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林妹妹一首《秋窗风雨夕》诉尽了秋天的萧条、没落、凄凉。类似的句子在古人那里比比皆是,不妨信手拈来:“枫叶荻花秋瑟瑟”,“秋风萧瑟天气凉”,“无边落木萧萧下”,再到诗史著名的《秋兴八首》……在中国古代文人那里,秋天似乎总是和“大势已去,气数已尽”,站在了“下坡路”的“新起点”密切相关,这种局面在自然界是秋天;在人的一生,对应的大概是中年?人到中年万事休,悲哉,秋之为气也!大概因为两者天然的同声相和、同气相投吧?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我难免想起丁玲那篇《风雨中忆萧红》,真的,好像再没有比这更让我对“中年人的笃定和力量”留下深刻印象的了!以至于我之前从未曾查证过丁玲写这篇文章时的年龄,因为我吃定这是中年人的手笔。现在,追求严谨的积习战胜了对于直觉的自信,我发现她当时年方三十八。届时的丁玲,文武双全,身为一杆富有政治斗争经验的文坛老枪,借着怀念萧红的杯酒,狠狠浇灌了一番在诡谲多变的政治漩涡里讨生死争爵位的内心块垒。当然,也可以理解为,中年的丁玲,人生信仰业已浇铸成型,身体力行,知行合一,以此文宣告:在此后的岁月里,将用全部身家性命祭献革命的圣坛,无怨无悔。
其实,这个世界就怕“不认真”,调侃一下,换个角度看,又有谁干得过年富力强的中年人呢?比起毛头小伙/粉红少女,中年人多的是城府丘壑与沉着镇定;比起耄耋老人,中年人又有的是干劲和爆发力,这不是还有至少百分之五十的电量吗?还可以指望好一阵风风火火的日子。“面如平湖而胸有惊雷者可拜上将军”,这样一个人物若不是中年难道还能去少年维特那儿找吗?至于年龄的另一头,这个世界又有几个能饭的白发廉颇!
生命之河往前奔流,到了中年这个滩,风光骤然一变,年轻时代的惊涛骇浪没有了,其实,那些也许只不过是惨绿少年内心主观臆想的冲击动荡,诚实无欺地说,大概只是茶杯里的风波,毕竟那时候,一次考试失误,一个提拔机会,荷尔蒙最高点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异性都足以摄魂夺魄,次次都误以为是“三生石上旧精魂”吗?哪有那么多孽缘?就像《傅雷家书》里说的,要是回回都动真格的,怎么耗得起?还能过正常过日子不?
中年人的眼睛,一个照面扫一眼,就能闻出陌生人灵魂的味道;鼻翼稍微翕动一下,别人中饭吃的是土豆还是茄子立马八九不离十。至于干活儿的执行力,对中年人而言,那基本是小脑指挥大脑了,这么多年,已经程式化了,做事情的章法和规范好像已经成为业内中年人大脑器官的一部分,天人合一,想出岔子都难。
中年人的体力和脑力业已抵达人生曲线最高点。有恒产者有恒心,一般略微靠谱上道一点,英雄莫问出处,也有家有业了,尾大不掉,再结合中年人的老狐狸经验,以致这些人在社会上每次出招都重若千钧稳如泰山。我怀疑中年是全世界各个国家保守党和右派的年龄集中营,因为再也没有比他们更需要捍卫和使用世界秩序,或者说宇宙秩序(如果有的话)的了!
再说说爱情,中年人有爱情吗?有,不过和年龄无关,严格说,就是年轻时期有爱情的那批人到了中年还有爱情,反正马太效应无处不在。中年时期的爱情和中年时期的头脑、体能一样,处在满盈则亏的极限,荷尔蒙降低的同时,心智成熟度的增加带来更多的灵性吸引,不过人类说到底也是兽类的一种,所以反过来灵性的磁力会刺激多巴胺的分泌。老房子着火之后,再英勇的消防员也立不了功。
既然人生可以换个角度看,风景为什么不可以呢?如果把镜头切换到西半球的加拿大蒙特利尔,中国古代的文人还会写出这么多悲秋的诗赋吗?
这里虽然也也有淅淅沥沥的秋雨,可是往往次日就是那么那么响晴得和鸽哨一样的蓝天,而从红到黄的所有渐进色系,全部泼翻在绿草与白云之间,绚烂璀璨得让你尖叫—非如此对不起它的美丽和魅力。磁性的蛐蛐咏叹调潜伏在四面八方,又忍不住得意地胡乱冒泡;胖乎乎圆鼓鼓的小松鼠带着各种坚果东躲西藏;大雁排成“人”字于夕阳下飞过,手挥五弦,目送归鸿,“衡阳雁去无留意”?不!大雁是这幅自然风景画框里的一笔,与天地亘存,既然不复有“我”,又哪来的“留意”?!
当然,自我的消失只有仅仅发生在须臾瞬间,才是真正的福份,否则有装神弄鬼的嫌疑。作为一个中年美人,秋日的某个晨曦,福至心灵,我像中国古代的宋玉一样,瞬间感应了秋之为气也,于是写下这样一首诗:
《秋之晨曦》
秋风起
生成马唐和虎尾草
蛛网波浪
水柱嘶鸣
劳作于草坪
老鸹和知了竞鸣
飞机压低了
沉沉的闷吼
晨曦温热地注视我
相跟位移
高天上流云
送来百叶窗的风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