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南巫在广州求学期间曾获东荡子高校诗歌奖,其诗被评价“具有开阔、知性的特点,同时又带着一种忧郁的氤氲。”“她在回溯的记忆与思维的推进中剥开命运的一层又一层胞衣。她的情与思通过反刍与沉淀,筛沥出生命中的痛感与灵魂中的幽音。在给自我心灵以抚慰的同时,也为灵魂的安妥寻觅着诗性的处所。” 深圳数月,当自我精神之“圆”遭受城市生活碎片式地多方切割,在忍受“被分歧迷惑 撕扯”的同时,诗人依然努力“确保优雅,像天鹅的脖颈”,在无数个被“擦伤”的夜晚,碾磨一首首“哆嗦的盐”。
编者在此挑选了八首南巫创作于深圳期间的诗作与飞地读者分享,兼寄即将离开深圳的诗人南巫。无论如何,“过了此地,我们也依旧要领受那必然的旅途”。
/南巫诗选/
逆锚之夜
——给程陌和翠羽
整座城市的灯火在窗台下坠
一朵因擦伤而淤积的积雨云 是
我们
仿佛烹饪一场不合时宜的空难
在工业区一小块未燃尽的空中花园——
开锁。开锁。开锁。
嘴唇的花朵 苛求一匹匹未曾阉割的烈马
而把身体与灵魂弯成的那对熟虾 又
强行掰直。
辞不达意 我们就饮酒 敲盆而歌
就听生活的烟气捂住时钟的耳朵 听石头
在火中青草一样呼吸 任江湖夜雨误入片场
集体抛锚的时代 幸存毋宁说耻辱
我们被分歧迷惑 撕扯
成若干隔海对望的半导体
狼藉的不是垂死的岁末
黑暗中的切割像另一种静水流深
美是哆嗦的盐 我们也是
往事咳衰伤风寒流擦过过境
过了今夜 依旧要领受那必然的旅途
去乞讨一滴合群而不自知的生活
2018年4月12日
防鬼术
不要随意说不:
不要在黄昏打扫床底和屋顶
不要在丛林里回头 应答女人的温柔
不要在元月早晨 对镜中的枯发举起剪子
不要从水盆打捞影子和过期的亡魂
端午 日头火浇下来的时刻 要诅咒并烧死它
不要喊出它的名字 不要在十五的夜晚
跟随残缺的月亮走过人群 不要对第三朵蘑菇
透露秘密 它和火烈鸟曾共用云朵的裤子
最重要是 不要放下手中的枪
在我最善良的时刻 此刻
请射杀我
2017年9月10日
~我们深夜对饮,拥抱如蝴蝶掠食的枯海~
画像
——给丹艺
过去与未来在沿海高速地带水汽般鬼魅,
台风和假想中的爱恋,都是远方的小型事故。
我们深夜对饮,拥抱如蝴蝶掠食的枯海
却拒绝谈论从彼此身上辨认出的那些自己。
恍若此刻 从画像上狩猎你打捞的
那片我,惊悸,一如吻火的海水,而——
终于沉默 线条的螺旋是磕碰中柔软的卵壳
刀子切割月色而等刺客把决绝演绎成假意的美学
我在流淌的镜中辨认出的也是你——
像雨水溶化于雨水,未曾交換的秘密
像镁条燃烧,比酒意老去更快。
反抗,无非是另一种加速。
仍可告慰的是,那偶然一瞥所虚构的我
已不能从时空中擦除。它永远比我们,年轻。
2018年6月18日
6.22 改
的确良凉茶店
的确良凉茶店的时间似乎是无法计算的,你无法确切知道凉茶店老板如何勾兑天气与脾气的比例,正如无法计算啤酒沫里的月亮曾照何人斯。你饮你自己,辨认出也许死于酒精的父亲而并不怀疑他就在此处依然活着并将永远活下去。棋盘上的杀伐是果实的另一个切面,落子无悔,而江湖永远年轻。一个时辰,你就老了很多遍,如果愿意,还会有更多遍。偶尔在途中,你会注意到添茶小伙计磕瓜子的两片唇齿而猜测是否有巫师的符码隐藏在命运的齿轮间。而夜色就这样升起又降下了,当然,并没有谁真的在意。海在海的遥远里。
2018年5月26日
~无非是身体不年轻了,欲望却燃点着~
焦虑
无非是身体不年轻了,欲望却燃点着
欲望不年轻了,身体却苛求着纵情一跃
推开窗,满园的嘴唇啊,一群低头的哑巴。
2018年6月14日
~我将越来越像你,在每一次更深的叛逃中
你追杀我而不自知,我为苟且偷生也虚构你~
生活
——给母亲
说出这个词是可耻的,母亲。我一直知道:
我们的方言盛产割舌术,不能生长满溢的美。
当我,像玻片,从实验室的玻璃器皿被移
植,削皮,调味,混入有台风尸体味的城市。
母亲,你的迷惑一天天隔着鱼缸看鱼
推开黄昏,裸泳的女儿让你不断确信年轻时
梦中被剪碎的燕子不过是从未拆封的一条喇叭裤。
从又一个清晨拥挤地醒来,母亲,我惭愧。
但“过日子”又是什么,是重又被装入你的器皿?
日本摄影师反复向我确证,松弛是必然的刀子
正如此刻浴室深处游动的那一缕缕细胞残片,是我。
我将越来越像你,在每一次更深的叛逃中
你追杀我而不自知,我为苟且偷生也虚构你。
“忙着生,忙着死,他们翻过身去又睡着了”
太慌乱了以致命名的幻术沦为荒废的方言
虚空的哑巴,在另外的枝头开唱,母亲,我惭愧。
此刻,洗手作羹汤的我,是用盐煮死舌头的你吗?
母亲,我已不太确信。我说了太多的谎——
中间地带,我饮下苦酒却不能把苦吐出来。
2018年5月5日 凌晨梦中惊醒
跳棋往事
我耽恋纵马的快意
而用一片枯叶遮住了
围杀的蓝色山脉
我以为就要赢过打盹的父亲
一只假装打盹的猫 却已抽走了
整块桌布
棋子人头般拐过楼梯 纷纷坠地
我想象 有大片剥落的星空
撞击地球
像一札冬夜里
被割断全部左手的杨树
捂住自己疯长的胡须
我懦弱 对命运剥落的叶子
继续视而不见
直到后来
这个夜晚散落的玻璃珠
从每个悬崖的楼梯上流沙般崩塌
我又开始迷恋旧布偶身上
旧桌布谜一样的身姿
2017 年12月20日
~目睹着我,切片在显微镜下不断流失体液~
割圆术
周天·切割
这是最初也是最后的
周末 彩色玻璃的裂缝从梦中骤然伸出白骨
我不敢醒 但我猜 是楼下的幼儿园
在修理孩子们晃动的小床
我仍在假装孩子 但我必定会有孩子
在这个水泥掩体搭建的花园
那些飞舞的斧头让人把凝固和坠落怀想
一万遍 雪始终不下 却已经冬天了
我读不透一张张悬挂的面孔
只有哗啦作响的凌乱纸片
在飞
周一·地铁
一切重,又陌生
玻璃外涌动的玻璃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食物的残渣、灰色的脸和低着头的笨拙呼吸
我也是其中被湮没的一波 但
它们是某种熟悉而隐秘的蓝漩涡
向我
扑过来
童年溺水的小伙伴却永远年轻
目睹我沉重的黑色背包变成巨大的呕吐袋
列车从空中转入地下 那个黑白瞬间
我依然有跳下去的欲望
周二·床榻种植了我
幻想一杯水溶于沙漠
幻想在天花板游泳的七种方式
我把身体弯成各种姿态 我自虐并自我怀疑
但没有一种是我意图抵达的飞翔
此刻 你骑在窗帘恍惚的飘动中 拨弄
一枚绿光闪闪的硬币
阳光 一枚薄売鸡蛋 臭了 远
得像一只鸟疾速的坠落
我从未抵达自己 在这流线型的早晨
正如你已不是 你
是闹钟竖起的汗毛从皮肤上刀一样滑过
周三·幻觉瘦了一些
幻觉来自不必要的事物
这一次,瘦的部分来自腰的七寸
那些色彩斑斓的皮肤松弛
像果园与火焰的腐烂 匕首的寒光
它们 不合再在皮肤上留下牙痕
我将回避再次在游弋时见到它们
抛弃它们如同冬眠前
最后一次醉酒
拒绝从床底找出
白衬衣上崩落的灰纽扣
拒绝被房间里隐藏的镜子再次劈碎
这支持幻觉继续自虐下去
拉上窗帘后的城市我又饮下一杯
加了吗啡的午夜
周四·细部
“要确保优雅,要像天鹅的脖颈”
你夹烟的手轻颤 把一页文件的细部拧出汁来
像轨道上的行星试图穿越废弃的矿井 而我
目睹着我 切片在显微镜下不断流失体液
目睹细胞的癌变印染出花朵的形状
被呼吸割伤的毛细神经是一次矿难 而鱼群
涌动 突然想要告诉你
有一颗童年的智齿,没有被我
扔下床底 也没有飞上瓦背
它坐在你的对面
抬头看你将注射器缓缓推下
制作下一杯不加糖的苦难
虽然我知道你不屑于听
正如不屑于死
周五·退货
伤口在冬天化脓 昨日的
细胞切片的毒素在今日的试管里
无法批量转基因
而死亡
你坐过了站,在一个废弃的井盖前
孤影自怜良久
一场大雨洗清了所有瞪大眼睛的血
还有你自己
“晚上吃鱼生吧
这样才能记住被爱磕掉的牙!”
身边的人礼貌地握手言和 你试图
继续表演 演技已冻僵 却无法退货
周六·涂鸦
掉了一百来根头发呀
其中五根已呈白色阳性但仍可忽视不计
拆卸了房间所有的镜子 包括你自己的胖
冼了十二只袜子十二双筷子十二条裹脚布十二个逄场作戏的他
在电影院打瞌睡打爆米花以制造与闺客的聊天记录
买菜买米买口红买煤气买福利彩票买凶杀人以充值地铁卡物业费管道疏通费
夜宵是一个陌生人的死讯和核桃味的瓜子
又是周天·有丝分裂
我知道一切
都是欺骗,都是荣光
我毫无办法唯有练习相信
我无法跳车也无法施展在大学里
偷习的隐身术劫持术接骨术
出生即阉割 我睁眼说瞎话
我将再一次
给真理的伪流水线扯下电闸
以逃避贩卖给楼下幼儿园的嫌疑
而它们已经在路上
2018年11月17日-2018年11月25日
/钻研造梦术的人/
南巫
当“我”在诗歌里不断复活,“我”也不过是这个绿皮火车上的一只蝴蝶。
三岁看老。据说这个年纪我还活得疯疯傻傻,是因为从小,我就是一个最低配版的庄周梦蝶,黄粱一梦,奥,一个专业的钻研造梦术的人。我沉溺于做梦,仿佛我就是梦的生死操纵者。“我梦还没做完呢,让我再睡会”。千篇一律的赖床借口笑掉了多少大牙已不可考,但白日梦白的可怕程度却是真实的。比如,我总是梦到自己变成一个玻璃天使,越过沉默行走的人群头顶,越过村庄、河流与高山,朝着绿色的太阳飞啊飞,飞啊飞,直到.......翅膀溶尽…….
这是我长到二十七的年纪,印象里最深刻的梦。它仿佛一个影子,反复在我不同的年龄的黑夜,飞啊飞。以至于在某些无梦的清晨,这梦境的断片折叠、重组,依然不时幽灵般地闪回。
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这背后该是有深意的。这当然远远超出我的认知能力,不过没关系,我动用了当时我所掌握的艰深的星座学观点,得出了一个让自己长久信服的观点,这是因为我确实是个天使,是上天一不小心放逐在人间的天使,理所当然,应该是像天使一样,是善良、纯洁、美好.....总之,我没有任何杂质,我是一切褒义词的集合体。
我知道,所有听过这个故事的人,理所当然该笑晕过去。但是,在二十七岁的年纪,我却再也无法笑出声来了。如果说真有所谓的命运,这个梦曾是我二十七年来的人生的寓言,我绕着这个寓言做了无数的判断题,是我逃逸的城堡也是放逐的荒原。它不止是一个幻灭的肥皂泡,它更是我命运主轴线上最纤弱的那一根蚕丝。为此,耗尽岁月,耗尽荣光,耗尽热血。如果说,我写下的那些诗歌,恩,这些制造的梦,让那些筛沥的痛感包裹,以至于让人有过一丝窒息感的话,它或许正来自于这种缓慢的幻灭。
这在本质里是个悲剧,但确是无法绕过的,只属于你的命题,某种意义上确实是这样的,每个人自己的苦难,除了自己,无人能予以慰藉。就像此刻,穿行在暨南园的疏影与黄昏,你在诗歌里不断缅怀,不断沉沦,不断复制与重建。这种造梦术无从释怀,像是和遥远的他们一起虚度的老时光,虽然我并没有普鲁思特那样宠溺小点心的热情,但这是只属于你自己的孤岛。别人隔岸遥观,无法泅渡。也许这有自怜的意味,但非我本意,我想说的是,孤岛的主人内心需要有一艘随时起航的诺亚方舟。山不过来,我就过去。
我有一个朋友,许多年前她给我讲沈从文的《边城》是此生我听过最感动的。她说《边城》的美在于这是个不打半分折扣的悲剧。一个真正意义上彻底的悲剧。故事里的所有的人都没有错,他们都善良,淳朴,和那一片风土一样,和日月星辰一样,和那只狗一样。可是他们在故事的结束或者死了,或者走了,只留下小姑娘翠翠孤独地守着一只等待的渡船。我以为我理解了这一席话,事实上,很多年后,我才真正意义上理解了沈从文,理解了我朋友骨子里的对人性的悲悯。那个你所固执的肥皂泡,消散并没有那么容易。只有洞悉了这种悲悯之后,你才真正意义上愿意去包容那些纯粹的对立面,那些所谓的杂质,善良、纯洁和美好的对立面。换个直接的说法吧,你终于愿意接纳美好又丑陋的自己和这个美好又丑陋的世界了。
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你才终于能去读懂歌者周云蓬:"火车轮子转动的声音,就像雷鬼乐,让人身心放松,所以火车有可能治愈人的失眠症和抑郁症。"。因为,当“我”在诗歌里不断复活,“我”也不过是这个绿皮火车上的一只蝴蝶。不知道是我变成蝴蝶,还是蝴蝶变成我。因为你不知道火车要去向哪里。但你确实知道,那个你不断推倒重建的过程,不是积木而是多米诺骨牌,它可能和你翅膀的煽动有关,如果有可能的话,这蝴蝶会飞过沧海,也可能从你的失眠症与抑郁症里飞过,也许无法疗救,但它见证。就此而言,这是一个觉察了自己身份的造梦者应有的良知,而这,在我看来是和手艺同等重要的事。
南巫,90后,梦游症深度患者,日常居于二维世界与现实交界处。获2017年第四届重唱诗歌奖,首届东荡子高校诗歌奖。诗作散见于《草堂》《中西诗歌》等刊物。
责任编辑:翠羽(lincuiyu@enclaveli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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