,“不玩了不玩了,老七你棋艺惊人,也不知让一让父神。”
白衣公子似是没有听见,他小心地端起茶杯,轻轻撩过茶面,闭上眼,低头仔细嗅嗅茶香,嘴角微微勾起,道了一句“好茶”,随后呡上一小口,心满意足地径自点头,“父神,这茶艺远远胜过棋艺啊。”
“罢了,罢了”红衣公子不耐烦地挥挥手,极不情愿地开口说道,“老七若是喜欢,父神送你几盏便是。”
白衣男子淡淡一笑,又品上一口茶,才缓缓说道,“多谢父神恩赏,只是儿臣殿中无可饮茶对弈之人,如此好茶,且先由父神替孩儿保管吧。”
红衣公子仰头一笑,爽朗地说道,“好你个老七,说吧,到底何事,让你连最喜爱的雪叶银茶都可以弃之不要。”
白衣公子这才放下茶杯,收起脸上的笑容,看着红衣公子,认真地说道,“父神,那件事已经过去一千年了,小月儿他……”
“老七啊,”红衣公子打断了他的话,脸上是少有的严肃,眼中夹杂着疼惜和几分无奈,“为父知道他是你最疼爱的小徒弟,否则你也不会隔三差五就跑来日神殿,陪父神饮酒作乐,逍遥度日。”
他又拍拍白衣公子的肩膀,站起身来,踱步到窗子前,抬眼望着那无尽的云海,缓缓说道,“一千年前,那孩子犯下了如此重罪,是你极力为他开脱,用你往返于六界的自由之身换取了为父对他的宽恕。你疼惜他,为父亦疼惜你。”
他回头,看着白衣公子,心中仿佛藏了许多许多的话要讲,到头来,他还是摇摇头,“为父给予他的惩罚已经结束,剩下的就靠他自己了,姻缘结,亦是姻缘劫,又何尝不是他的心结?”
白衣公子也慢慢走到窗前,和他并肩而立,望向远处,许久不再言语,他的眼中是无尽的沧海,亦是闪耀的星辰。他转头,轻声说道,“父神,是孩儿心急了。”
红衣公子又恢复了常态,不耐烦地挥挥衣袖,“为父乏了,你且退下吧。”
“是,父神,孩儿告退。”白衣公子行礼告别,消失得无影无踪,若不是茶桌上依旧摆放着两杯热茶,无人会知晓殿中曾有人来过。
红衣公子盯着他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突然沉声吩咐到,“来人,传孟婆。”
几分钟后,孟婆便被送了过来,上一秒还她在奈何桥,下一秒就来到这金銮殿。她看到窗前的红衣男子,只觉得好生熟悉。他那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和遗世独立的淡薄之姿,竟让这正红色的袍子称托得如此巧妙。
他没有回头,只是慢悠悠地沉声说道,“孟姑娘,一千年了,可还记得老夫?”
孟婆一听,马上就想起了此人。当年从人界闯了鬼门关,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要重新轮回之时,却怎么也踏不进人界的门槛,守界使者不得不再将她带回阴界,等待重新发配。是红衣公子的到来解救了她,当时他是这样说的,“你的灵魂并不完整,许是来的路上走失了半个魂魄,且留在这奈何桥,等吧。”这一等,便是一千年。
想到这里,孟婆赶忙欠身行礼,“当然记得,公子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好极了,”红衣公子回过头来,“不知孟姑娘在天界的日子可还习惯?”
“托公子的福,自是一切安好。”
“姑娘言重了,今日请姑娘来,是想知会姑娘一声,即使没有等到另一半魂魄,在这天界的千年也足以修复你的残魂,收拾收拾,准备启程吧。”
听到这话,孟姑娘一下子竟没能慌过神来。他刚才说了什么?她重复了一千年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她终于可以转世成人了?
“公子,此话当真?”
“自是真的。”红衣公子点头,接着说道,“你走之后,奈何桥且先让孟丫头负责吧。”说罢,抬手招了一下,即是送客之意。
孟婆原本还想说丫头年岁小担不了如此重的事,但见他这意思,还是把话咽了下来。对于红衣男子,她还是惧怕的。
“多谢公子相告,小女子就在此与公子告别了。”说完,行礼告别,转身跟着侍仆离开。
“孟姑娘,”红衣公子又叫住了她,“红绳……可还在?”
孟婆停住了脚,没有转身,只是左手轻轻抚着手腕上被布条遮住的半截红绳,微微转头,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公子请放心,此事无他人知晓。”
说罢,她朝着侍仆恭敬地行礼,“公子,还请麻烦绕道走一趟姻缘斋。”
红衣公子朝侍仆点点头。
姻缘斋院内,孟婆并未让下人通报,只是静静地站在树下,望着屋内案桌前忙碌的身影,站了许久。
“月公子,我就要离开了。”
“月公子,请你不要再忧愁,该放下的就放下吧。”
“月公子,若你我缘分未尽,那就在人间相见吧。”
她的眼中藏了无尽的情愫,她一直死死地看着月老的身影,想要把他记得深一点,再深一点。终于,她还是痛苦地闭上了眼,两行泪水无声地顺着脸颊低落,掉在地上,溅起层层涟漪。
“月公子,我心悦你。”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欲望君兮君难忘,欲念君兮君难忆。
是啊,从前她拼命想要忘记他,忘记这违背天理的情感,却无法忘怀。如今,她又拼命想要记住他,记住这令她欣喜又担忧的情愫,却无法留住。
只有孟婆心里最清楚,喝过了汤,走上了桥,这里发生的一切,终成空。
孟婆揉了揉眼睛,对侍仆微微一笑,“不知能否劳烦公子给月殿下带句话,就说孟丫头就交给他了。”
侍仆欠身,“姑娘客气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孟婆点头,再次转身看向了月老,她朝着他扬起了嘴角,随即消失不见。
月老刚好抬头,却撞见了孟婆那个美丽又凄凉的笑容,它究竟藏了什么?哀愁?悔恨?无奈?孤独?亦或是释怀。月老不明白那笑中的深意,更不会懂为何他会从一个无感无痛的罪魂身上看到如此复杂的情感,更为不解的是,他的心竟有些微微的刺痛,不自觉地摸了摸腕上的红绳。
“我的好徒儿,难为你了。”远远的,那个身穿一袭白衣的公子喃喃地说道。
几天后,月老收到了孟婆即将转世的消息,当他赶到奈何桥时,孟婆已经喝过了汤,慢慢地走向天人结界。他被禁足于天界,无法上前,他大声地喊“孟姑娘!孟姑娘!”,无人应答。他更大声地喊着,他想要叫一下她的真名,可竟悲伤地发现,自己并不知晓。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光环之中,霎那间便毫无痕迹。
“月叔叔,月叔叔,孟婆婆还会回来吗?”孟丫头跑过来,拉着月老的衣角,眨巴着两只大眼睛。
月老蹲下身,把小丫头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柔声说道,“丫头不怕,月叔叔不走,陪着你。”
他无意间低头,竟看见孟丫头的胳膊上系着一条红绳,可似乎并不是她的,因为那绳子于她来讲实在是大了一些,搭在她细小白嫩的胳膊上,显得有些突兀。
他急忙拉住孟丫头的胳膊,许是太惊喜又按耐不住地激动,用力大了些,以至于小丫头呲牙喊疼。月老这才稍微平静下来,但还是紧紧拽着那根红绳,声音有些颤抖,语气中透露着无法掩饰的着急,“丫头,这红绳哪来的?”
“我,我也不知道,”孟丫头何尝见过月老这个样子?在她的印象中,月叔叔从来都像是一个温文尔雅、云淡风轻的仙人。可把她吓坏了,低着头,小声说着,“我好像见孟婆婆戴过这条红绳,”边说边注视着月老的神情,月叔叔今天实在是太反常了,“她用布条把红绳藏了起来,有次她盛汤的时候不小心露出了一截,被我发现了。”
此刻,月老心中有无数的情感在涌动,跳动的心脏砰砰地似是要将他炸裂。
沉睡了一千年的黑色巨浪,终于席卷而来,它究竟是要将记忆彻底掩埋,还是要将事实完全揭开?无从知晓。
月老撩开衣袖,露出戴了千年藏了无数秘密的红绳,颤抖着双手,拿起孟丫头红绳上的接头,与自己红绳上的接头,系在了一起。
一瞬间,所有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冲击着他的头脑,鼓动着他疲惫的心灵。
兵荒马乱,笔走龙蛇。
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他的头嗡嗡地响着近乎昏厥,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又使他异常清醒。
他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
那些前世的、今生的记忆;
那些美好的、痛苦的记忆;
那些折磨了他一千年的记忆,终于找回来了。
“若心有执念,必追其根源。”一位白衣公子站在月老身旁,孑身一人,遗世独立。他望着天人结界,或者说,他望着结界的另一个端点,眼神空灵而悠远,低沉的嗓音仿佛来自异处,从四面八方传来,“徒儿,你可解开了这心结?”
月老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胸口,浑身颤抖着,他没有抬头,只是缓缓地说着,“师父,你为何这么久才回来。”
白衣公子并未做声,只是重复道,“你可解开了这心结?”
月老缓缓起身,把孟丫头护在身前,看着两个连在一起的红绳,很久很久,他才抬头,看向天人结界,眼神中的忧郁迷茫一点一点消散,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要讲述这个沉睡了千年的故事,“一千多年前,我身死于人界,由于做过坏事,被守关人派遣于天界服役,受命于姻缘斋,归于师父你的门下,和弟子们一同为凡间男女施法系姻缘结,可谁知,我当时竟过于顽皮,和阿生哥开玩笑,剪断了他已经系好的红绳,”月老苦笑,似是为自己曾做过的事而感到无可奈何,“阿生哥因为此事也受了惩罚,今年才刚刚归回人界。”
“然而造化弄人的是,当年那红绳一端的女子魂魄还未完全抵达人界,走过奈何桥正处于天人结界处,一半在人界,一半在天界。红绳断,命数折,结界关。如此来说,我当年剪断的并非一段姻缘,而是一个完魂之身啊。”
白衣男子转头看着月老,他的神情一如当年那个做错事,躲在自己身后的孩子,他的眼中充满了懊悔和恐惧。但千年已逝,他终究抵不过岁月的蹉跎,抵不过老天对他的折磨。“小月儿终于还是长大了。”白衣男子这样想着。
月老并未察觉到白衣男子的目光,他一直望着奈何桥的那一头,甚至望向人界,“当年,此事一出,震惊天界,造物神大怒,要将我施以魂飞魄散之法,以示主神之威,只是后来……”月老转头看着白衣男子,不解地问,“为何我的记忆中师父已去凡间历劫?而我又是如何代替师父当上了姻缘斋掌门人?天界众魂的记忆中又为何认为我就是造物神之子……”
白衣公子拍拍月老的肩膀,淡淡地说道,“不过是父神换了法子惩罚你罢了,至于其他人的记忆,改了便是。徒儿,你既可如此坦然说出当年的事,你的心结可是已经解开了?”
月老叹了口气,摇摇头,“终究还是晚了,”他双目直视着白衣男子,仿佛洞悉一切,他认真地说道,“师父,这一千年来,我终日活在无知的恐慌之中,我恐惧我犯下却记不起来的罪,我害怕那些一个个离我而去的弟子们,我甚至对即将到来的明日都感到畏惧。可今日,我终于都记了起来,我终于结束了这暗无天日的囚困。”
月老拉着孟丫头,抬起了手,给白衣男子展示腕上的红绳,“我想,当年那红绳断开,其中一半留在我的手上以示惩戒,而另一半应该是在当年那个半魂身上。造物主神留我在姻缘斋赎罪的这千年,是让我早日找到她,对她谢罪吧。可惜为时已晚,我所寻之人已先行离去。”
“磨磨蹭蹭的,老七,你的性子可随了为父半分?”正说着,一位红衣男子踩云飞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月老和白衣男子皆是一惊,忙欠身行礼,“主神大人。”
“父神。”
红衣公子洒脱地挥袖,飞下身来,站在二人面前,上下打量着月老,“小月儿,看样子,罪期满了?”
月老双手背在身后,语气并不强行,也不软弱,“主神大人说笑了,罪期何时满,还是您说了算。”
红衣公子很是欣赏他这副不卑不亢的样子,他点点头,“你的罪期也该满了,只是心结不解,难成人。”
他又接着说道,“你可曾寻到解结之人?”
“自是已经寻到,此人竟是我身边最亲近的朋友,她便是不久前转世投胎的孟姑娘。我只是恨自己为何不能早些找到她。”
“这千年来,你待她如何,本神看在眼里,我想,她也记在心上了。只是,你现在发现了她,还不算晚。”
红衣男子突然低头看向孟丫头,朝她挥挥手,笑眯眯地说道,“丫头,过来。”他又对月老说,“你难道不好奇她的身份吗?”
月老大惊,他看看主神,又看看师父,再看看孟丫头,“她……”
“她就是当年那个留在天界的半魂。”白衣男子点头解释道。
“你可知为何你的身上会佩戴那另一半红绳?”
“难道说……”月老已经无法言语,他心中堵着的那块巨大的石头,仿佛随时可以崩塌。
“当年,你顽皮剪断了阿生的红绳,你可是亲手剪断了自己的姻缘结啊,姻缘结不成,便成姻缘劫。当年的事,如今,你可知罪?”红衣公子收起了笑容,威严肃穆的声音仿佛充斥了整个天界。
月老跌坐在地,他喃喃地说道,“当年之罪,罪在断他人姻缘,罪在断他人魂魄使其不可超生,更罪在断自己姻缘天理难容。”
他紧紧抱住孟丫头,怕她丢了一样,“丫头,不怕,月叔叔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跪拜于红衣公子脚下,“主神大人,孟姑娘已经转世,可丫头该如何?她既是半魂,自是不可轮回的,当年之事已经明了,月儿自当承担一切罪责,请主神大人成全。”
红衣公子和白衣公子相视一笑,随即说道,“起来吧,你既已经与小丫头系上红绳,自是可与她一同转世,只是……”
“只是她并非完魂之身,即使转世为人,也活不过笄年,除非……”红衣男子转转眼珠,欲言又止。
“主神大人,可有解决之法?”
“自是有的,想要活得长久,只能以命抵命,用你弱冠之年后的性命换她长命百岁。”红衣公子挑挑眉,“小月儿,你可要换?”
月老起身,紧紧握着孟丫头的手,眼神坚定,“换!只保她一世安宁。”
“好!”红衣公子拍手叫好,又回头拍了下白衣公子,“你这好徒儿可舍得放走?”
白衣公子淡淡一笑,“父神,施法送他们离开吧,若是想他了,我自是会去人界找他的,我的禁足也解了吧?”
月老回过身来,望着这生活了一千年的地方。今日,他仿佛经历了天地间所有的劫难,他苦苦支撑了千年,终于累了,终于解脱了。
当年,他亲手剪断了缘份。
来世,他将不再错过。
错绊搁浅,世事苍凉心易冷。
回首千年,终是南柯一场梦。
天界,日神殿。
红白两位公子正在激烈的博弈,白衣公子边品茶边问,“父神,小月儿他当真活不过弱冠之年吗?”
红衣公子摆摆手,随口说了一句,“他会长命百岁的,孟丫头跟孟婆的魂魄在天界滋养了千年,一旦合成完魂,哪里还需要小月儿的性命来换?那不过是为父给他最后的考验罢了。”
白衣公子笑了,一如三月桃花开。
随手落下棋子。
红衣公子眉头紧锁,仔细研究着棋局,终于重重落棋,“啪”地一声,“哈哈哈哈,为父终于赢了一局!一千年了,一千年了啊!”红衣公子爽朗的笑声传遍了日神殿,甚至传遍了整个天界,传遍了整个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