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中篇小说《红夜》7,8,9

第七章


  子夜。

  阿塞穿梭在凛冽寒风中,迎面夜风吹鼓了薄薄的风衣,套帽吹掉,露出一头红褐色的短发。

  Buona fortuna街区的夜晚不亮灯,阴恻恻,看起来就不安全。他红着眼睛蹒跚跨过一排路障,才发觉自己已经累的抬不起脚来。

  那一则消息令人很是愤怒:

  自从那个有正义感的网友第三次发出视频后,这场枪击案终于在互联网上掀起波澜。人们义愤填膺,对施暴者口诛笔伐。然而第二天,那个网友便发文表示自己已经逃出九区,并揭露暴行的“内幕”:丈夫对勾引妻子的小三的复仇。文中处处渲染新婚夫恩爱和谐,小三的淫邪残暴、风流薄情。甚至是阿诺从2003年成年开始的“风流韵事”都扒了出来——而这些年来阿塞一直陪在阿诺身边,朝夕相伴,几乎是寸步不离。

  下面是一则米兰的官方新闻。该街区凌晨2点40分双方产生冲突纠纷,“丈夫”作案当天凌晨三点已被当地警察抓捕归案,受害者“小三”被送入医院确诊为中伤,目前已无大碍。

  该网友发出的原视频很模糊,一部分人能看出视频里的“丈夫”究竟最后做了什么,另一部分吃瓜群众则不明所以,又看到马恰齐尼的官方新闻,似乎已经坐实了阿诺的罪名,宛若墙头草,见风就倒。见那个正义的网友发长文对自己先前的武断道歉,更有犹豫不决者临场倒戈。阿塞点开浏览器,看见这件事冲上热点榜一,满屏的评论,大多都是对阿诺的谩骂与幸灾乐祸,粗言秽语铺天盖地,产生了极大的冲击力。

  “就这才中伤?他脾气也太好了些。要是我遇到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早就把它脖子拧下来了。”

  “这种东西简直死有余辜,留着都是祸害人,可怜那个丈夫一秒钟。”

  “马恰齐尼的治安真是多亏了这种人,打黑除恶没打到马恰齐尼吗?”

  “你还把它当人?披着人皮的狗而已!”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老婆也不是什么良人,好女人怎么可能背着丈夫和男的混在一起?要我说,这男的真是瞎了眼。”

  “虽然这个丈夫做的过火了些,但为什么要坐牢,一个无缘无故被戴了绿帽要讨回公道的人?有勇气原来也有罪吗?”

  “这回它该高兴了,这是它祸害的第几个人了?”

  “这个判决简直令人无话可说,我准备实名举报它了,弟兄们。”

  “那个人渣在哪个医院?我就在九区,我去把他的管拔了!”

  “嘿,好主意兄弟。对了,用保鲜袋缠在它脸上,让它窒息而死!”

  ……

  阿塞眼睁睁看着,眼睁睁看着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对自己最爱的人口诛笔伐,眼睁睁看着他们用口舌把他凌迟,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

  几条和众人不同的言论刚刚透露出对“中伤”以及小三言论的怀疑,没有点赞量,不一会儿,就在阿塞眼皮底下消失不见。

  阿塞红着眼睛走到Buona fortuna街的警局。四四方方的小建筑,中间一层很厚很厚的玻璃。看着宿敌一样,他的眼睛里燃气一团火,似乎想把整个警局烧个干净。

  回到马恰齐尼的第三天,他兜兜转转,终于来到这里,还有一点期待着这里是正义之所。怀揣着最后一线希望,他敲响了警局的玻璃,——整个马恰齐尼让他还感觉到最后一点温情的事物,那块,阿诺曾全身趴在上面大声向里呼救、啃尽他的鲜血的玻璃——不,它已经被换掉了。一头浅棕色的毛发缓缓升起,看到他的时候,警察问明来意,眼睛里顿时出现了异样的光。

  第五天,塞吉奥·卢辛的名字传遍大街小巷,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个偷情别人老婆的小三,而且还在多年前就养着一个同性情人。——他的信任被警局欺骗了,他敲警局窗户的时候的时候忘记了,疏忽了,他没有戴手套。

  从第五天晚上开始,马恰齐尼的人们度过了一段极其黑暗的夜晚。

  人们首先在互联网上对男同恋者开启大规模的声讨,近千名同性博主被举报封号,同性电影被全网抵制,——女同恋者也难逃一劫。旧时的同事曝光了他从前的手机号,评论下面的谩骂声惨绝人寰,——多亏他已经换手机了,否则,他都能想象到,新讯息提示音必定一刻也不停。

  无数酒吧夜场拒绝同性取向者,同恋者在酒吧门口被拦路围殴的新闻频频登上头条。也不知道一起枪击案是如何完美过渡到对同恋者的抵制上、让人们的注意力完美转移的,可是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匪夷所思和意料之外。

  阿塞在第六天夜里,亲眼看见一家高档饭店的几个店员把两个中年男子推搡出去,其中一个鬓边已经有了明显的白发。两人的手都来不及抓紧,就狼狈的滚下十多级台阶,台阶上留下鲜明的血迹。其中一人直接生生飞到马路上,驶来的轿车一个急刹车,直接酿成追尾。第一个车主走下车看地上的男人冷汗直冒,追尾的车主骂骂咧咧地跳下车跑了;可怜的白发男人横卧在地,左手捂住被车轮碾得稀烂的右手痛苦哀嚎,另一个男人搂住他,哭得撕心裂肺。随后,他背起受伤的男人,操起旁边的一根棍子向居高面下、脸色煞白的服务员打去……骚乱持续了很久,直到滴滴嘟嘟的警车驶来冲破厚墙一样的人群,带走了斗殴的男人,围观的群众都快散尽,那个被摔在地上、流了一地鲜血的男人也没等到滴滴嘟嘟来接他的救护车。

  无家可归、和流浪汉抢饭的阿塞,鬓边也生了白发。

  第九天的夜里,正和流浪猫挤在一起、争抢可供栖息的破报纸的阿塞被远处的呼喊声惊醒。黑色的光照得不分天与地,他睁大已经混沌的眼睛——一面彩虹旗被高举过头顶,十几个男人呐喊着,虹旗猎猎作响,冲着灯火辉煌的居民区挺进……

  “马恰齐尼的第一面彩虹旗”登上了新闻,占据了第一条热搜,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这则新闻就又烟消云散,宛若什么都没发生过。然而第一面彩虹旗高高举起了人们的斗志与信仰,第十天、第十一天,各处零星的街头被虹旗占据,呐喊声不时回响街道。

  第十二天,震撼的事情真真切切的发生了。清晨,不知是四面八方哪个方向,隐隐约约响起一声激昂的号角,让在富人区和流浪狗抢肉罐头的阿塞吓得手一抖,狗叼起剩下一半的罐头就跑了。

  就像事先谋划好了一样,一人呼而万人应,虹旗大军浩浩荡荡、凶猛无二,从Buona fortuna街区的最西部开始了几天来最大的游行。鲜艳的虹旗,奔流的横幅,宛若九霄挂彩,一路上没了警察或志愿者的阻挠,队伍奇怪的如同马恰齐尼的最低洼,各处人们都如流水一样,飞速向那里汹涌汇聚,其他各处也纷纷举起自己的旗帜,十五岁到五十岁不等的意外怀孕妇女也打起了抗议禁止堕胎令的条幅,在人群中腆着肚子蹒跚前行……从早晨到下午两点,单单Buona fortuna街二百多人的队伍已经发展成十倍之大,轰轰烈烈,风雨无阻;路过Buona fortuna街区的警局,人们似乎被唤醒了记忆,一小部分始终相信视频中受害者无罪、施害者持枪杀人的民众,终于高举起“打黑除恶”的旗帜和标识……

  离谱的,冬眠了一整天放任游行不管的警察们,在下午三点齐齐出动,直奔Buona fortuna街,将打黑除恶团体抓捕归案,接着将剩余游行队伍打散得零星一片。人们嘶吼着,哭喊着,在混乱的人流中奋力把旗帜高高举起,换来警棍的电击;几个警察举起枪,像匪徒一样包围了民众,向派出所蠕动。适才还在天上飘飞、被秋风吹鼓的旗帜、横幅与标牌如今被踩在地上,尽是凌乱的脚印和大大小小的口子,捡不起来一片完整的;适才还满面红光、高声呐喊的民众,如今灰头土脸,脸上要么是血迹,要么是泪痕,哀鸿遍野;适才喧闹的街头如今闭门锁店,留下一地破碎的垃圾,时不时街头跑过矫健的身影,身后扛着大包,一看就是从银行跑出来的,小偷上街也没人管顾。

  第十二天晚上,各大银行失窃的消息冲上新闻,这一次,没有人下架新闻,任由事件发酵。

  第十五天,零零星星的游行队伍打了退堂鼓,轰轰烈烈的游行雷声大雨点小,宛若昙花一现,在子夜末分彻底告终。仅仅十天时间,一切似乎都回归了原先的轨道,那些战斗中伤的痛的、笑的哭的、流泪的流血的、烟消云散的,统统无人问津。

  一切的一切,阿塞亲眼目睹。

  这些天,贫民区的住户又增加了,棚子越来越多,也改得越来越小。天气越来越冷,但是棚上的茅草只减不增,打架斗殴的只增不减。前天这里死了人,昨天又死了人,原因是他想把死者的茅草棚占为己有,他们家有七口人,却只分到了三口人大小的棚屋,却遭到邻居的反对。据说今天早上又死人了,原因是上厕所的时候后面的人等得不耐烦,一把给他推了下去,那人似乎就是参加游行后被抄了家,初来乍到不适应环境,在臭气熏天的粪池里活活憋死了。

  阿塞摇摇头。不能再想了。他真的不知道,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一边躲避着警察的追捕,一边承受着身边所有负面新闻,比枪毙了自己还要痛苦,他是怎么活过来的。幸好,幸好阿诺不在,他一个大学生刚毕业在大公司上班,整日活在阳光下,从没走过阴暗的巷道,从没见过阴险的歹徒,若是他知道了这些,可能比他还要难过吧。

  徒步走到城郊,他算了算,看准了身旁最后一栋没有排查的楼。听阿诺说过,上一回他就是在这里遇见的程,或许这里是他常待的地方。

  可能这里以前是居民楼吧,不过已经废弃很多年了,一个人都没有。不,不可能一个人都没有。十一天前的深夜,他亲眼看见一辆轿车,披着夜色潜入楼里。他不敢作声,悄悄跟过去,心脏从来没有跳的那样快过。拜托,一定要是程,拜托,要程一定是来找阿诺。

  跟踪到一半,车突然熄火,夜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随后,听见脚步声,在向他走去。

  他瑟瑟地躲在断墙后面,心跳也停了,眼前也盲了。

  或许他被发现了……?

  心里,他把所有的祷词翻来覆去念了个遍,甚至用尽了他识过的字,祈求父上帝宽恕囚徒一样怜悯他,求父上帝体恤良人,求父上帝原谅这些天他对于骚乱的冷眼旁观。他闭上眼睛,盼望睁开眼的时候还是像现在这样的黑夜……

  等他睁开眼,四周黑洞洞一片。他霎时泪流满面。如果祈祷不会发出声响,他要双膝跪地,把头低埋进尘埃,他要呼告亿万遍天主的名字,他可以趴在地上亲吻父上帝的脚趾,原谅他不是胆小如鼠,只是因为他太爱了……

  今天的深夜,依旧寂静。阿塞转到主赐给他的断墙后,跪了下来。求天父能够听见他的哀求,答允他能见到他想见的人。

  祝完一段虔诚的祷词,他站起身。摸索到屋后坑坑洼洼的崎岖,阿塞娴熟地一脚登上去,抓住二楼阳台的栏杆,登上二楼的屋檐,扶着风箱,借力抓住三楼阳台的栏杆……

  没有窗帘,一眼能看到屋内。屋里结满了蜘蛛网,仿佛吹一阵风,里面的灰尘就能直接把自己淹死。

  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每蹬一脚爬上一层楼,内心的希望之火就被浇灭一些,绝望就要在黑夜里滋长一截。心里头忽上忽下的,转眼就剩下三层楼了,不自觉的,阿塞在想,如果这里也没有人的话,那他该何去何从,泪水又险些掉下来。

  也不知道他自己是怎么爬上的第十层楼。蹬上去的一霎那,他的脑海里已经定式一样浮现出空无一人的场景。

  他叹了一口气疲惫的扶住阳台栏杆,左脚蹬着下水管道,右脚搭在风箱上,这个四十三岁却已经满头白发的男人,亲身经历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人和事,终于在夜风中遏制不住自己压抑了一个多月的痛苦愤懑、呕出一身内伤,崩溃的落下泪来。

  紧闭着眼睛抽噎了好几声,似乎又感觉哭声过于大了,又似乎感觉有人在配合着他哭一样。喃喃了两声,他睁开眼睛,却发现这家玻璃有些奇怪。

  玻璃是反棕色的,像纸壳箱的颜色。就像一面镜子一样,单单看到自己哭花的脸和斑白的头发。

  阿塞睁大眼睛望了望,竟然没看见屋里的任何景象。

  这是……

  把玻璃窗封上了?!

  阿塞回头看了看。十楼。这里是十楼。若要把人藏在这里,这个高度大概也差不多了。

  心脏砰砰砰砰跳起来,激动的他咬住拳头,泪水又吧嗒吧嗒落下来,流淌在窗户上,溅起窗花。

  阿诺和阿珊,哪怕是谁都好,其实他更盼望是阿诺。毕竟他不可否认,哪怕自己也很欣赏阿珊,更明白她是阿诺最要好的朋友,但心底里还是在怨她的。

  外面深秋的夜风呼呼吹着,他知道现在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可偏偏手脚好像没有一点气力。阿塞止住眼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如果是阿诺,他能不能带他离开?怎么离开?可以离开吗?离开后去哪里?去的地方就真的安全吗?

  他没有注意到,那张棕色的纸板,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一双泪汪汪的眼睛。

  


第八章


  这些天来,程走进房门的时候,脸色总是阴晴不定。看得出来,他在为别的事情操心。

  阿珊躺在床上,抚摸着肚子。这一回,不知道是不是程想要的金发蓝眼的孩子。与世隔绝这么长时间,尽管她每天都自言自语,但也越来越不会说话了。她开始害怕离开公寓楼的日子,也开始疑心,这个孩子,是不是真的应该被打掉。

  夜里,辗转反侧。

  她已经知道,自己大概在第九第十层楼的位置上。如果每栋楼的层数完全一样,那么这栋楼也应该是有十二层。那么听声音,这栋楼里的另外一个人大概率住在顶楼,她也知道,楼上是一个男孩子,也是因为他,自己才落得这个下场。如果一切不出意外的话,九个月后,他将会取走自己的孩子,而她的性命,就掌控在程的手中,要杀要剜,悉听他命。

  这夜,她静静流着眼泪,感觉这些天哭得眼睛都有些干了。每一次哭起来,都会头晕目眩,这次也是,好像出现了幻觉,好像有人在给她和声,一男一女,一高一低,一里一外,说不尽的苦楚,道不完的凄凉。

  …等等!

  …一里一外…?

  瞬间,困意全无。她止住哭声,然而外面的哭声却在继续。

  如果可以的话,如果没有吱呀作响的粗重铁链,如果没有腹中的孩子,如果没有楼上监视她的男孩,她真的想嗖地跳起来,一把扯下纸壳箱和钢板,去看看外面的男人是谁。不管是谁,不管能不能救出她,也一定要把自己至关重要的情报告诉他,让他救阿诺于水火之中。

  自从那天通了电话她就知道了。

  窗外的绿色一不小心就跃进屏幕,浓绿浓绿,绿的蹊跷。当时十月中旬的样子,怎么会有那么绿的树!而且一晃而过的镜头下,没有看见大大的叶片,也没看见屋里有着叶片一样的阴影和圆形光斑。原谅她无知,脑子不够用,她现在能想到的只有松树。而据她所知,医院和诊所外面立马就有松树的可不算多。

  松树。医院。她盼望说出这两个词很久了。无论是谁,她都要告诉他们,她有一个最重要的人,此刻却因为她生命垂危,他在医院,一个,窗外就有很高的松树的医院!

  颤抖的手掀开纸壳箱的一角,屋内屋外,两人四目相对,浪人看见灯塔,囚徒碰到自由,一瞬间,潸然泪下。

  看见孕期的阿珊却瘦得脱相,阿塞难过的泣不成声。

  看见刚年过四旬的阿塞满头白发,阿珊懊恼的无地自容。

  逼仄的缝隙里,两人食指齐齐碰上玻璃,心电感应一般。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半晌,阿珊使劲摇了摇头。阿塞对上她决绝的眼神好像在说话:

  “不要带我走。”

  “为什么?”

  阿珊没有说话,而是把嘴放到那个缝隙里。阿塞本纳闷地以为她想要一个安慰的吻,却看她的嘴型在动。

  一开,一合。

  阿塞睁大眼睛仔细辨认。

  一开,又像嗦了一下嘴。

  阿诺?!

  阿塞激动的心脏快跳出来。

  她知道阿诺在哪里!

  又是一开一合,这下他很快看明白了。

  “医院。”

  …废话!

  失望之下,只见嘴型又动了。还有什么线索?!

  双音节。

  “il…”

  树!?

  什么树!

  “pi…”

  什么?

  阿珊把嘴撅了起来。

  阿塞急得直冒汗。

  “pino…”

  …松树…!松树?松树!

  阿塞惊喜的脚底打滑,差点掉下去。

  旁边有松树的医院!

  罅隙被合上,纸壳箱恢复了几分钟前的沉寂,映着一个满面红光的男人惊喜的脸颊。

  阿塞还想敲窗户,又害怕不妥。想了想,默念了几遍“松树”,生怕记错了似的,转过身,悄无声息地挥泪告别。

  屋里的女人,蜷缩在雪白的被褥里,已经哭到全身发抖……

  12月8日开始,乡下人们点燃了篝火,市场收起肉类,家家户户做起炸披萨面团,庆祝圣母受胎节的到来。准备较早的家庭已经提前安置好圣诞树,买来素食零食;百货大厦下面的广场开始搭建起了几层楼高的圣诞树,每年如此,不会有哪一年会因为社会矛盾和骚乱而停止这一项活动。几天后,商店里已经亮起暖洋洋的灯光,红色的圣诞帽、绿色的圣诞树,洋溢了一个月前被哭喊声和旗帜充斥的街道。一年快要到头了,人们忘记了这一年经受的身体和心灵上的苦楚,连街头的流浪汉都少了很多,大多都找到了暂时的归宿,暂时的忘记饥饿,忘记病痛,忘记债务,暂时的展望起新的未来。

  一转眼已经到了12月24日。无论走上哪条街,包括那条Buona fortuna街,都是一样的一棵棵圣诞树拔地而起,彩色的小球、金色的装饰品,街道上流动着温暖的圣诞歌曲,幸福从团聚的家庭金色的窗户里满溢出来。

  阿塞慢慢在街上走着,弯着腰,低着头,忽然感觉身旁的灯光温暖的让人想哭。

  这里不是富人区,住在这里的大多是没什么积蓄的年轻人。房间不大,但窗户却刻意的很大,好像专门为了把幸福给别人看的。屋子里是一对年轻小夫妻,穿着毛绒家居服,托着一个小粉团子,是他们的女儿,脸蛋也粉嫩嫩的。三个人,一蓝两粉,坐在小小的圣诞树下面,紧紧贴在一起,男人举起相机,女人和孩子开心大笑着、依靠着,仿佛圣诞树下的一刻能够笑到天荒地老。

  一个相机没抓稳,啪嚓掉在地上,夫妇俩顿时惊慌失色,发觉相机没有问题,又摆好了姿势。闪光灯过长,三个人没忍住,笑趴在地,笑出了眼泪。

  闪光灯过长,照得阿塞不忍直视。

  他裹紧衣服,一瘸一拐匆匆离开。

  这条受伤的右腿,是他们开枪打的,是在夜里,他刚刚离开一家医院,跑进小巷,抄近道回他的狗窝时,忽然身后一凉。

  按照他们的办事速度,两个月过去,自己早就该死八百回了,但他们不知道的事,为了阿诺和阿珊,他可以每个白天都躲在狗洞里,任凭狗屎拉了满脚甚至撒尿被尿在脸上。

  起初流浪狗们对他侵占了领地表示很愤怒——更多的是不可理喻。但对他又咬又啃几天后,这群狗发现怎么也赶不走他,便也作罢,将他驱逐到它们的粪坑里,不到一平米的空间,周围的流浪狗总是恨恨盯着他,似乎他只要迈出半步,就会被他们咬得渣都不剩。

  和狗抢饭度日的时光中,阿塞慢慢发觉动物是有灵性的。他把沉重的脑袋摆到双膝,一个人悲伤的喃喃自语。洞里分不清黑夜白天。一只百无聊赖的小狗,看不清花色,总之丑陋的很,歪鼻歪眼,一股子臭味,屁股上还生着藓一样的黑绿色东西,慢慢趴在自己跟前。头一次自己的悲伤有了听众,阿塞流下眼泪,更加伤情地讲述自己的痛苦、难过、悲愤、抑郁,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恍惚中看见,小狗眯缝的黑眼珠里,竟也染上一丝悲伤。

  几天后,他趴在地上,四脚走路,向一群外来的野狗凶狠地吐了吐舌头,像狗一样粗喘着气,危险地眯缝起眼睛,像患了狂犬病一样吠叫,脸上胳膊上忍受了几个狗爪子的撕扯,终于撵跑了入侵者。他脸紧贴着地面,狼狈的不能再狼狈,每粗喘一次气,就不由自主吸入狗毛与灰尘,呛得他又狂吸气,却咳得更厉害了。模糊的视线里,荒诞的,走近两条狗,俯视着他……

  当他再次睁开眼,身体被放平在狗洞中,可屁股底下,却不再是尸臭熏天的狗屎,而是平整的地面,甚至有些松软,有点像家里和阿诺坐过的垫轮胎的沙发。这里是那条最强壮的流浪狗休息的位置。夜晚不会受风,空气干燥也干净,开阔敞亮。温热的感觉在脸上舔,舔了又舔,是两条粉红的舌头。他睁开眼睛,明白了一切,不自觉地抱住了它们……

  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够安然无恙活这么长时间的原因。

  阿塞颓废地瘫倒在路边,使不上力气,还没忘记用帽子遮住脸。全区有松树的医院包括诊所包括养老院他都探访了,可就是没看见阿诺的影子。他早开始怀疑阿珊给的信息是不是片面了,也早开始怀疑,他们知道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行踪,是不是已经把阿诺处理掉了……

  不!!!

  绝不可能!

  他的小猫儿,那么聪明的小猫儿,那么勇敢的小猫儿,曾一个人与整个学校的校园暴力抗争到底,曾一个人辍学在家、在贫民窟那么艰苦的环境里、在酒吧务工、24岁那年压线考上比可卡大学,优秀如他,他一定是逃了,逃到全世界人都不知道的地方了……

  我好害怕,好害怕你像我一样和野狗为伍,忍受贫民窟人们的欺侮,因为惨淡的世界贱卖生命;你那么完美的脸颊应该被阳光倾洒、被亲人和爱人亲吻,而不是被灰尘和血液伤疤覆盖。你的手应该握紧钢笔或敲击键盘写下一串串优美的数字与运算符号,而不是握紧棍棒或为了谁举起枪。

  膝盖骨忽然又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楚。

  阿塞停下脚步,扶住右腿膝盖,扭绞眉头,向内的手心隐隐又有点潮湿。两分钟后,他吃力地站起来,不知何去何从,却依旧坚定地向前方的烂尾楼走去,隐隐地,好像又听到了阿诺的声音。

  操着一口广东话的阿诺永远都霸气侧漏,可偏偏在他面前说起普通话时,骂人都像在挑逗,连最刚硬的咬字都带着一股温柔地绵软。

  “…嗨——”

  阿塞抬起头,看见穿着校服的阿诺正站在他背后,向左歪着头,粉红的唇张开,露出两颗白白的虎牙,语调软软的。雪白的高衣领紧紧扣着,露出一小段脖子和上半的喉结,让人更想一口吃掉。

  阿塞感到一阵眩晕,因为刚才的恶魔念头而不敢看他,装作冷淡地回应一声。

  然而下一秒,小高中生就绕道他身后,拦腰抱住了他。躯干的血液霎时不敢流动,呼吸也跟着凝滞。几乎是下意识地,阿塞吸气使劲收腹,生怕那双不安分的小手乱抓乱摸,摸到中年男人油腻下垂的小肚腩。

  前些日子晚上睡觉,他还敢对羞怯的小男高肆意妄为,不知道哪一天,这小家伙突然就像迷上他了一样,天天眼里心里全都是自己,有时候还神神叨叨,有时候又像未卜先知,没事就凑到自己面前。这可把他吓坏了,倒不敢碰他了,生怕碰出火来。

  阿诺哼哼两声,见他没反应,便走出去了。

  他拖干净了厕所里客人的呕吐物,也拍拍衣服走出去。

  阿诺正仰在椅子里,翘着一个狂放的二郎腿,脚尖翘起,皮鞋锃亮。他侧歪着头,却一点不软绵绵,露出冷酷的下颚线。左手搭在扶手上,食指和中指有节奏地轻轻敲打,敲得让人有点心寒。

  右手指摆弄着酒杯,酒杯旋转,折射的他眼里浮现寒光。

  他冷冷抬起眼,嘴角牵动,盯着旁边一个戴着劳力士、半弓着腰的帅气男人,不知说了句什么,只见那个男人身体一抖,跑了。

  阿诺的目光像两把匕首,扎眼,即便相隔甚远,也直直插进眼里。那眼里无悲无喜,没有火,也没有血,也不阴沉,阿塞忽然说不出来的恐惧,那眼睛,就好像是一个亡命天涯的杀人犯。

  余光瞥向这里,看见阿塞伫立,阿诺的脸上霎时流动着可爱的笑容,腿立刻放了下来,跑了过去,也不嫌脏,扯住他刚才粘上呕吐物的衣角,轻轻晃动着,把他向舞池拉去。

  “你怎么这么慢呀,来来,我给你点歌了,听我唱歌嘛!拜托——我自掏腰包了好吧!”

  力气小小的,几乎是没有,可阿塞偏偏就跟他走了,走到舞池中央。小猫儿的眼睛里空空的,只有单纯,纯得令人怜。许是他刚才看错了,许是灯光角度的问题,许是眼部肌肉刚刚好牵扯出了一个那样的形状……不是他的问题。一定不是。他想。

  阿诺接过麦,洋洋得意地晃了晃脑袋,甚至扭起舞来。轻松欢快的旋律响了起来,阿诺享受的眯起眼睛,似乎特别娴熟地迈动舞步。阿塞避开他,看向屏幕,《夕阳醉了》,他没听过,但依照阿诺的风格,估计是粤语歌。

  前奏声小了,进唱起,阿诺缓缓把麦克放到嘴边。

  刚吐出几个字,阿塞笑了,全场人也都哄堂笑了。

  猜对了,但跑调了。

  嗯,还有点跟不上拍。

  阿塞捂住嘴,定定看着阿诺傻傻挠着头用胳膊肘挡住脸,很不好意思的,脸上泛起红霞,不敢看他。幸运的是,唱到第四句,阿诺终于找到了调,阿塞松了口气。

  是谁带笑是谁带俏

  默然将心偷取了

  酒醉的心酒醉的心被燃烧

  唯愿心底一个梦变真

  交低美丽唇印

  印下情深故事更动人

  唱着,阿塞听得入了迷。他整天说自己五音不全,原来唱歌也是很好听的。真奇怪,人家说话的时候一个纯正的男中音,唱起粤语歌的时候,低音竟然是过分的动听性感,一丝动感的转音和颤音,唱的他们心跳同频。

  阿诺一边舞动着身体,一边向他靠近,碰上他的手,顺势牵起来,在半空优美地比划了一下,然后把头凑近,持麦唱了起来。

  回来步入我的心好吗

  回来别剩我一个人

  寻寻觅觅这一生因你

  寻寻觅觅这缘分接近

  阿塞看着阿诺优美流畅的面部线条,脸上灯光璀璨,眉眼弯弯,眼里只有一个蠢笨摇摆的身体,顿时有些目眩神迷。阿诺一点也不白,但也算不上黑,脸应该是最黑的部分了,不仅黑,而且黄,可就好在皮肤出奇的细腻,而现在的灯光下,看不出肤色,只看见了细腻,让人看上去精致的就像个瓷娃娃。

  分了心的他时不时就踩上阿诺的脚,阿诺终于没忍住叫了一声,他只能不停的轻轻说对不起,对不起。而阿诺一点也不气恼。刚才被拒绝的帅气男人身边的朋友们笑得火热,已经气紫了脸。忽然感觉胸膛被胳膊肘一顶,阿诺朝他使眼色。

  斜阳别让我分心好吗

  斜阳浪漫可惜放任

  红红泛着酒窝的浅笑

  何时愿让我靠近

  歌曲戛然而止。

  阿诺潇洒地扭过一个侧脸,摆了一个帅气的pose,萨克斯间奏吹响,他放下手,又抬起手,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揽在腰上,胸膛紧贴上他的胸膛。阿塞大脑一片空白。

  脑子里蹦出一个很不靠谱的词:贴身热舞。

  阿诺撅起嘴扭转身体,把两指伸到唇边,向周围吹了一圈口哨,一圈的男人们都兴奋的狂叫起来。

  阿塞只是感觉某一刻阿诺的脸忽然消失了,是他在他怀里转了个圈;下一刻阿诺的身体也离开了视线,是他在他怀里下了腰,头几乎要贴地,一手搂着他的脖子,翘起腿来;转而看不见了阿诺的腿,是他转到他身后,扶着他的肩膀踏着猫步。阿诺像陀螺一样飞快舞动旋转着,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校服还板板正正穿在身上,扣子都没有解开一枚,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却像夜场公关一样卖弄着火辣的舞姿,荒诞却产生极强的冲击力,周围人们的叫喊声一浪更比一浪高。间奏过半,阿诺终于停下来,阿塞的心剧烈冲撞着咚,咚,咚。

  回头又看到了那个被拒绝的男人,正缓缓撸起袖子。阿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那个男人,轻轻笑笑,马上又认真看着阿塞的脸。小男高的眼里纯纯的,隐隐流动着稚嫩的情欲,但不知道为什么,阿塞心乱如麻,刚才轻轻一笑,不像,但是却有那个影子。

  间奏告终,阿塞本以为煎熬的时间告终,阿诺却丢开了麦克,深深搂住他,面对着他认认真真轻轻唱起来。

  回来步入我的心好吗

  回来别剩我一个人

  像是在唱,却更像是在央求。

  阿塞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满脑子都是阿诺那像匕首一样冰寒的目光。

  寻寻觅觅这一生因你

  寻寻觅觅这缘分接近

  阿诺又凑近了几分。阿塞一抬头,就能看见阿诺的每一个毛孔。阿诺的声音有点发颤。

  感觉自己被更大的力气抱在怀里,阿塞低下头去,他不敢想,自己暗暗爱了那么久的小男孩,现在正百般勾搭自己,更不敢想……

  斜阳别让我分心好吗

  好吗,好吗。

  视线只能看见阿诺的领口,阿诺的领口慢慢解开,露出纤长的脖颈,眼前白花花一片。

  阿塞眼前茫然。许是受了惊吓,许是不敢相信,好像混沌中像有另一个灵魂支配着自己,他一把推开阿诺,逃向深秋……



第九章


  阿塞换上自己已经掉色的正装,发觉已经有点穿不上了。原来这一年,他发福了这么多。

  等到阿诺考完试,他也什么都不用管了,他要开始减肥。

  抬头望向窗外。宾馆的外面零星几棵树,但能看见泛起青绿。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好在,春天终于到了。

  今年的最后一场考试,——也是前三回阿诺都没有考过的试——考点设置在米兰大教堂附近的一个礼堂。为了保证阿诺的复习,二人头一回坐了高铁,来到米兰市中心——这都是他们第一次来——也是阿塞平生头一回坐高铁——他没想到高铁要比火车票贵那么多。阿诺把靠窗边的位置留给他,自己坐在旁边带上耳塞,翻看复习资料。阿塞好奇而又紧张的看向窗外。

  阿塞第一回见识到高铁的速度,竟然可以让他这个乡巴佬晕车耳鸣。一阵剧烈汹涌的恶心过后,他捂住胸膛以免自己吐出来,看到旁边阿诺正全神贯注的看着书,书在抖动,而他眼睛都不眨一下。阿塞崇拜的看向他,转而变得羞愧难当。

  然而这种羞愧很快就被窗外的风景而烟消云散了。高铁驶向高处,就像在天上兜了一个大弯,阿塞在旋转中看到里米尼的一片天地。天高云蓝,高悬着,蓝天下的树木连在一起,是一片青绿。列车转向一片摇摇欲坠的高楼,几乎是竖直的碾了过去,阿塞眼里有了光,看到危楼中上部的一个窗子,窗户里是一幅半透的纱帘,差一点激动的朝阿诺喊:

  “看!我们家!”

  却不是阿塞喊的。

  阿诺把头凑了过来,在他耳边激动的轻唤,目光顺着那幅纱帘向后转,直到无影无踪。

  “学你的习去!”阿塞打断他。哪怕是他现在真的想和阿诺一起看窗外的风景。这可是他第一次坐高铁呢。

  阿诺没有理他,反而凑的更近了:“也得考前放松一下。”

  阿塞笑着拍拍他的脸,虽然高兴,但心里也暗自骂人。娘希皮,早说你不学习啊,白费一大笔钱。

  眼前一片郁郁葱葱。两个人叠在一起,中间夹着复习资料,满眼希望的望去。春天到了,他们的春天,是不是也快来了…?

  小兔崽子,把你供上大学,去大公司上班,风风光光,多展扬,阿塞已经憧憬起来,好像已经看到他的小猫儿,从校服到西服装,从黑西装到白西装的样子。嘿嘿,开玩笑的,以后到了大公司,好好打拼,可得拿你的工资,拿你的假期,像孝敬老子一样孝敬我呢。

  ……

  2013年,12月24日晚上10时13分,米兰省南部汽车站。这里是入市方向。

  一个瘦削的人儿倚靠在路边,地上被拉长好几倍的影子都不及她薄得缩水。

  深夜的路灯只亮了几盏。因为今天是平安夜,很多汽车司机也都早早下了班,回家陪父母孩子了。

  她也是来陪孩子的。她的两个孩子。

  几辆车飞速驶来,她想都没想把手举起,车却视而不见。原来不是载客汽车。

  她失落的放下手,疲惫的坐在马路旁的桩上。坐着坐着,好像有要睡着的迹象。可她猛然又清醒过来。

  迎面照射过来几束刺眼的车灯,她下意识闭上眼向后躲,又站起来。当看到车上醒目的标识,她激动的举起了手。这一回,上天终于眷顾了她。这辆车慢慢停在她面前,司机摇下车窗。

  两个人对视了一瞬间,“去哪里,夫人?”

  她看着这个和蔼憨厚的胖子,犹豫了一下。

  “…九区。”

  胖子立刻点点头,下车帮她开车门,把她的小行李箱搬上车。她抢过行李箱:

  “多不好意思。我来就行。”

  胖子憨憨一笑:“这是我该做的,看您已经很疲惫了,夫人。”

  “夫人,您是去和家人团聚的吗?”

  她没有说话。

  胖子皱起眉,回头看了看。

  只见女人穿着一身干练得有些压抑的黑色运动装,行李箱放在旁边,两手护着,头仰着,似乎睡着了。

  胖子掏出手机,似乎在查看什么,回头又看看满脸皱纹、满头灰发的妇人,定了定神,把车点了火。突的一声,女人马上坐了起来。

  司机没有看她,而是戴上眼镜,轻描淡写地把刚才的问话又问了一遍。

  “我出差。”女人疲惫的回答。

  “这个时候出差?太难了。”

  “嗯。出差快一个月了。来年要去市中心,才能回去。”

  车停了一下,司机下车,她警惕的看他转到后备箱,回来的时候拿着一瓶咖啡。司机没有在意,憨厚的笑了笑。霎时,羞愧感充斥了身体。

  车向前开,路上掠过一些晦暗的树影,马路一段明亮一段暗淡。

  司机顿了顿。“您也太辛苦了。”

  车驶离汽车站,进入荒芜的区界。

  妇人没有回答。

  她的眼神累的失重,还想强打精神却似乎不太可能,直直向下坠去。

  椅背和落脚的地方黑漆漆,路过一路灯,暖黄的灯光下,忽然眼前闪过一丝诡谲的寒光。

  下坠的眼睛好像霎时冻结成冰。她手一抖,随后马上摸到行李箱的拉链准备拉开。

  然而停滞了十多秒,车匀速向前,路过好几盏路灯,那一抹只有刀才可能发出的寒光,却再也没有出现。

  她咬紧牙,缩进黑暗里,眨眨眼睛。汗滴流进眼中。半天,什么都没发生。

  握紧拉链的手迟疑着松开。

  一定是自己精神过度紧张了。这将近一个月里,先是孩子们杳无音讯,再是马恰齐尼的街头游行横行一时、警局前民众摇旗呐喊;里米尼这些天也像疯了一样:有妇女儿童在大商场里就被拐卖骗走,有高材生独居在家被连捅数刀死亡;警察蜗居,强盗横行;一路上,她甚至能看见货车里还在蠕动的巨大麻袋,就坦荡地敞在天光下,似乎这一切都很合乎情理,路过背着包裹风尘仆仆的人们,却无人相救。

  和身边的每一个人相见都有可能是最后一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就消散如烟。

  心头的痛苦与愤懑堆积,她抓住行李箱,这个箱子决不能让人拿到手,层层女士用品和靓丽衣物下面,藏着一把刀,和一杆枪。

  不行。马上就到终点站了,这个时候,越是疲惫,越不能放松警惕。感到车速慢了下来,或许是司机想抽根烟。她睁开眼睛,无意识的,还没收起紧张和恐惧的眼睛,落到司机的后视镜上。

  隔着一面镜子,两人对上了眼。

  镜子里,闪过一道诡谲至极的寒光。

  “妈咪。”

  她放下熨斗,接通电话,是儿子的声音,平时低沉狂拽的粤语,这一刻却有些安静,有些细弱,有些胆怯。

  “什么事?”

  电话那头沉吟了许久。

  她轻轻叹了口气,关闭熨斗,看着熨斗冒着最后一缕白烟,消散在逼仄的居室里,似乎被起皮的墙吸收。

  她其实很对不起他。十二岁就远走他乡,黄皮肤在一群金发碧眼的人群中,突兀又孤独的可悲,他眼里的迷茫,他拳头里的愤怒,他身上被霸凌的伤口,她都知道,可偏偏什么也做不了。

  “…妈,我想…”电话那头嗫嚅着,似乎有什么不敢说出口。

  “什么啊,怕吓到我还是怕气到我?妈咪又不揍你。”

  哪怕身边一摊子鸡零狗碎,她还是耐心等着。半天,电话那头终于虚虚的说了一声:

  “我……拍拖了…”

  她长舒一口气。

  “拍拖这种事还大惊小怪的?也不说说你,二十六岁的大小伙子,都没谈过一次恋爱,说出去都叫人笑话……你和她谈多长时间了?什么时候带回来看看呀?要是真的合适,我劝你赶紧把婚结了……”

  对面似乎听见什么字眼,沉默了一下。

  “…九年了。”

  她愣在原地。

  九年?

  “…十七岁?”

  “嗯。”

  高中,霸凌,势力,猥亵,一些不美好的字眼顿时充斥了她的脑海,心脏下意识地突突两下。

  “…同学啊?…”她忽然想起来什么,“不会是阿珊吧!”

  “没有。”回答的很坚决。

  “那是谁啊。”

  “…比我年龄大的。”

  “啊?那也没事啊。大几岁又无所谓,你喜欢就好。到底是谁啊,我认识吗?”

  “不认识。”

  电话那头听见几声深呼吸。半晌,他说出的两个字,顿时让她脑海中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是‘他’。”

  这一次,沉默的是她。

  对方的气息有点颤抖,又很急切:“他…没有,他是,是男生,比我大,比我大十五岁,不老的,他很好,他对我很好……”

  “他很上进,两年时间已经从扫厕所的变成工人组长了,一整个流程的组长,他很好的,他不是那种不三不四的人,私下里生活很干净的,妈,妈?妈!你在听吗!妈妈?”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对面晾衣架后面一片墙皮慢慢脱落。她颤抖的手,捂住胸口。

  “我考大学的那四年,那个老不死的因为那件事我被赶出家了嘛,就住在他家,是他跟着我一起备考的,学校图书馆不让我免费进,冬天好冷,房间里没有空调,灯很暗,他先是花了一大笔钱给我买了电褥子,再是买了台灯,那种新款的护眼灯!他知道我脚冷,天天坐在我后面给我烧水泡脚,计时给我添热水换水盆,他最厚的衣服穿在我身上,最保暖的鞋穿在我脚上,那四年他感冒发烧无数次他都不敢告诉我,而那四年我却从来没冷过……”

  说到最后,阿诺有些喘不上来气。她也有些喘不上来气。

  她一直以为……他是坐在图书馆、坐在明亮的自习室备考,和其他人一起排着队去问题。而实际上,那个子虚乌有的图书馆,是他同性情人一本书都没有的穷酸的家。阿诺说了这些,没让她对那个“儿媳”有好印象,反而又心疼起了二子。这孩子,大小就倔,主意可正了,一旦做什么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妈!你在听吗?那四年他感冒发烧无数次他都不告诉我,而那四年我从来没冷过!”

  刚刚回过神的她,听到这句话,忽然心头最深处,有什么东西,咯噔一下。

  “…妈?”

  “我…没事。…这样的一个人,你…你为什么…非得和他做…做恋爱对象呢?”

  “妈,”对方好像笑了,“如果全世界的爱情都像解数学题那样理性严谨,那么就再也不会有罗密欧与朱丽叶,也没有勃朗特的简爱,更不会有灰姑娘那样的童话故事;你说这些跨越现实的爱情很多不得善终,那为什么又会有甜姐儿和窈窕淑女这样的电影在……”

  “那只是电影。”

  “妈咪,还有,咱们又不是大户人家,顶多比他有点文化而已。他也在进步的,现在不仅口头上能说会道,也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长相也英朗,个子也高,身材也……”

  她憋住没笑,听见电话对面有点害臊的咂咂嘴。

  “这么喜欢?”

  对面咂咂嘴,没说话。

  究竟什么人,能让她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腼腆的露出女儿态?

  “但是他……我真的很…嗯……我是很认真……”

  “我知道了,”她想起什么,最终下定决心,“就放过你一次。有时间让他来家里一趟吧,妈也当了你一桩心愿……嗯,有人敲门,你等我一下。”

  外面有人敲门,她放下电话去开门,门外却站着她的儿子,眼里隐隐挂着泪花。

  他的左手正放在身后一个男人的额头上,似乎还在擦汗,见到门开,把手抽了回来。身后站着一个高大挺实的男子,穿着笔挺的西装,是去年的款,干干净净,连个褶子都没有。一头红褐色的短发向后梳起来,露出宽阔的额头,与高高的眉弓。

  她还记得阿诺打开门说的第一句话,也不知怎么的,自己也热泪盈眶。

  “妈咪,我在赌。”

  狭小的车内,残存的空气被刀光剑影消耗殆尽。胸前一股潮湿喷涌而出。

  这几天,阿诺的对象——那个叫阿塞的,经常来家里,大多都带些东西来。她承认,阿诺好像赌赢了。

  这个阿塞,不仅仅周到体贴,还真像阿诺说的那样“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不仅做的了一手好菜,又彬彬有礼,还懂穿搭,更有意思的,那天阿诺把阿塞带回家,阿塞说的第一句话是:

  “姨妈,早晨。”

  一口地地道道的广东话着实吓她一跳。

  几天下来,阿塞成功抓住了“丈母娘”的胃,也抓住了她的心。

  在家的最后一天,阿塞明天要上班了,阿塞一走,她立马把阿诺拎进里屋,郑重其事问了他一句:

  “他不会是哪家公子哥装穷来的吧?”

  阿诺噗嗤一笑。

  “好的超乎意料?信我,我知道他的底,当爹的年纪,从来没谈过恋爱,你不知道,别看他别的方面老成,感情上——哎呦喂!纯得我都羞……哎呀!说到底我还勉强算是他初恋呢。”

  她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他怎么追的你啊?”

  “他追我?”阿诺似乎很奇怪,“他对我一直很好,是我追的他呀。就他那个小胆量,看我是高中生,还没成年,生怕碰一下我就脏了……”

  她打住。“不过你想没想过,就是,好多年后,妈不在的时候,七十岁的你,还得给八十多岁的他推轮椅……”

  知道自己失言,赶紧不说了,而阿诺狡黠的一笑。

  “那你是答应了,就一辈子?”

  儿子把脸枕在小臂上,眨眨眼睛。

  她刚才说了什么!说了什么!什么东西啊!

  耳边好像有人开了枪,身体感受到这么多年来最真切而惨烈的剧痛。

  阿诺二十七岁大学假期时,给自己买了一套房子,地角不错,两室一厅,一个大学生还没毕业就给母亲买了房,她好奇他哪里来的钱,他笑嘻嘻地说,自己出的钱都是兼职的工资,不太多,主要是阿塞买的。理由如下:自己住校,阿塞换到米兰的车间,就睡在工厂地下,现在租房没有意义,赚的钱又没地方花。

  许是四年的自学经历锻炼出了能力,阿诺毕业很是顺利,很快又在一家公司申请上了实习生。毕业后,阿诺打算在米兰发展,这个假期,是他们两人最后一次回里米尼,住在她家,两个人一屋,她一屋。

  中午,她提着菜篮子回家,听到屋里的笑骂声。

  “想摸哥的腹肌?嗯?”又听到阿塞傲娇的哼了一声:“你不配。”

  “谁不配?!”似乎是阿诺大声喊着跳起来,“明明是我叫你减肥健身的,连我都不给摸?你反了!”

  房内一片狼藉之声,“你还好意思不让我摸?我都不稀罕,还没说过你做的时候从来都那么短平快……”

  一片寂静。

  真敢说。她心里寻思,这算不算是,要干大事的节奏?想着,她把菜篮子搁在鞋柜上,内心怀着好奇害臊和一点罪恶感,装作无事的偷听。

  果不其然,房间里二人打了起来。她甚至能想象到画面,阿塞捂着阿诺的嘴把他扔到沙发上,拿一个软包靠垫捂上他的头,发了疯一样啃起来,阿诺的喊声不一会变成笑声,又变成有些气喘的求饶声。她捂住涨红的脸,完了,沙发不干净了。

  “哼嗯…!”

  什么声音?!

  “我错了我错了…放过我嘛哥哥…人家再也不说了!快憋死了,不说啦…饶了我吧啊啊!”

  “以后说不说了?嗯?”

  “不说了不说了,好哥哥,快放开我,哥哥你最厉害了,我错了嘛!”

  似乎是阿塞放开了。她长舒一口气,想着终于能进门了,却又听见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传来阿塞闷闷的语气,似乎是被人蒙在抱枕里说的:

  “…阴险小人!”

  “谁叫你大意,每次都被我得手。我要是不狡猾,早被你吃干抹净了。”

  “哎呀,别坐我身上,让我起来啦。你不怕谋杀亲夫?”

  “闭嘴!这叫大义灭妻!”

  门外的她噗嗤一声笑了。这还要争?你争的过么。

  不知辗转了多少个回合,两人似乎不作声了,她终于悄悄开了门,却又看见阿诺站在水壶前倒水,阿塞紧紧贴在他身后,拦腰抱着,一边啃他的耳朵。

  看到妈妈回来,两个穿着背心的大男人虎躯一震。

  她低下头,用手捂住通红的脸,把菜放到刚刚他们玩闹过的沙发上:“没,没事,我放一下菜就走…”

  阿诺反应快,抓起阿塞僵在自己腰间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没羞没臊的回过头笑嘻嘻:“没,不耽误,正准备办大事呢。什么表情?羡慕啦?妒忌啦?心痒啦?要不,我给你找一个?一个人单着这么多年怎么成?”

  阿塞低着头,脸上红红的泛着笑意,而阿诺则笑得明目张胆,轻佻得猖狂。顿时,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词:鸠占鹊巢。

  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也似逃离自己的家。

  漆黑的夜幕下,白色的轿车,浑如天空破了个洞,分外扎眼。车似乎抖动了几下,随即没有了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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