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藤蔓般生长

现在是七月,广州夏季正盛。从长沙来到这里有一周的时间了,和母亲通话时她关切的问我过的怎么样,我说除了不是很能听懂粤语之外,适应的都很好。

只是常常阳光热烈的时候,暴雨也会来做客。人在街上走一遭精神就变得萎靡颓废,长久伫立在街道旁的树木倒是愈发旺盛,挂在树枝上的藤曼也愈发野生野长。

有时候观赏着这些枝条出神,会惊觉,自己和母亲的关系,倒也像是这绿植,交织着,缠绕着,共生着,在烈日当空的街道上,在有着无尽深渊的夜空里。

母亲从小就有着优渥的家庭环境。有着军官职位的父亲让家庭衣食无忧,勤劳能干的母亲在生活上将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还有一个温柔的哥哥给予她无限的宠爱。这富余的物质和丰沛的感情的灌养,让母亲的心性中,长出了一朵名为“娇纵”的花朵,温柔而灼人。

这朵花蓄势待发着,在母亲十六岁进厂上班的时候盛放,闪亮在她下班去歌厅唱歌跳舞的路上,鲜艳在她与好友游玩在祖国的大好河山中,明媚在与我父亲温暖缱绻的爱情中。她有着这资本让人将她珍惜,所以她一直是个孩子,也一直是个少女。

我从未与母亲讨论过在她二十七岁时出生的我给她的心境带来了什么改变,我深知如果没有亲身体验过,则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我无法真正理解她的压力与责任。我只知道她从一个有着自我的少女,变成了与其他的母亲有着同样生活与情感内容的女人。

家里的被子柔软蓬松,客厅的大理石地板会发光,厨房不会有吃过的碗筷堆积,衣物上有着清冽的柠檬味道。她在公司和家中两点一线的跑,要应对无味的工作,要应对吵闹幼稚的孩子,出轨在外的丈夫无意帮她分担这一些。她把腰弯下,才将这名为“家庭”的物承担起来。

偶尔会出去打麻将,带我去添置新的衣物,但是后来随着父亲生意上的失败,这些事情鲜少再发生。

我还记得八岁的时候学会了“累赘”这个词,为了显摆我学了一个新词汇,我问母亲,“妈妈,你觉得我是你的累赘还是开心果啊?”她笑着说当然不会是累赘啊。然后我笑嘻嘻的跑开了。而后想起来,其实当时她是停顿了两秒的,不知道那两秒是在思考我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还是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从不曾怀疑母亲对我的爱,但是一个生命的到来,怎么可能会纯粹到只带给人幸福呢?而这些与痛苦相互交织着的幸福,在父亲意外逝世之后,流逝的更多了。

我还记得那是九年前过完小年的第三天,我的父亲从小年前两天出去之后,这些天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一个电话。以往他工作几天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情,但是小年了却没有任何联系,是从未发生也不可能发生的,除非,他无法拨打电话。

在家人的寻找之下,终于找到了父亲的遗体。他与生意合伙人醉酒驾车,坐在副驾驶的他尸体面目全非,棱角分明的五官被车压到扁平,大脑却充血肿胀到像要爆裂。提前到太平间的母亲一见到赶过去的我就抱着我嚎啕大哭,我第一次朦朦胧胧的体会到什么叫做撕心裂肺。她的心撕开了,她苦难的窗户纸也撕开了。

父亲的亲戚、朋友都想从这最后的赔偿款中捞上那么一笔。他们急切的问这遗产应该怎么分,他们劝哄母亲说给一笔钱就可以将父亲的墓地弄好,而这笔钱远高于市场价,他们说把骨灰盒丢去乱葬岗可以不用花钱。

那段时间母亲瘦了好多,她的血肉都变成了精力。她一个人反复去咨询律师如何最大化的保护母女俩的权益,和心怀鬼胎的亲戚一起寻找车祸肇事者所在家庭维权,承受一些妇人在背后说的闲话,还有照顾着我。

所以在料理完后事之后,母亲开始带着我颠沛流离,带着我长大。我们开始像藤曼一样,在狂风暴雨下毫无依靠的共生着。

来到了住在农村的外婆家,在舅妈任教的寄宿学校就读,母亲则去了珠海打工。平日里的联系只有每周五从学校放学后用舅妈的手机与母亲的通话。每次通话中我会将自己的生活情况如实倾诉所有,而母亲只会将她的快乐传递给我,并且对我都是说想买什么就买,要多吃水果。但我从外婆与舅妈的交谈中知道了母亲过的并不愉快,比如她浴室的门是有一个破洞的,那里交通十分不方便,出门买东西都只能坐摩托车,需要省吃俭用才能够给我交学费。

她忙的没有时间伤春悲秋,因为一停下来,她的女儿就会没有钱读书。

而这边的我,或许是因为不需要承担生活的压力,所以很闲。闲到凌晨三点看着月亮睡不着,闲到上课想到母亲时就算抬头眼泪都止不住的流,闲到晚上写日记会伏在桌上抽泣,闲到内心充满了对未来的无数美好幻想。

那时我和母亲没有想过这或许就是苦难吧。我们只知道这样的日子寸步难行,需要拼尽全力。

一年半之后,我以超乎所有人意料的优异的成绩初中毕业,母亲也从珠海回到了长沙,她说这样可以离我更近。双方都为了对方拼了命的努力着,我从一个不学无术的盲目自信的小孩变成了懂得脚踏实地的小孩,母亲的心性从不喑世事的少女变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女人。表面上所有事情都在好转,但我常常觉得我与母亲渐行渐远。

因为在彼此生活经历中的巨大缺失,现实中压力的压迫折磨,我开始失眠并且得了抑郁症,母亲也有了烟瘾。我和她睡在一张床上的时候,会流泪。想着她的压力与我的无能为力,想着这悲惨的命运。而母亲有时候也会对我表现出不耐烦,但更多的时候是仿佛要弥补这些缺失般的满足我所有的要求。我的脾气越来越大,母亲却只是忍让。发过脾气后我又陷入无尽的自责中。我沉落在她深海般的爱与容忍里,我快要溺死。她走在崎岖绵延的森林般的自责中,也已经迷路。

我们没有适应对方的改变,也没有整理出一套新的交流方式。心里的内容滴落在我自残时候流出的血液里,飘散在她沉默吸烟时吞吐出的云雾中。

我和她是藤曼,彼此交缠,扭曲着对方。

上高中后我读的也是住宿学校。一个月放一次假,一次回家待两天的那种。每次母亲会提前问我放假的时间以及回哪里。如果回农村的外婆家,她就会提前请假在那两天也回外婆家。如果我回长沙她居住的地方,她就会准备好我想吃的菜和水果。平时有时间也会从长沙坐两三个小时车来学校看我,时间充裕就回去看外婆。她很忙,几乎所有在上班的时间,不上班的时间,都是在为我。我记得,她给我买内衣的时候都是一百多一件,她自己只买十几元一件的。她买给我的零食都是进口的,我买一个十几块的小慕斯蛋糕给她庆生她觉得太贵了。有了自己的手机之后我们开始每周通几次电话,家长里短,人生道理。

她对我说,“妈妈也是第一次做妈妈,我会有很多东西照顾不到你,所以如果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你要和我说。“我说,“我希望你所有事情都和我说,不要一个人担着,我们不只是母女,也是朋友。“那次对话之后我们之间的缝隙在一点点的修合,有些感情还不完整,有些感情也在弥生。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想来是这个道理了。

大学时间自由了些,我与母亲见面和交流的时间也更多了。感情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内敛,懂得了与对方表达。

尽管有些心结依旧难以吐露,但是我会和她说我自己喜欢的男生,每天一日三餐的报备比以前更加自然而不像是例行公事。我和她出去吃饭买东西两人都会打扮的精心。我只对她说过一次“我们是朋友”,但行动可以更好的证明一些事情。只是会遗憾至今为止还没有和母亲一起出去旅过游。

入职的前半年我除了校招的三月份在学校之外,其余的时间我都和母亲待在一起。我才发现,母亲还是没有变。她还是有着少女心性,大概是因为我长大了,可以当她的后盾了。如果我帮她按摩,她会和我撒娇说再按一下,想要买发夹了会叫我和她一起挑选,少了件内搭会叫我给她买好看的背心。

她不需要再长大了,她开始年轻。时过境迁,我也终于从小孩,变成了她可以依靠的人。

周末站在阳台和母亲又一次打电话的时候,听着母亲在电话里和我唠嗑超市里买的葡萄便宜又新鲜,听着她嘱咐我说要好好吃饭,我看着在暴雨烈日交替之下野蛮生长的藤曼,想着,我和母亲也像藤曼一般相互扶持着,经历了生命中的那些风吹日晒,走过了人生中那些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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