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表姐高考完了,解放了,回乡去看望她的爷爷奶奶。我有一些问题需要和表姐接着讨论,纠结了几天后到底登上了回村的汽车。我坐在车上,想象待在荒郊僻壤的农村会发生什么,我觉得自己像坐上快艇的俘虏,随时可能被抛入深海。
八小时以后,天完全黑了。
我和几个亲戚沿小路走着。我们向西走;南方是绵延而去的农田与树林,嘶嘶的响声不是风,而是持续得令人麻木的虫鸣;北方是延绵而去的民房,巨大的铁门,白瓷砖门楣上时常嵌着一张红色的石匾,上面有金色的繁体字迹:“家和万事兴”。人们喜欢在这匾下吵架,带给心中一种摸到他家门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
我不可能停下脚步。安排我住的那栋空房要一直向西走,我就只听着自己的鞋接触灰色车道的声音。我在没有光亮的夜晚,想着白天发生的事。陕西农村的辣子,坐在门槛上吃饺子的姨父,一碗底淋着红油漂着蒜末的醋汁。表姐的爷爷家在车道的尽头,再向东开就是果树林,给鞋包裹泥泞的地域。于是今天的早些时候,姨父不用想太多,拐进村子开到头,见无路可走,就知道应跳下车,喊一声爸妈了。而我总是无意间让自己扮演一个尴尬的角色,例如放下变空的饺子盘,就很快地推开高瘦而吱呀作响的大门,跑到果树林前面,独自站在最后一平方米的水泥地上,像站在好望角看海水在印度洋和大西洋间被推让。我有些孤独。
我不可能停下脚步。停下脚步后就会先听到蚊子的嗡嗡声,嗡嗡声可以从四面八方袭来。如果走快些,蚊子就不那么容易在身上站住脚了。于是我一直向前走着,不认路却走在队伍的最前端,我前方异香的空气,将永久地领先于我。所谓异香,是把树皮、粪便、蛛网、微风的味道攒成一团形成的,这样的异香使我因未知的恐惧而激动得微微抽搐。我边全身战栗边想,我之所以成为现在的我,是因为从前。从前,农村在我心中,如同人类对太空一般陌生。去问问我爷爷,就知道我自己的老家在闹市区。于是,其他人回老家,兴许真能瞧见桑梓之类,我的老家却显得虚无,少了中国人心中老家的一方农田,或深黑的,能看清房梁的屋顶。我缺失了诸多的体验,缺失了行走于采光不良、布局奇怪的房屋中的乐趣,缺失了在门口踩死蜈蚣的经历,更无从目睹收获,也听不见农村里的人们表示愤怒的话语。
我不可能停下脚步。我的两条腿踏在村里的路上,变得越来越坚实,我的心则越发地柔软。我缺少太多在村子里这样走路的经历,我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满不在乎地在农田与房屋间行走,因为我那时已经习惯了这一切,把最根本的农业世界当成我心底的归宿,如同自己是打地里长出来的作物。可惜的是这辈子不会实现了:上天欠我一个安放在农村的家。
“到了,就是这家。”我听见有人说。我回过头,看见一个我不认识的亲戚持一把形单影只的钥匙,打开了一扇沉重的门。我跨到门内,闻到一股廉价木头的气息。有人在我背后打开电灯,我差点坐到地上。我面前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大厅,摆着俗气且未拆塑料包装膜的欧式沙发。长长的走廊延伸至房屋内部,两侧开了七八道门,推开门会是七八间空旷而大得面积不合理的房间。白色的地砖铺满了脚下,向四方延伸,像是突然间在雨林中看见了雪白的沙漠。门外闷热的空气本还保留着生动活泼的异香,而屋内的一切使那些我心中的清新荡然无存。我站在房间里,空洞的房子包围着空洞的我,我因空气不流通而喘不上气。于是我就只好任粉刷的气味充斥周遭的一切。我被惊恐与不解扼在原地,甚至忘记了去问一问这栋房子的主人是谁,又是谁在最真实的大地上建了如此不相称的建筑。我听见自己或别人再感念中嘲笑自己。
走廊很长,本可任我接着走向尽头。而在那时,我却不由地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