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漫游者”,“人,诗意地栖居”,这些诗意的哲思语句在中国广泛流传。而说出这些话的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的一生又在何处漫游,何处栖居?
在《海德格尔与妻书》(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1月)一书中,借由海德格尔与妻子埃尔福丽德贯穿半个世纪的书信,这位哲学家的血肉形象跃然纸上。“书信是一种灵魂与精神的共同之处的形态”,从与妻子相识、恋爱到婚后几十年间,海德格尔都甜蜜地称妻子为“我的小心肝”,把自己称为“你的小黑人”,更将浓情蜜意融于哲思,写出动人的语句,这位大地漫游者的哲学从来没有脱离生活。
“哲学家首先要会谈恋爱,要会打动人”
近日,20世纪著名哲学家葛尔特鲁特·海德格尔访问中国,她是海德格尔的孙女,也是《海德格尔与妻书》一书的编者。她7日在上海钟书阁书店与读者进行了书信阅读分享,并公开放映了关于小木屋的家庭电影。这部电影是其父亲约尔克在20世纪50年代末用手摇摄影机拍摄的无声电影——作为70岁生日礼物送给父亲海德格尔——一帧帧黑白影像记录了生活丰富多彩的海德格尔以及他的生活环境。在影片中,海德格尔帮妻子搬木材、劈柴,坐在床上磨咖啡,冬日在小木屋前的山坡上滑雪,晴天在门前午休、和邻居交谈,是一位“正在生活中的”哲学家。
同济大学哲学教授孙周兴将海德格尔评为“最会谈恋爱的哲学家”,那些呼唤“亲爱的小心肝”的甜言蜜语触动人心。同时也说,哲学家怎么谈恋爱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海德格尔的书信教会了我们两件事,“第一,哲学家从苏格拉底开始就不谈恋爱的,苏格拉底长得比较丑陋,康德也说爱情无非是两具肉体之间的摩擦,一直到尼采哲学家还都不会谈爱情。海德格尔不同,他最会谈恋爱,甜言蜜语非常强大。第二,要用哲学方式去感动你爱的人,海德格尔说,你的存在,始终与我共在,永远进入了我的思想,非常动人,做哲学首先要通过哲学的方式打动人。如果自己爱的人都打动不了,就不要搞哲学了。”
香港中文大学哲学教授王庆节说:“一般来说,我们阅读哲学、阅读思想很多是从概念开始,书信呈现的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请有感的海德格尔,一个有激情但是也有一些私情的真正的人,而‘小木屋’更是解读海德格尔哲学的核心意象,它是人类栖居的家园——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小木屋,怎样维护和经营来呵护我们生存的小木屋,是海德格尔整个哲学体系的重要方向。”
“我们的房子成为我们和孩子们新的共同栖息地”
从这些书信中我们不难发现,海德格尔与妻子埃尔福丽德的爱情故事始于1915年,那时他是老师,她是学生,相识于弗莱堡大学的研讨课上,很快便坠入爱河。在写给埃尔福丽德的第一封信中,海德格尔写道:
“还有很多很多——我心怀激动的感觉到,我的思绪如何在您专著的灵魂中继续飘荡——它就像一个神圣的仪式,字词在我的书房中——而您那质朴的谢意——上帝啊,这一切都是那么深深地发自内心——让我对这短暂的时光久久难忘。”
埃尔福丽德家庭条件优渥,是一位有教养、有思想的新时代女性,当时的海德格尔还没有固定收入,两人也存在着宗教信仰的差异,然而一年后,他们还是不顾家人反对私定终生了。婚后的信件弥漫着浓烈的爱意和缠绵的哲思:“我想在你的心里休憩,我想望向你眼睛里那宁静而又能使人心绪宁静的澄明。”埃尓福丽德给予海德格尔很多精神养分,认识妻子之前,海德格尔对音乐不甚了解,结婚后的他对音乐产生浓厚兴趣,对音乐的见解也多次在哲学思想中显露。
婚后不久,海德格尔被送上法国前线做气象观测,当时埃尔福丽德已怀上了他们的第一个儿子。一战结束,海德格尔毫发无损地回到家园,并幸运地成为现象学鼻祖胡塞尔的私人助理。第二个儿子出生后,埃尔福丽德在托特瑙山下买了一块地,并叫人在地上用木材建造了一个小木屋,还对小木屋内部进行了详细的规划,把最大的房间作为海德格尔的书房和藏书室。此外,他们利用山泉建造了一口井和一个很大的园子,一家人种种水果蔬菜,孩子们玩耍嬉戏,在小木屋当中欢度了许多时光。
小木屋是海德格尔现实中栖居的家园,也是他思想的归宿,在这里,海德格尔完成了多部重要著作。1923年,海德格尔得到马堡大学哲学系副教授的职位,3年以后完成了代表作《存在与时间》的写作。由于他和胡塞尔常年亲密合作,1928年,他作为胡塞尔的继任者成为了弗莱堡大学哲学系的正教授。在一封从小木屋写出的信中,海德格尔感激地对妻子说,
“因为我们的房子完全而且根本不只是形式上的——特别是因为它来源于你母性的愿望——它将成为我们和孩子们新的共同栖息地。”(1928)
1933年,海德格尔被选为弗莱堡大学校长,行政事务繁多,同时还要处理复杂的院系和政府部门党组织的关系,海德格尔身心疲惫,也无力从事哲学研究,次年便主动辞去了校长职务,“回归田园”。
“你们在小屋和我一起,真不错,虽然时间很短——我已经估计会下雾。之前出了太阳,今天又大雾弥漫,还下起了蒙蒙细雨。现在我已进入了写作的状态并且希望坚持下去——不用考虑讲座和诸如有此类的准备,等等,只要暴风还在刮着。担任校长的那几个月我就像干涸了一样,真担心要持续干旱——但是现在一切又重新恢复正常,还完全两样——我感觉自由、简单、纯粹——不过还是很难坚持,因为我们需要一种新的,但是不矫揉造作的语言,之前用的已不再合适并且只会误导。但是这需要时间才能产生效果;我很高兴没有人操心我,我从咬文嚼字的废话中走出来,让其他的起作用。”(1934)
“你的存在,始终与我共在”
在漫长的婚姻生活里,由于海德格尔一次又一次和不同的女人发生感情纠葛,他与妻子之间的关系不断地出现危机,婚姻生活的“玫瑰色”渐渐退去,埃尔福丽德发现了一个又一个感情的竞争者,为之痛苦不已,海德格尔则解释试图以他的方式挽回妻子,文笔始终动人。
“曾经,尽管我们的爱情和婚姻中存在多种多样对立的表象,但我并没有把我们的爱情婚姻仅仅视为实用或者享受安逸舒适,而是深知,你的存在和哪怕最微小最不起眼的付出恰恰是最重要的,不只是光为了满足我们共同生活的外在条件,也是属于我思想的一部分,你的存在,始终与我共在,永远进入了我的思想;因为我同样深知,每一次的举手之劳和每一步,都不只是来自你的责任感,而是来自你内心与我并肩的归属感。”(1950)
在从未寄出的一封信中,埃尔福丽德对海德格尔发出了痛苦的申诉,这也是少见的一封“与夫书”:
“你一再地说或者写道,你和我是联系在一起的——但是联系的纽带在哪里?这不是爱情,也不是信任,你在别的女人那里寻找家园——啊,马丁——你又是怎么来看待我的呢——以及我所承受的冰冷的孤独。”(1956)
然而,痛苦和伤害最终过去:从七十年代开始,80岁的海德格尔的身体状况持续恶化,埃尔福丽德在家中悉心照料直到他安然去世。十几年后,埃尔福丽德也走了,安葬在自己丈夫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