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刘元下夜班。他先是去单位浴室冲了个热水澡,而后,再次回到办公室,给自己泡了杯浓茶。此刻,疲惫的他正站在三十二楼的玻璃窗前,两眼死死盯着对面高楼上的信号灯。头发上许多密集的小水珠在重力作用下悄无声息的滑进高领毛衣内,之后它们便像湿泥里不停钻动的泥鳅,冰冷冷,滑溜溜,在他的后背上汇成了一道小沟,弄的他痒痒的,却很舒服。
他用手拢了拢潮湿的头发,突然回忆起儿时母亲给他洗头的情形,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三十年前?那时,家里拆迁新分了房子,足足有47平!一室一厅,还带两个阳台,那是外祖父留给母亲唯一的财产,虽然外祖父自己没能看到——他在母亲结婚前,就因为胰腺癌去世了。
新房子,怎么看怎么顺眼。头一次住楼房的年轻小夫妻,每天都喜笑颜开。母亲每日不知疲倦的拖地,刷洗,不停的变换着家具的位置:一张双人床,棕色的三人座沙发,一个带镜子的大立柜,它们今儿靠着东墙,明儿又被拽到了西墙。母亲,像一位神圣的艺术家,用一种近乎苛刻的眼光,打量着自己的作品,总是能摆出新的组合样式,似乎永远不知疲倦。
母亲的脸颊永远潮红,左肩上垂着一条油亮的麻花辫,双眼流露出最温柔的笑意,谁都看的出,她对自己的生活非常满意。
对面高楼上的信号灯忽明忽暗,如同镶嵌在黑色天鹅绒幕布上的一颗亮红色宝石,璀璨夺目 (就像母亲年轻时一直想要的那种红宝石戒指)。
他记起,冬日的一米阳光透过玻璃窗,常常照进属于他们的那敞亮的小小阳台。父亲支起一根烟囱,生了炉子。坐在屋里他听到了水壶烧开后发出的“咕噜咕噜”声,就像是一首天真的小夜曲,随着音符俏皮的跳动,他情不自禁的拍起了小手。
有时,母亲会在炉子上烤几片馒头片或者一把花生,一股子焦糊的香味便永远的停留在了记忆深处的沟壑里。
母亲说,想要电影画报上刘晓庆带着那种红宝石戒指,等到将来日子好了。她的手指又白又细长。
水烧开了。母亲从里屋拿来一个木制盆架,盆架上是一只白瓷盆。她又拎来了一桶凉水放在脚边。他听到母亲从炉子上取下水壶,很快,又听到一阵敲打白瓷盆的细长的水声――那是一股小小的瀑布,冒着灼眼的热气,徐徐的注入到白瓷盆的底部。他想象着母亲是如何从水桶里舀出凉水注入盆中,并不时的用手背和手心来回的试着水温。
他听到,母亲轻轻的唤他过去。他听话的猫起腰,眯起眼睛。母亲在他的衣领边垫上了一块毛巾,他觉得有点扎,大概是因为久洗的缘故,毛巾表面毛糙干涩,硬邦邦的,然而却散发出一股好闻的肥皂香气。
他的脸正对着白瓷盆的底部,透过那层水汽,盆底上花花绿绿的图案映入眼帘――中间是一个戴着帽子,脖子上也围着一条白毛巾的男人头像,旁边的那些字他还不认得,只隐约记得父亲说过,有“劳动光荣”这句话。
突然,一股温热的水流滑过发梢,他浑身颤抖起来。他感受到母亲那饱满的指腹触碰过来,和着香气四溢的白色泡沫在头皮上揉搓,按压。母亲小声问道,小元,这里痒不痒?水烫不烫?
这是怎样的一双手啊!这双手为家人揉面团,包饺子,伸面条;这双手为他们父子搓洗浸满汗渍的脏衣服,臭袜子;这双手还要在他因为胀气而肚子疼时,轻轻抚摸他那肉肉的白皙的小肚皮。
然而,有一天,那双温柔的大手却永远的垂下了――那曾经摧垮外祖父的病魔又找上了母亲。
母亲弥留之际,形容枯槁,已经不能自己进食。她那张久卧的病榻不知何时起变得异常空旷,她的身子已缩的很小很小,缩在不起眼的一角。她犹如冬天来临后树上那最后一片叶子,无需狂风暴雪的袭击,只是须臾间的一阵细风乍起,只是小鸟降落枝头的一下颤抖,那片苦熬已久的叶片就会离开树干,飘飘然魂归大地,从此化入泥土,再无踪迹。
母亲一辈子爱美,讲卫生。大限将至。她心领神会。她吃力的说着,儿子,给妈洗个头吧,我得干干净净的走。
听着母亲这些话,他的心都碎了。他忍着,忍着,老刘家的男人不兴掉眼泪的,父亲总是这样说。
他默默的把母亲干枯的小小身体移到一侧的床沿,在她肩膀下垫了一块塑料防水布。他想了想,又从床头抽出一个枕头,垫在她的头下。
水温是试了又试的。他深深的吸了口气,轻轻的托起母亲的头,先取下她发梢上那根黑色皮筋。一圈,两圈,三圈,皮筋松塌不堪,毫无弹性,起着毛边,不知用了多久。他心疼的看到,母亲的头发又少又干,只有细细的一撮,毫无重量,竟不如一把枯草……
夜色逐渐消散,大幕将启。对面高楼上的红色宝石彻底消失了,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一丝淡粉的朝霞涌了过来,离他很近,很近。
要给母亲买根红色的头绳,红宝石的颜色,刘元心里默默念着。泪水模糊了双眼。
当他缓缓走出单位大门的时候,看见门卫老霍正蹲在地上洗脸。他脚边搁着一个白瓷盆,久久的冒着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