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云岭7
第十五天
因为受到上级表彰，这天中午我们单位举行了庆功宴。
喝了酒的我有点迷瞪。到单位，我找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想休息一下。这样是无法工作的，酒足饭饱睡一觉是最舒服的。看来，人在中午饭不能吃得太好、不能吃得太饱。吃得太好、吃得太饱，尤其喝了酒就昏昏欲睡。事实是，凡是中午聚餐的，下午都吆了羊，借着酒性开谝、吹牛皮、打牌、睡觉、偷偷去约会等等，反正是工作就怂管娃了。
我睡了一阵子，被一阵手机震动给震醒，接到一个神秘女人的电话，她说想和我坐坐，说我应该和她坐坐，必须坐坐，事关重大，我一定得见见她。
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怀着好奇，我按照这个神秘女人告诉我的地点，来到了馨茗茶社一个包间。敲门进去，我看到是一个农村妇女打扮、和我同年龄段的女人。她很快站起来邀请我入座，并为我斟茶。
呵，现在农村人都知道约人到如此温馨的茶社聊天说事啊！可眼前的这个女人，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和她一点也不认识啊！她和我有什么关系？她要和我谈什么？
我盯着她看，她额头上头发稀疏，脸上有几片白癜，眼光有点浑浊漠然，但个头挺高，上了年纪也没有臃肿之感，上上下下倒是收拾得利落干净。
“这样说吧，免得你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她说，“我开门见山，然后我们慢慢聊。我是大坡镇人，我娃他爸和你爱人是高中同学。我娃他爸很喜欢你爱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种，虽然没有可能，可是他爱了一辈子。老了老了，最近知道了你爱人一些事，倒把他给打垮了，人一下子蔫了，一下子老了很多，整天无精打采、失魂落魄的。村里人说他得了失心疯。我看，再这样下去就离死不远了。可事情与他有屁关系啊？这就是我冒昧打扰你的原因。”
生活总是让人哭笑不得，竟然是人命关天的事！
“喜欢很正常啊，农村人不是说一家女子百家求嘛，怎么就离死不远了？”我笑着问道。
“可不是嘛，我文化浅，也搞不懂。喜欢归喜欢，谁还没喜欢过谁啊？不成就过去了，就安心过日子，谁不是这样啊？可他爱你爱人一爱就是一辈子，他说你爱人就是他心里的神，说你爱人是这世上最优秀的女人，是最值得他爱的女人。可你爱人好像对他丝毫不感冒，他就这样剃头担子一头热地爱了一辈子。就没见过这样死心眼的人。这是不是就是你们文化人说的不知道当下拥有的是最好的，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一辈子得不到才追求一辈子？折腾我一辈子还不够啊？临老了还这样，现在人一下子疯症了。所以呢，找才唐突找你，看能不能和你爱人说说，让她想想看有什么办法，比如见他一面，好言劝劝，让他能想开，心放宽，能放下。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人说心病还需心药治，也是没有别的办法，就想试试。撂下不管，我看这个人就真完了。”她忧心忡忡、不无哀求地说道。
“我得详细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才能和我爱人说啊。比如最近什么事让他人垮了？一个人一辈子心里装着一个人放不下，这样的人是有的，也不少，可什么事导致他就垮了，就得疯症了？”
“这让我怎么说呢，我听他说你和你爱人关系也不好，说你们一辈子同床异梦、貌合神离，夫妻离心离德，婚姻有名无实，是这样吗？”她说。
我笑笑不语。想不到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这么关注着我们，这样曲折地认识、理解我们的婚姻。这个女人出语不凡，看来也不是泛泛之辈。
“他说你们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有逼婚的意思，你爱人本来不爱你的，所以他一直佩服你爱人、心疼爱人，说你爱人是没办法、忍辱负重，说一个国色天香的女人本该拥有幸福，却一辈子没有得到真爱、婚姻悲惨、身在苦海。”
“我们关系是不怎么好，所以你想说啥就说，说重点，什么事让他人突然垮掉了？”我们的婚姻竟然是父母包办，我第一次听到这么稀奇的说法，真是让人忍俊不禁。完全相同的一件事，不同人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解释和评论。也难怪，我和红英的婚事不就是父母撮合的嘛，红英本意是不想嫁给我的，确实，多少有她妈的硬性要求。
“怎么说呢，你们关系不好，你爱人的事你知道吧？”
“知道，你说，没事。”红英和她老师的那些破事我当然知道。这人的老公和红英是高中同学，也肯定是认识这个老师的。
“娃他爸呢，一辈子爱着你爱人，这一二十年总是没忘了，总是打听了解你爱人的情况。一旦知道点啥，回来喜上眉梢，高兴一阵子。有时但凡发现他不高兴、爱发脾气，一定又是知道了你爱人什么不好的情况。有时你看他神鬼不宁、慌慌乱乱的，一定又是想去打听你爱人的事。他同学都烦他了，不理解的人都瞧不起他。这不，最近他通过这里的同学打听知道了你爱人的事，回来就炸了锅。说他再不爱你爱人了了，说你爱人做的事真让他伤心，爱了一辈子的神原来那样，他真是没想到，真让他失望，你爱人不值得他爱。回来就在院子里把几十年来给你爱人写的情书烧了，搞得院子跟上坟烧纸一样。我想你爱人让他失望了，他也说不再爱你爱人了，他哭过、闹过，打我、砸家具，过去了就会就此忘记你爱人，彻底死心，痛改前非、回头是岸的，你们家的坏事也许会变成我们家的好事，谁知不是这样！事实是，安静时他人像被抽了筋一样，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痴痴呆呆的。每天起来都不知道洗脸，眼睛里没光，见人不打招呼，不认识一样。衣服上蹭了灰土，也不知道拍打。坐到那，你不叫能坐一天。有一天一大早出门，天快黑了还不见人。下午三点就开始下雨了，我就觉得不对，赶快家家户户、村前村后的找，最后你知道在哪不？在离村子很远的地里躺着呢，就睡在泥水窝里，浑身湿透，雨不大不小不停地下着，好在是夏天，否则一定淋出毛病。我拉，拉不动，背，背不动，最后叫本家屋里人用架子车才拉回去。还有一次更神，一整天满世界找不到人，也就不找了。到了晚上怎么屋里有响动，闹贼一样，把我差点吓死，闹鬼一样，原来这死鬼一整天在娃他爷的棺材里躺着，不吃不喝一天了，晚上是尿憋的不行，才出来。尿完又进去睡了，到了第三天，把娃他爷叫来，才用扫帚把这鬼打出来、吃了饭。这是安宁的时候，不安宁的时候就砸屋里的东西。砸就砸吧，人都这样了，还要那些东西干啥。可他这不是平时的发脾气啊，是得病了。这那还是原来的他啊？以前生龙活虎的，当了多少年生产队干部的啊。没人能理解这事，没人相信，说他原来是疯子，那是气话，现在看来是真疯了。可不管是不是疯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样半死不活一天天疯疯癫癫下去，年纪又不大，我年纪也不大啊，家里还需要这个人啊！所以就来求你。”
“到底是什么事啊？”我想，难道他老公知道了何酷非我亲生的事？
“事情你不是知道嘛？”
“我是知道！但事比较多，不知你指的是哪件事。你说了我才能想想，有什么好办法劝劝你丈夫，得对症下药是吧？”我说。
“就是你爱人和她单位的小白脸搞腐化的事啊。”
“搞腐化？小白脸？有这事？”又让我大跌眼镜。
“怎么没这事？你不知道啊？你不是说你知道吗？人家小年轻的女朋友拿着你爱人和小年轻的微信聊天内容找你爱人闹事了，说是内容很肉麻，还有一些开房记录。这不是已经搞腐化了嘛，铁证如山。听说那个女娃差点打了你爱人，闹着要求你爱人嫁给小年轻。”
“我知道。是这事啊！你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我和我爱人商量商量，看怎么劝劝你丈夫。你说这叫什么事？他有你啊！要不我离婚，让我爱人嫁给你老公，反正你知道我们关系很不好。”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都不知道说出的话该不该说。总是奉行谨言慎行的我，这一刻却胡言乱语、不知所云。
“你真会开玩笑，我知道你开玩笑的。你们怎么可能离婚？你爱人怎么可能嫁给我们乡下人？就这事，希望你和你爱人商量商量，看怎么劝劝我娃他爸。他其实人很好的，有文化，爱看书，对孩子好，一直给娃辅导功课，娃也争气，都考上北京的大学了。他对家庭也负责任，人勤快，地里的活，他累死累活地干，总是让我少干点、让我多休息。他对朋友也好，爱帮人，做事公道，重情重义的，人缘好。经常一帮子隔三差五地坐到一起喝酒闲谝，热闹得很。他脑子灵光，加上有文化，家里日子过得也比别人好，这几年家里啥啥也不缺。可就这一点，他心里装着你爱人。总是喝酒多了，给人吹他爱的女神多么优秀，多么漂亮，多么神圣。也不怕人笑话，就扯开嗓子朗诵他写的情书。酒醒了说他，还说爱一个值得爱的人没有错，谁爱笑笑去！他觉得你爱人就是纯洁神圣的神，绝无仅有，在他心里的至高无上的。一个很理性人也有疯狂的一面。我真是被他气死了。时间长了，反正也不影响家里事，我也管不住，就由他去吧。可你爱人这事，一下子把他打爬下了，再站不起来了。他一辈子爱她、敬重她，娶不了她，他都认，可接受不了你爱人这档子事。年纪这么大的女人，和人家年轻小伙搞腐化，他心里的神倒了，怎么接受得了。自己心里的天使原来是个魔鬼！自己坚信不疑的纯洁神圣，真相原来却是那么龌龊恶心！落差太大了，他怎么能安全地着陆？他几乎崩溃了。人们说他得了失心疯，这病我不懂。他即使没疯，再这样下去也就真疯了，我也要让他弄崩溃了，我都快疯了。结果我还没疯，他倒先疯了。这些东西你看看，是他平日给你爱人写的情书。反正也没用了，他烧了很多，这些是他自己忘了的，否则也就烧了。”
我的烟燎得她不停咳嗽，估计她最近嗓子不好。她从一个皱皱巴巴的红色塑料袋里掏出一沓子纸张递给我。接到手，我大致翻看了一下，有的是密密麻麻的文字，有的是诗歌。
“好，我收起来，我随后欣赏欣赏。”
“欣赏啥啊？！那就是没病硬声唤。还希望你们考虑考虑，商量商量，最好让你爱人出面，见见他，劝劝他。人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人一生平安。这就是我今天来求你们的事。”
“放心，这事既然你求到我，不管怎样，我都会尽力的。”我尽力给她挤出笑脸。
“那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你们城里人都忙。今天真的很高兴你能见我，能耐下心烦，听我嘟嘟囔囔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人很好，遇事处惊不变，文质彬彬、不急不躁地。话不多，也不抢话，不争执，不紧不慢地，声音低沉清楚。有学识的人就是不一样。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茶钱我来时就买过了，我就先走了。”
生活有阳光和暖，生活有恶风暴雨，不管怎样的生活我们都得面对。红英又给我们平淡乏味的家庭历史添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安静的茶室空余我一人，茶还浓，我一页页翻看着那些情书。别说，人家写的质朴直白，可却完全能达到抒情叙事、传情达意的目的。
你从风中摇曳而来
带来了一片美丽的云彩
你的美丽镌刻在我心上
岁月流逝
我发誓这印痕永不磨灭
我会用心呵护关于你的记忆
因为你
我比任何人更理解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意义
黄山归来不看岳
从此，世间女人只分为两类
美丽神圣的你，俗不可耐的其他女人
她们是萋萋芳草
任我漠视践踏
你是永不凋谢的玫瑰
永远捧在我的心头
红英，我知道你不爱我，我知道我不配你。我从不会怨你，不会怪你。但我时时告诫自己，我必须用一辈子来爱你，我就是为你而生，我就是为你而存在。人们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而我就是在一条没有一丝希望的道路上一条道走到黑！义无反顾、无怨无悔。苍天作证，若有反悔、天打雷劈......
红英，我从不奢想你会嫁给我。但这并不妨碍我为我的女神你祝福，希望你今生幸福，一路鲜花、一路阳光。但慢慢地知道你爱着贺老师时，我怎么也理解不了。他是你我都喜欢的老师，我们之间关系很好。不知你怎么能喜欢上我们的老师。这是不能被这个世道接受的啊！虽不是惊世骇俗，但终归不如相互般配、顺风顺水的好。不合时宜总会招致大惊小怪地指指点点和说三道四。我觉得我们的老师也就是课上的好，其他我不怎么看好他，他不像个男人。不知你怎么就喜欢这病恹恹、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不是我痴心妄想你嫁给我，不是我嫉妒而有意污蔑他，是大家都这样说。我多么希望这不是真的！......
红英，闹非典了，请你爱护好自己！我在诚恐诚惶中为你祈福。......
红英，听人说，你被母亲强迫嫁给你不爱的人。我真的为你着急，具体情况我不知道，我也很矛盾。首先我很不赞成你嫁给我们的老师，否则你定会后悔，可怎么又被父母包办逼婚？美丽神圣的红英，你怎样这么不幸啊，这算是天妒英才吗？为什么美丽柔弱的花枝也要像参天大树一样遭受狂风暴雨的摧残？我总是想，你这么美丽优秀的女孩，值得拥有人世间最好的幸福生活，可命运似乎对你并不公平。
红英，我告诉你，我很快就要结婚了，结婚是我无法逃避的事，若你能设身处地地理解我的被动无奈，我会感动得要死。但我向天起誓，我心里依然爱着你，一辈子爱着你。矛盾、羞愧让我无法多说。.......
红英，我们的村庄绿树掩映，尤其夏天，从山岭上往下看，一片茂密的绿色，隐匿其中的房屋斑斑点点。我特别喜欢树木，它们也是生命，不论种子落在哪里，在哪里都能生长，都向着天空伸展，各自吸收着阳光雨露，彼此间却没有人类的纷争。我总是喜欢走进那整面山坡的槐树林里，白色的槐花开得正盛，一疙瘩一疙瘩的压弯树枝，满鼻子的馨甜，蜜蜂嘤嘤嗡嗡、忙忙碌碌，从这片花上飞到那片花上。在这清静的氛围里，我喜欢一个人呆着，在阴凉干燥的树下躺着躺着，我就舒服地睡着了。我喜欢去山里那茂密的松树林子里，整整齐齐的松树直溜溜地伸向天空，像列阵的士兵。我喜欢坐在林中树下的岩石上，脚下踩着厚实松软的松针，看岩石上绿得耀眼的苔藓，偶尔一枝不知名的小花，或淡淡的白，或淡淡的紫，枝干花瓣柔嫩得人心疼，耳中是低沉而有雄浑的松涛。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可以什么也不想，不想工作的事，不想家里的事，不想所有人世间闹心的事。我可以什么都想，我可以想怎么想就怎么想，想得上天入地，想得惊世骇俗。
红英，我娃他妈人不错，勤快，贤惠。她知道我爱着一个城里女娃，和我闹了一阵子就再不闹了。我是这个家里的男人，我得为这个家负起责任，我得对孩子的妈尽我基本的责任，我得对孩子好，我得辛苦的劳动。我得分清爱与责任的关系，希望你能理解我，我心里是爱你的。直至永远。
红英，今天的事让我很生气。要我说，这些搞计划生育的就是土匪，没一点人性。天民儿媳妇是生了二胎，但是娃没成。乡上的计生干部还硬要罚款，把天民老汉的黑白电视都摔到院子里了。娃又没成，老汉也没钱，可这些土匪就是要让出钱，说娃没成谁能证明？结果老汉没办法，带着这些土匪，到后坡里去挖孙子的尸首。挖出来的孩子裸着身体，满身泥沙、腐烂不堪，这些人举起相机啪啪啪拍了照片，说是证据，然后扬长而去。老汉挖自己的孙子，把人看的浑身颤抖。你说寒心不？你说可恨不？我都想用头锤死这些狼不吃的。锤死不可能，我恨得牙痒痒，就偷偷地吆惑村里几个小伙子，把他们的面包车翻进河沟里去了。有点权力的人总是对底层可怜人耀武扬威，不能伸张正义总让人心有不甘。
红英，你不知道我为你写了多少东西，这些东西我希望你能看到，但我知道你不屑于看，那我就留着。但我会一直写，没事就写。我想象你能听得到。想象着你就在我身边，美丽惊艳，听我絮絮叨叨。想起你，我就魂不守舍，想对你说话我就写。我要写到死，一辈子给你说话。......
前阵子，我们按照县上的安排去云岭镇观摩农业示范田，在那里我有幸目睹了我县神奇的白皮松，站到树下，抬头仰望，云天里被树枝分离的光线像一把把利剑，明亮刺眼，我顿时就肃穆起来，我站在那里不想走。我看到过崇山峻岭上蜿蜒起伏的森林，但我没有见过孤零零冷傲高耸的两株树这样绝世独立、直插天际、傲视天下。它们不是兄弟或者兄妹，它们是一对恋人，是一对向往远方幸福、逃离人世苦难的恋人。红英，我站在树下，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听说人们总是来到树下许愿，我多么想，像年轻恋人一样和你来到树下，虔诚地为未来许愿。如果你是一株树，我非常向往做一株站在你旁边、一世陪伴你的树，和你看云卷云舒，和一起你经风经雨。而我知道我在你那里是卑微的，我那里有这样的好命。
红英，村里的战良最近要办养老院，说要把村里闲置的房子都租过来，充分利用起来。你知道现在的农村，闲置的房子很多。人们都是出外打工，积攒下钱了就把房子盖得高大威猛，可是人都常年在异乡的天地里打工，房子就都闲置落寞着，大面积的闲置，无人住，没有利用，非常可惜。他说不为赚钱，就为村里的老人老了有个标准的看护。
为什么战良要办养老院呢，因为战良他爸最近死了，他妈也跟着死了，哭肿了眼睛的战良找我说了自己的想法。原来，战良他爸因为脑梗行动不便，拄着拐杖也是朝前一点一点地挪。那天他妈出去在村道里和别人拉了会闲话，不到两个小时。家里没人，他爸睡醒后，想下床，不知怎么就从床上跌下来，头朝地窝在床边，身子打了个折，压着头，死了，再没醒来。拉到医院，说是跌倒后脑出血了，如果及时拉来或许还有救。
埋了他爸，战良他妈就对战良说，给我办后事吧，反正棺材、老衣都是现成的，孙子也大了。我都七十多岁了，多活一天就是多吃几碗饭，没啥意思。战良说，你胡说啥哩，少给我添乱。我爸不在了，你以后搬过去和我们住一起，一前说住一起，你们总说不想影响我们。你身体还硬棒，好好享福吧。他妈说，你爸的死我有责任，我心里难受得不行。要不是我拉闲话，要是我在你爸身边，你爸就不会从床上栽下来。栽下来，我在身边，及时拉起送医院，人也不会死。你爸给我托梦了，说他在那边孤单冷清得很，他总是想起和我在一起的暖和。你爸走了，我在这边也没啥意思，我也孤单地不行。所以我要去陪你爸，你给我准备后事吧。战良想着她妈身体好好的，怎么能死呢，想着他妈是想他爸，乱说说而已，也就没在心里去。
谁知，第二天，邻家就喊他，不对劲，一天没见你妈出门啊，进了院子，农药味把人能熏死。战良他妈喝农药死了。
战良她妈是云岭镇嫁过来的，据说当初两口子婚前、婚后去过好几次云岭镇，到白皮松下许愿，要白头偕老，战良他爸还说，他妈要是先走，他绝不独活。两个人一辈子很恩爱，没吵过嘴，没红过脸。战良他爸把他妈一辈子稀罕得不行，雨天不让下地，雪天不让出门，身上来了，坚决不让动冷水，自己给洗锅刷碗洗衣服。村里人说，女人没那么金贵，战良他爸笑笑，依然我行我素。
那年战良他爸得了疥疮，浑身烂得没一块好肉，看着要命的感觉。去个茅房，也是战良他妈给解裤带、脱裤子、提裤子、绑裤袋。之所以这么厉害，因为一直在用医院里买的药，结果换了很多种药，都没用，反而越来越严重。战良他妈回到云岭镇，找了老中医，开了药方子，整天给熬一盆子药水，把战良他爸脱光，给擦洗。在屋里用一种药材生一堆火，给烤、熏、燎。持续了三个月才把疥疮给治好。
战良说，他爸他妈一辈子感情好，两个人谁也离不得谁，他爸死了，他妈就觉得活着孤单，那种心理依靠没用了，就想着在地下能和他爸团聚，不像在阳间孤寂冷清、心里慌，所以也就走了。战良说，老人丧事办完了，他想通了，他理解他妈的孤单，除过他爸，谁的陪伴也解除不了他妈心里的冷清难受和孤独荒凉，想通了他也不伤心了。
战良说，他妈走是因为他爸，可他爸走是因为身边没人，没用得到及时看护。所以他就想办个养老院，老人定时有人巡查看护，手边有警报装置，有危险能得到及时救治。红英，战良的想法不错，我得全力支持。
红英，再给你说说战良他爸吧。曾经我老婆和我闹，说我不该还爱着你。为这事我那天找战良他爸坐。老人给我说，人一辈子能有个让自己真心去爱的人，是很幸运的，比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没有确定的爱，一辈子慌不择路幸福。有了爱的人，你就得用心待她，彼此心里都是暖和的。爱到一定程度，心里就有了依赖，真的是离不开，一离开心里就慌慌。老人说，战良他妈是真的对他好，拿心对他，恨不得把她的肉给他吃，恨不得他和她就是一个人。
老人说，他们在白皮松下许愿时，他说做做样子就行了，看你心诚地，还真的以为许什么愿就能实现啊？战良他妈说，心诚了，你就会时时约束自己去做，不做就觉得神在看着呢，去做不就实现了。老人说，他当时就理解了这话，觉得这话说得对，向一个有威慑力、你敬畏的神许愿，然后在监视下你就会自觉努力地去做，可不就会天随人愿、心想事成吗？！你不信、心不诚，自然不去诚心、认真地做，怎么能实现愿望？老人说，虽然村里人对他们的黏糊颇有微词，可他领受了那种两人贴心的温暖，真的很暖心。
老人说，最痛苦的是爱一个人却走不到一起，一辈子念想，想得心疼，想得心里滴血。但话说回来，这也是爱的一种形式，并不是所有的爱都能朝朝暮暮，这种痛苦也是幸福地，至少有了值得爱的人，而且坚守一生、死不改悔。没办法和不爱的人厮守终生，那起码得尽到做人的责任，得有对人起码的尊重，人不论什么境况下，良知不能泯灭。
红英，我这才明白理解了战良他爸对他妈的爱，也就对村里人的说三道四有点不屑，也更坚定了我对你的爱。我是多么羡慕他们啊，我多么希望我能为我爱的人做点什么啊！男人需要一个女人来让自己疼爱，男人有爱却因为没有女人可以给予，爱不能付出，真的太痛苦了！
红英，我们乡下有很多特产，核桃、柿饼、板栗、土鸡蛋、黄豆等等。我想拿给你，但我知道别人给你，你肯定喜欢，我给你，你就不屑一顾。别人的东西很幸运，我的东西很无辜，唉......
昨天春天没有告诉我，她今天就来了
她带来繁花满地，桃红柳绿
看村子里炊烟袅袅、缥缈婀娜
看大地里种瓜种豆、农人正忙
此时，我想你
昨天夏天没有告诉我，她今天就来了
她带来麦浪如海，杏黄枝头
看绿树浓荫，知了声声
看荷花满塘，蛙声一片
此时，我想你
昨天秋天没有告诉我，她今天就来了
她带来满山秋色、绚丽灿烂
看五谷丰登丰收在望、瓜果飘香香甜欲滴
看秋月朗照秋水如镜、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看此时，我想你
昨天冬天没有告诉我，她今天就来了
她带来了朔风凛冽，水落石出
看飓风过岗伏草惟存、枯藤昏鸦老树人家
看冰天雪地里鸟兽踪迹，炭火烧酒里古书古琴
此时我想你
红英，这几年我当生产队长，我积极给村子里搞项目，争取资金，修桥建路，给大家争取贷款，让大家搞种植、搞养殖。我们村子临大路都是统一的外墙形象，效果还真不错！我强制要求禁止聚众赌博，想法设法遏制村子里的歪风邪气。有闲时间各家多打扫院落，种种花草，养成卫生习惯，经常洗澡。我给村子里建了篮球架、单双杠等简单的体育器械。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心里有你，想起你有一种激情和动力，有一种信念，就是努力把我们村子弄好，想法设法让大家富起来，广阔农村大有作为，我得弄出点成绩。
红英，人生做过的有些事，回头想想总是让人很是愧疚汗颜。我不知道你还记得不？我们上学时班里有个叫李雪雁的女孩，就是后来考到上海一个军校的那个高个头的女孩。那次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其实主要是当着你的面，读出她写给我的信，并且明确宣示，我不爱她，然后潇洒地将信撕碎，搁到她面前的课桌上。这让人家女娃难堪得无地自容，当场就哭了。在全班同学的欢呼嘲笑声中，我也像胜利者一样得意洋洋，女孩越羞愧我越高兴。看着女孩哭着跑出去的身影，我当时心里就知道我做错了，怎么能这样在公开场合如此羞辱别人呢？心里充满对自己的鄙视，但愚蠢像魔鬼驱使着我，明知不可为却为之。我之所以那么做，因为我在意的是你，我在爱着你，我在向你献着爱心（其实就是献殷勤），在向你表达这忠心，我担心你会误会我和她有感情纠葛，我必须让你明确，我心里没有她，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那时，每天放学，我总是像特务一样尾随你，可我总感觉身后有一双眼在注视着我，那就是她，我就有点烦她。平日里，这女孩学习有些吃力，尤其立体几何、地理课上关于空间等的抽象理解，总是理解不了，总是要问我。只要你在附近，我对她的回答总是很厌烦，不屑一顾，很是轻蔑，言语中充满对她“弱智”的嘲笑和讽刺。为什么今天我说这些呢？因为前几天我在县城街道上碰见她了。她一身军装，紧凑贴体而又线条笔挺的衣服勾勒出她挺拔的身姿，在县城熙熙攘攘、着装邋遢的人群中脱颖而出，真是英姿飒爽、威风凛凛，非常干练。我当时就痴痴地倒西一口凉气，看直了眼。我们仅是同学相见的匆匆寒暄，过后我就想起曾经的事。说这些，我只是惭愧曾经做的事，现在想想那时真是浅薄、无知，没有给自己同学基本的尊重，总是瞧不起人家，蔑视的言语、眼神总是溢于言表。肤浅，太肤浅了，说不好听点，当初我就是个傻逼。再想想，还因为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你才是让我想起就心花怒放的女人，我的最爱，永远爱不够的女人。
红英，马上就要过年了。昨天在河堤上碰见根良老汉，他准备去赶集。他老婆喊着跑着撵过来，手上粘着白亮亮的面粉，拉住老汉根良的胳膊，说，你还买啥劲？买下谁吃啊？你和我能吃多少？你今天买、明天买的。没良心的就不回来，你买下喂猪啊？你今天坚决不能去！根良老汉向老婆喊，天天不让我买，天天不让我买，我要这钱干啥？钱不花带到阴司里去啊？你不是也蒸啊、煎啊停不住吗？老婆子双手抱住老汉的胳膊，根良老汉摔也摔不掉。我说，嫂子你回去吧，他今天不去了，我给你管住。阳光很好，根良老婆才气才呼呼地走了，沾满面粉的双手在根良的新衣服上留下刺目的手掌印。
你知道，一进入腊月天，村里人都开始准备过年。现在不缺啥，就是今天想着缺个这，就到集上一买，明天想着应该买个那，又去集上一买，或者本来不知道买啥，到集市上一看，哎，这个可以买给孙子，那个可以买给儿媳妇。就图个过年了，一年不见、一年都想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一个个从天南海北像天黑鸟雀回窝一样回来，一家子团团圆圆，家里啥啥不缺，人人都想到，图个媳妇脸上有喜色，孙子娃娃一声声爷爷、奶奶地叫，那叫一个热闹，心里美啊。
可根良老汉的儿子冠军已经六个年头没回来了。每年进入腊月天，根良老汉就早早给儿子打电话，儿子一声应承，回来回来，今年一定回来过年。可临到年根，一个电话不回来了。没办法，今年是这样的原因，去年是那样的原因，大前年也是有原因，原因还都让根良老汉没话说。就这样一年一年理解着儿子，到今年已经是第七个念头了，前几天儿子一来电话，根良老汉就慌了，觉得大事不好，果不其然，怕啥来啥，儿子又说回不来。
根良老汉说，你说这娃，年年都是这么忙，年年不得回来的原因都是让我老汉没话说。人家都团团圆圆、热热闹闹、高高兴兴，我家里年年冷冷清清、死气沉沉的，就剩两个棺材瓤孤孤单单，这都七年了。我年年准备，年年想着今年他肯定得回来，不回来他说不过去，可年年就是没回来。就是到年根了给我打个两三千元，你说我要钱干啥，我没有大钱，小钱不缺。你说我这个年过得还有啥劲？这娃，哪怕他回来一天就走也行啊！根良老汉说着说着就哭开了，声音悲怆。
根良老汉哭哭啼啼、老泪纵横，说，也不是我想买，我也知道没人吃，我老两口吃不了多少，最后还是搁坏了倒给猪吃了，可我呆到屋里我心里慌啊！年年这个时候，我都在等娃回来，都在盼望娃回来，都盼得心里滴血，可是越等越没指望。我都害怕了，我都想在家里支起神龛求神拜佛，求爷老保佑我娃今年回来过年。
红英，这不是根良老汉第一年哭了，但让我看见，也搞得我心里难受，心里酸酸地，眼泪控制不住就出来了。我心里多少感同身受，因为我儿子今年刚考上大学，第一个寒假，就说他春节不回来了，说平时北京城拥堵得水泄不通，正好春节大家都离开了，他要体验一下万人空巷的北京城，寻找千年帝都曾经的感觉。养一个娃千辛万苦地，但很快，人家就没有多少时日可以与我们厮守共享，很快人家就有了他们的时空，我们就成了多余、烦人、堵心。不说伤心的事了，我提前祝你家庭和美，团团圆圆，充满喜乐！
红英，这次同学聚会怎么没有看到你？即使以前聚会你对我爱理不理，可你在，我心安，这次你不在，我六神无主，我就想走。这没你的聚会没滋没味，我不想呆下去了。你在哪里啊？为什么你没有参加？你没什么事吧？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但愿过会我能听到关于你的信息。我不能再打听你了，大家已经烦我了。但愿谁会问起你，有人会说起你，我会用灵敏的耳朵捕捉关于你的蛛丝马迹。......
红英，我们村里最近发生了个事，让人对这社会真的害怕。村子里的王海军，儿子儿媳在城里打工，把孙子、孙女丢给老人管。老人说过去没啥吃，过去的人遭罪了，现在有啥吃了，就好好吃。老两口办着养鸡场，有肉鸡、有蛋鸡。两个孙子鸡蛋、鸡腿、鸡翅天天吃。两个娃不但个子高，还胖的让人担心。但是老汉高兴啊，自豪啊，觉得这样日子就是好过了。到今年过春节，孩子爸妈回来后，发现孩子身体不对劲，不仅仅是个头高，男娃娃还小鸡鸡过大，女娃娃奶头头过大。心不安，到医院一检查，两个娃娃过早发育，严重早熟。一家子着急，但不知咋回事。最近县里防疫站、畜牧局来检查养殖户，发现养鸡的、养猪的，用的饲料激素严重超标。别人是偶尔吃点，他们娃娃是每天吃。肉鸡吃了肉长得快，蛋鸡吃了蛋下得多，娃娃吃了自然也发育得快，这不吃出事了。唉，农村人，观念落后，不懂教育不说，带娃就像养牲口，把娃往胖的喂。你说这社会成啥了？卖饲料的为了养殖户多买他的饲料，就给饲料里愣怂加激素，这样猪长得快啊！结果人也跟着沾光，过早发育，严重早熟。
红英，这一年我经常长途跋涉，多次去到杳无人烟的深山里，一去就在那里的庙里居住多日，因为我不知何故，喜欢上了庙里的清静。在那里我就心静安适，什么也不想，能沉心静气，心就像高速运行的车突然停下来，得到休息。在家里，各种事在心里纠缠，心神不安，一刻也得不到安宁。我已和庙里的老和尚交上了朋友，老和尚闲言碎语，于我好像一语惊醒梦中人。我觉得我到了庙里才是清醒的，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又好像是大梦初醒，好像在家里经历着的那一切是在做梦。我喜欢庙里的奇花异草，喜欢庭院里的落叶，喜欢枝头的鸟鸣，喜欢庄严肃穆的神像，喜欢暗香浮动的香火味道，喜欢清脆空灵的木鱼声，喜欢老和尚永远的无喜无悲。人世的事，能做到的我已经做到，做不到的也已经无望，做到的、做不到的，其实都就那回事，我没有多少张牙舞爪的心性了。
红英，知道吗，这是我连任村里干部第九个年头了。我知道这对于你不算什么。因为我给大家办实事，没私心、有作为，大家就一直让我连任。孩子考上大学了，我是想过了这届，我就不干了，可不干了干什么我真不值得，其实我什么也不想干了，干什么有意义呢？都没有意义！......
我的世界天旋地转，我的世界天翻地裂，我的世界房倒屋塌，我的世界寒冷刺骨，我进入到世界末日。我爱的人只是我在塑造，只是我在神化。我为什么要打听？不打听你依然是我心中膜拜的神！如此不堪的结局让我无法接受，这不是你，不是我爱的你，你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你只能是纯洁无暇，你只能是至善至美。我心中的玫瑰怎么就成了一束枯枝衰草？
......
看得我头晕，我不想在看了，其实就是这些事。人心中都有一个自己编织的神话，造一个神，神化一个人。可岁月流转，生活不堪，谁又还是曾经的自己。物是人非，大多已面目全非，谁也不是曾经的自己，唯有不知情的痴情人苦苦执念到地老天荒！
（未完待续，见同名小说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