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时起，四儿就认为爹和娘是不般配的。爹高大英俊，娘矮小平凡；爹在城里工作，娘在乡下务农，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面。
四儿曾问爹，你喜欢娘吗？爹笑着说，喜欢啊，不喜欢能在一起生活，能有你吗？但四儿不相信，他说爹骗人，你既然喜欢娘，怎么不把娘接到城里来？爹楞了下，接着说，我是要把你娘接来了。
爹是说话算话的人。那年暑假，爹真的把娘接来了。娘穿着乡下人的粗布花衣裳，梳着乡下女人的辫子，衬衫领口系得严严的，肥大的裤腿遮住半个鞋子。四儿见到娘，飞一般地扑进娘的怀抱，泪水打湿了娘的衣裳。娘激动地说，四儿，我的儿。
娘来了，四儿的生活有了改善。每天早上，他再也不用吃爹从招待所打回来的稀饭和馒头，可以赖在床上，吃娘亲手煮的面条。娘来了，爹也不用再给四儿洗衣服，可以有更多时间留在医院处理工作上的事。娘来了，两个在矿上工作的姐姐也经常回来，陪娘说说话，有时四儿也凑过去，但被姐姐们嫌弃，小屁孩懂什么，自己玩去。四儿跑到娘身边告状，娘，姐姐欺负我。娘把两个姐姐给数落一顿，四儿躲在娘身后，咧着嘴偷笑。
娘是乡下人，来到城里，除了傍晚时分陪爹出去转转，其余时间基本都待在家里。有时邻居阿姨、大妈也过来陪娘拉家常，但娘不会讲普通话，一口地道的肥东话，时常把她们说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遇到爹在家里，便笑着给她们翻译。一来二去，娘和这些家属便有了走动，还一起去矿里的百货公司逛逛，买点家里的日常用品。但娘买回的东西，总让爹不满意，抱怨她乱花钱。娘听了说，好，下次我不买了，你去买吧。
有天周末，爹回来说，矿上的老王喊他和医院里的几个医生明天去乡下吃饭，问娘愿不愿意去。娘看看自己，望望爹，不知道说什么。爹想了想说，你不去了吧，留在家陪四儿。后来，听医生家属说，那天他们几个都带家属去的，玩了一天。娘听了，没说什么，但脸色不好看。晚上，四儿听娘和爹在说话。娘说，她想回去了，放心不下老家的几亩地，还有一群鸡、鸭。爹说，你身体不好，回去干什么！老家那几亩地和鸡鸭给我弟弟吧。娘没说话，四儿知道爹不答应，娘就走不了，便安心地睡了。
四儿有个奶奶，出生时见过一面。爹说，奶奶还给你手里塞了几张发皱的钞票。后来，奶奶一直跟着二叔过。爹和娘说，奶奶和弟媳搞不好，想把奶奶接过来住。娘说，奶奶八十多了，接过来吧，我照顾她。
奶奶是裹过小脚的，日常走路不太方便。娘让爹给奶奶买了张躺椅，平时娘就在奶奶旁边摘菜、洗衣服，边干活边陪奶奶说话。奶奶来了后，每天笑嘻嘻地看着娘忙东忙西。遇到邻居来串门，奶奶就夸娘贤惠孝顺，是个难得的好媳妇。娘听了，抿着嘴笑，像害羞的新娘子。
四儿喜欢看娘笑的样子。和娘在一起，他心里特别温暖。娘说，爹矮矮一个，娘矮矮一窝。四儿比娘高，娘就放心了。四儿说，娘不矮，娘高着呢。娘听了，一把搂着四儿，微黑粗糙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开学了，娘每天早上把四儿送到屋后的山坡上，叮嘱四儿好好读书，看着四儿下山。放学时，娘又在山坡上，等着四儿回来。晚上，娘坐在四儿旁边，默默地陪他写作业。好几次，四儿看到娘坐在那睡着了，便让娘去房里睡，娘醒了，总是说不急，娘陪着四儿，等四儿睡了，娘就去睡。面对娘的坚持，四儿没办法，只好加快了写作业的速度。写完作业，娘给他打水洗脸洗脚，帮他盖好被子，然后关灯，回屋睡觉。四儿躺在黑夜里，看着娘忙碌的瘦小身影，眼里湿润了。
四儿上高中时，娘病了，整天闷闷不乐，奶奶也唉声叹气。四儿问爹，娘怎么了？爹半天没说话，你好好学习，你娘有我照顾，不用你担心。
那段时间，爹每天都按时回家，给娘做好吃的。娘吃不下，奶奶就颤巍巍地过来劝她多吃点。两个姐姐也常回来，坐在娘的床边，默默地流泪。四儿隐约觉得娘应该是得了什么大病，他不想娘死，他想娘尽快好起来，便央求爹救救娘，他知道爹是有本事的医生。爹看着四儿，我会尽力的。四儿突然冲爹吼起来，我不要你尽力，我要你救娘的命！
娘听到后，强撑着靠在床头，冲四儿说，你怎么能这么和爹说话？你放心，娘不会死。四儿跑到床边，趴在娘身上，放声痛哭起来。奶奶也在角落偷偷流泪。爹站起来，用手擦了把眼角，然后出去了。
那天晚上，从来不抽烟的爹坐在树下，一个劲地抽烟，脚边已经丢了好几个烟头。看爹这样，四儿越发绝望，他似乎感到娘不久就要离开自己。他不想娘离开自己。四儿跟娘说过，等他以后工作了，要挣钱孝顺娘，给娘买好看的衣裳，买娘喜欢吃的东西。
娘，你要好好活着。四儿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念叨着。然而，娘一天天地憔悴，人也比以前矮了许多。那些天，四儿没心思上学，整天就想陪着娘。娘不想看到四儿这样，便强忍疼痛，对四儿说，娘好着呢，不用你陪，赶快上学去吧！爹也催四儿赶紧上学去，但四儿就是挪不开脚步，眼睛死死地盯着娘，生怕自己走了，就再也见不到娘。
快走吧，我不用你担心。娘冲四儿嚷起来，紧跟着就是一阵暴风雨般的咳嗽。四儿不忍心看娘这样难受，只好背起书包，在娘的目送下离开了家。
几天后，娘走了。听爹说，娘临走前，还不住地念着四儿的名字。四儿傻坐在角落，也不说话，他的心早已跟着娘去了。他担心娘的瘦小，在另一个世界会不得安生，他想去陪娘，但又舍不得爹，他知道娘走了，爹也很伤心。他虽然不懂大人的爱情，但他知道爹离不开娘，爹的生活需要娘来照顾。
晚上，四儿做了一个梦，梦见娘又活过来了。在梦里，娘很高大，他问娘，您怎么变大了？娘说，我不变得强大起来，怎么去照顾你以后的生活。四儿笑了，但他醒了，梦没了，娘也不见了，只剩下眼角残留的泪水，证明刚才那个梦是真实存在的。
娘走了，四儿得留下来，他要替娘好好活着。娘这一辈子的矮小，不仅是身材，还有她那颗细腻、温婉的心。娘，您放心吧，我一定要让您活得像梦那般高大。
矮娘不矮，四儿是知道的。（首发《当代作家》微信公众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