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嘿,让一让啊,没本事就不要在这里碍事啊!”那大汉左摇右晃,像喝醉了酒一般,旋转着朝前蹒跚。
周围的人配合地做出夸张的表情,猛然闪到一边。阿果赶忙闪到一旁可是大汉手中的脏水还是不偏不倚洭到了他身上。四周立刻响起了怪笑声,像是预谋好的一场盛典。
阿果怒目而视,嘴唇蠕动却没吐出一个完整的字。
“看什么看?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没、本、事、就、别、碍、事!”大汉居高临下,蔑视着阿果。
阿果用力仰起头,死死注视着天空,从嘲笑声中逃了出去。
一直不停奔跑,任风将极力忍住的泪风干在眼眶,逃出那逼仄的走廊,直到风中传来小河流水的声音。
阿果纵身跃入河中,将身子埋在河水里。河水很冷,但阿果却感受到自然无穷力量里的暖意。
河水浸湿了他全身,清清的水滴从他蓬乱的发中滴下,湿润了脸。只有这时,他才可以低声哭泣。因为这个时候,泪与河水分不清就没有必要计较,四周无人,只有淡淡的风声,从远处的竹林中传来。
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阿果想。泡在夕阳色的河水里,阿果有一点怀念从前,那时候,他每天所见,就是如这夕阳一般颜色的炉火。炉火炽热,如同天边即将西沉的太阳。都说水火不容,可是那炉火却总是将人身上的汗水逼出来,每一滴汗都反射着炉内的火舌。
可惜现在,回不去了。阿果叹了一口气,从河中站起,拧干衣物,挂着那皱缩的破衣裳,垂头往回走。风携着竹林的气息,穿过阿果的衣,令风中人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二
回到那个他暂住的地方,阿果闭上耳朵,准备屏蔽掉那些冷嘲热讽。
他也不知为什么自己肯在这样不友好的地方待着,或许这里的怨骂,能让他的心里好受一些。
可意外的是,没有人关注他,大家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偶尔有三五人聚在一起,悄悄耳语。
阿果沿着走廊一路深入,所见之景大同小异,心里愈发疑惑。
廊柱下,那素来为首的大汉嘴里叼着根烟斗,却不见吞云吐雾。缓慢燃烧的烟,成了时间流动的唯一证据。
阿果壮着胆子走到他身旁,轻声喊了一句:“王大哥?”
那大汉瞥了他一眼,从鼻腔里挤出来一声轻哼,不屑地扭过头去。阿果转到他面前,小心打量着他的神色。
良久,那大汉才吐出一口烟,在这浓烟中,几个大字向阿果砸来:“你、闯、祸、了。”
“你闯祸了!”大哥急匆匆闯进来。
怒视着他,大哥质问道:“好端端的,你去动人家马做什么?”
“我……我真的……没,没想到……”阿果嗫嚅,好半天也没句完整的话,“练……练功,石……头,马,打,打马……”
“唉!”大哥重重叹了一口气,夺路跑了出去。
夜里,阿果抱着自己的铁锤,狠狠哭了一场。第二天,借着晨曦的微光,阿果写下诀别信,收拾了几件衣裳,拿上自己的铁锤,就此拜别了师门。
而如今,他又闯祸了,看着众家丁愁眉苦脸的样子,这次闯的祸肯定不小,怎么办呢,还像上次一样一走了之吗?肯定不行!一人做事一人担,阿果心中的愧疚已经够多了,他不想再添上一份。
三
在他的反复追问下,他终于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原来,在阿果常去的那条小河边的竹林里,住着个老妖怪。
阿果前几日追逐野兔时,误入了那片竹林,兔子没追着,阿果顺手就弄了点新生的竹笋,回来倒也炒了一道好菜。
可谁知那老妖怪连这点竹笋都吝啬,要把那竹笋讨要回来,不然,就要把吃了竹笋的人全都抓去。
谁曾想那日,不只是他们这些家丁吃了,李府上的小公子也被人喂了一口,那小公子今早晨就失踪,现在大家才弄明白,是被抓走了。
阿果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在听完前因后果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真希望自己长个壳,全封闭的,然后躲在里面。
就凭自己那三脚猫的功夫,去对付这样一个连竹林里竹笋少了几颗,少了的竹笋被谁吃了都一清二楚的妖怪,肯定是死无全尸了。
但是,一想到逃走,阿果的心里就更不舒服。唉,死就死吧,死得其所,为自己赎清罪孽,花了这条命也值得。
阿果怀着这样的想法,慢吞吞地朝河边走去。以往解脱的心情不复存在,但更大的解脱在等待着自己,虎视眈眈。
磨磨蹭蹭跨过小河,平日里宁静的竹林更加静谧,翠绿色已不见,墨色的竹借着惨淡月光在地上投下交错斑驳的黑影。冷风怪叫着穿梭在竹林里,加重这诡异的气氛。
越往前走,心中的恐惧就越深,竹林深处,月光更淡,阿果有些分不清自己是睁眼还是闭眼。
就在他走得即将麻木的时候,竹林突然消失。阿果吓得大叫,双手抱头,缩成一个球。
砰砰,砰砰,砰砰……阿果仿佛听到一阵阵的脚步声,却始终没有感觉到有人靠近。好半天他才明白,那是自己的心跳。
正当他将双手缓缓放下时,有人拍了他的背。
四
“妖怪啊——”阿果的绝望,随着那声凄厉的呐喊,传得很远,很远……
阿果以为自己死了,正准备长舒一口气,忽而背上又被人拍了两下。
时间就在刹那间静止了,直到那妖怪说:“谁说我是妖怪的?”
阿果愣了一下,在地上打了个滚,直视着背后那人。
“李公子?你……你也是来捉妖的?”阿果的脑子飞速旋转,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李府的老爷会武功,而且,竟然亲自来捉妖。更奇怪的是,他似乎毫不担心小公子贝儿的安危,脸上还有笑意。
李公子将阿果一把拎起,拽着他向前走去。这个时候,阿果才发现竹林根本没有消失,这里只是竹林中的一片空地,四周被竹林包裹着,倒像度假的地方。
“老爷,您也是来救小公子的吗?”
“嗯?老爷?”李公子轻笑了一下,“我不是什么老爷,只是他的胞兄而已。我把贝儿接来,只是他托我照顾一下。你都听到些什么啊,我怎么成了妖怪了?”
阿果睁圆了眼睛:“你若不是妖怪,怎么知道我偷了你的竹笋?怎么又知道哪些人吃了?你若不是妖怪,那些家丁怎么都那么害怕?”
李公子忍俊不禁:“是贝儿那小家伙吵着还要吃,哥哥将他送来,我才知道的。至于那些家丁,怕的也应该不是我,而是那些等你来的人。”
“等我来?”阿果心里一紧,“谁要等我来?谁知道我会来?”
“一些很想你的人。”李公子加快了步伐。
五
房子近在眼前,阿果却没有勇气继续向前。
他疑惑地看着李公子,可李公子不再多说一个字。
推开房门,阿果犹豫着走了进去,背后突然有异动,布包撕裂了一条缝,那个一直陪伴着他的铁锤从布条中挣脱出来,在空中盘旋着。
阿果赶忙起身去追,可是那铁锤却灵活得很,看似咫尺之间,却总能从阿果的指尖溜走。
阿果脚下用力一点,身子扑腾出去,左手在身旁的木桌上借力,便如离弦之箭,向那铁锤冲去。这一次,他的右手终于紧紧攥住了铁锤。正想将铁锤拉回来,没想到铁锤如同烈马,拽着他向前飞驰。
眼看前头有个房柱,阿果左手紧抱,左脚盘缠,右手极力向回拉。阿果与铁锤僵持不下,脸涨得如同猪血,五官都要变形,可那铁锤却还有从手中出去之势。来不及多想,阿果将左手也搭在铁锤上,可是这样一来,又没有足够的力稳住身体。
那铁锤趁此时猛地一冲,又霎时停住,阿果的身体就随着铁锤向前砸去,又突然刹车,最终成了个双手高举铁锤而双膝下跪的姿态。
可铁锤却似乎还没表演够,又从上到下翻腾了好几次。每一次动作,阿果的额头就在地上碰出响亮的一声。反复几次后,阿果的眼泪夺眶而出:“师父!”
铁锤应声而止,阿果却还是在磕头,一次比一次重,头上渐渐出现淤青。迎面走来两个人,一人架起阿果的一只手,阻止他继续。阿果泪流满面,在朦胧中,看清了多年不见那张熟悉的脸。
六
其实阿果在那日诀别之后没有离开,他暗自藏在角落。
第二日,那白马帮的人果然找上门来,问他们要人。师父只字不说阿果已经离开,只说不会将阿果交给他们。于是两帮人马展开恶斗。
白马帮在江湖上冤家甚多,却没几个敢与他们叫嚣的,皆是因为白马帮力量太大。铁锤帮虽然不赖,但由于阵型缺少了阿果的那一门,而有了很严重的破绽,不多时就被白马帮打散。
阿果看着同门师兄弟挨打的惨像,却始终没有勇气从暗中冲出去助他们一臂之力,甚至连在暗处偷袭的胆子都没有。
阿果流着泪,悄悄离开了这个小战场,流浪到了另一个县城,在李府中做了一个家丁。
但由于阿果胆小懦弱,常常遭人嘲笑欺负。可是阿果宁可受这些人的嘲笑,也在不敢回师门一步。这几年,他就一直带着心里的愧疚生活着。
阿果想要在外头闯出一番名声,再回到铁锤帮去,奈何他胆识不够,实力也差得很,当个家丁都只能做些劳力的苦活,而不能为李老爷干点大事分忧。
他想着这辈子应是再没有机会回去,再没有机会见到那些他最亲的人了。可是竹林之事,又让他有了希望——如果他抢回小贝,就能令人刮目相看,也就有了回去的理由。
可是事情变化得那样突然,师父和师兄弟就这样出现在了自己眼前,自己却还是一事无成,没有颜面相对。正发愣,师父以走到跟前,那苍老而有力的声音说:“回去吧,孩子。”
阿果心情复杂:“我……我对不起大家。”阿果的头埋得很低:“我会给师门丢脸的,我还没有把过去的错事补偿好。”
右手边的师哥笑了:“都是自家兄弟,说什么补偿不补偿的。”
左边的师哥也说:“是啊,你回来就好了,不然,可更是对不住我们。”
“阿果,我们铁锤帮最厉害的武功是什么?”师父发问。
“是铁锤阵。”
“你可以一个人完成吗?”师父再问。
“不能。”
“那你还在固执什么呢?”师父三问。
“……”
“一木不成林的道理我早就和你讲过,你看这周围的竹林,不也是很多棵竹子奋力生长才构成的奇观吗?你若执意一枝独秀,且不说是否会被风摧残,至少在外人看来,是我铁锤帮人心不齐。这个罪名,你可还想担着?”师父的话突然严厉起来。
“阿果知错了。阿果和师父回去,甘愿承担一切责罚。”
阿果听到身边的人轻轻笑了起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层层密竹,渗进屋内。手中的铁锤亮亮的,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