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看到一个作者说,自己年轻时创造的角色动不动就把生死挂在嘴上,过了三十岁后,写的都是各种妥协商榷、退步忍让,所以再没写出爆款。
虽然暂时没到这个年纪,但我非常共情这种思想的转变,说好听点是成熟有阅历,不好听就是被现实玷污了。
总之,回不去了。
创作者作为读者总是比较挑剔,不是很容易被说服的,总会考虑现实层面。
比如一个不懂爱的角色突然为爱洗白,我是拒绝的。一个从没得到过父母的爱的孩子正常地长大,一定因为ta曾从真正的抚养人——可能是祖辈、兄姐、养父母——那里得到过真实的爱,否则只是作者毫无意义的意淫而已。
读了除小说集外太太推荐的所有文章,换句话说,所有单篇。按作者分类,写一个挑剔的读者视角。既然说了自己挑剔,杠就是杠的人输了:)
芥川龙之介《地狱变》、《单相思》、《竹林中》
芥川的三部作品,我最先看的是《地狱变》。但这篇叙事本就是真假相依,译文一不顺畅,看着更是头大。于是找了原文慢慢捋顺了一遍,着实挑战了一把我的日文水平,受不住,后两篇还是老老实实地看译文了。
刚开始看《地狱变》的时候,有种强烈的撕裂感。
这种撕裂感来源于良秀。
他能很强烈地爱人——并非现在一些或自知或不自知的情感虐待式的爱,而是不顾自己性命之虞向权贵要求,也在梦里痛苦得瑟瑟发抖,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爱。但对其他人,包括亲自收的弟子,都极为冷酷阴狠。
要我相信一个极端的角色能吝啬而精准地只真爱一个人,不把善意和爱对外界漏出一滴一毫,我是拒绝的。真正去爱,来源于人类本质的同理心、共情力,不是单个对象诱发的临时特点。
除非这种爱是扭曲、变态、满足控制欲的,或者没什么时机自我付出、浮于表面的,也就是因为淋过雨,所以要其他人陪着淋雨的类型,那确实是现实中的人类,数量还不少。
因为在课堂上被剧透了一下,所以看到中间就已经知道结局,我开始有所质疑,大名鼎鼎的芥川居然刻画了个网文里普遍存在的能力无敌、冷酷变态、却只真爱一人的典型反派?哪怕披上了阶级的外衣,哪怕结局令人胆寒,也不过是单纯地整合了人类冲突的性情,称之为所谓的人性复杂。
全篇的精粹只是转换视角的技巧,而博人眼球的情节,不值得深究。
幸好因为边查边读,不得已地读得很慢,思考量也越来越多。
良秀被描绘得狂妄到不可一世,然而他不是什么绝世大天才。他有才华,也本质上是个人类画师——不可能凭空创作出没见过的东西。没见过死亡,就画不出鬼怪;没见过地狱,就必须有足够近似的。就像创作者不可能写出自己没碰过的素材,要调研、要积累、更要体验,才能移花接木、巧妇做炊。
一个自知局限性的人,还为此向外求助,可以狂,但绝不可能到不可一世的程度。
网文是不会这样写的,情感的软弱是魅力,但能力的局限是反噬,因为太现实了。
于是,发现了问题——原来我读了一整篇虚伪!
一个把大公的残暴全部扭曲为正义、真相摆在眼前却视而不见的“忠”仆,会说出什么客观的事实?我只看到了“忠”仆的蠢,没有意识到蠢带来的的恶。这种恶不是手把手地助纣为虐,而是用口水绞杀了同胞。
撕裂感不是良秀造成的,是假话。
和一些观点不同,如果良秀真是个奇葩天才,我反而对这篇文没什么感觉了。但如果——哪怕只是一点点可能,良秀只是个性格不好、有缺点、但并不疯魔的天才画师,我看到了所有被偏见丑化的异类、遭政治磨灭的才华、和在史书里埋没的女人们。
一个恨我的人,会说出什么评价呢?不必想象,我亲历过。把黑的说成白的,把白的说成黑的,就像秀才遇上兵,活活地有理说不出。没亲历过的,也该去江歌妈妈的账号下看看,感受一下披着人皮的非人物种。
上学期,我在一门课上给学生看了地球环境污染堪忧的未来,在另一门课上还给学生讲了人类殖民火星会带去的微生物污染。两门课上,我问了同一个开放式问题,人类该不该火星殖民。前一门课的选择一半一半,后一门课竟百分百地说不应该,无一例外。
我本清楚地见过认知局限,却差点信了流言,成了一头吃人的虎。
我终于意识到,最细思恐极的,不是画师极端的追求和权贵极端的恶。而是普通人被扭曲成故事中的恶魔,还是我们自诩旁观者的无辜和理性时,竟不自知地助纣为虐了。
失去女儿的良秀只剩下了作画,大公的脸色变得恐惧,因为他看到了那个父亲被强行剥夺父亲的身份后,依旧具有神性。只剩下神性的父亲把他最深最真的噩梦留在了传世的屏风里,大公终会死,噩梦将永生。
我在想,芥川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写出这样地狱级别的故事?大抵是亲自经历过地狱吧。
也难怪会早逝。
如果停在这里,大概我会只记得芥川的神性。很可惜,继续看了后两篇,《竹林中》和《单相思》。
作为悬疑爱好者,我看了太多刑侦题材,玩了太多剧本杀,也创作过剧本杀。《竹林中》属于这个题材,在现在剧本杀火到退热的时代,这种叙述也失去了新意。
从一个朴实无华的创作者立场上,应该起于客观事实,继而分视角讲述,再为各角色的各自利益扭曲事实,但总归是要能推出真相的。《竹林中》漏洞太多了,尤其和阿婆专业级别探案作品相比,基本没什么逻辑可言。我甚至认为,芥川自己可能都无法自圆其说。
至于《单相思》,首先是时代局限性,在各色搜索引擎和流媒体的时代,距离的美已经失效了,反而有点疯;其次是这个故事确实匪夷所思,始于颜值,也终于颜值,再往深了说,最多是女主的爱情寄托——依旧有点疯。
这个时候回头看《地狱变》,良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非常怀疑,芥川自己都给不出答案。
三篇不能算足够多的样本,但基本定下了我对芥川的印象——基本是想什么写什么,没什么太多想法,没什么逻辑性,感受到什么就形象地表达什么,用距离感维系美感和神秘。
于是,我查了芥川有没有长篇小说。
果然没有。
没有逻辑性是不可能支撑长篇的,我怀疑芥川写到后面会不记得前面写得什么,长篇写作过程对他而言应该也蛮痛苦的。我觉得《竹林中》关于匕首归所,也是男人直接死因,应该是他能埋下的最深的伏笔了。
每个人都有长处和短板,每个人都偏好跟自己相似的风格。芥川这一生够难了,也不需要谁的批判了。
推荐的芥川作品还是会看,因为欣赏芥川自由的感觉,但就不会想太多,也不大会主动看。
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
这是太太推荐的所有短篇里我最后读的,但放到前面。
所谓欲扬先抑。
通常译文不好读的,找来原文会顺畅很多,尤其是美国作品。这篇《白象似的群山》我先读的译文,读不下去,又找原文,读完了,更觉得无感。
对于一个不是很能共情海明威的读者,我对他的作品意外地熟悉。经典的上学时读过,后来陆续遇到了痴迷海明威的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地读了几篇。
我当然是有偏见的。
在短暂的人生阅历里,我发现阅读和音乐喜好一样,表达着人说不清楚的内心。现实证明我和痴迷海明威的人不属于同一个精神世界,自然不太愿花精力去探索为什么别人的世界是那样的。
别的不评论了,至少这篇短文里,真没觉得上升到什么惜字如金的简练境界。
没觉得原文啰嗦,只觉得非常写实,和正常聊天说话很像。或者说,和美国人很像,自然也没简练到哪里去。
男人话里话外撇清自己的责任——倒也不分国籍,女人明知道身边人是什么货色,只想缓和矛盾,没有正面深度对话;外语不需要多么精通,男人就敢大咧咧地坚持要用别人的母语对话,女人则友善地笑着。要是拍成短剧,肯定会在B站被“劝分”刷屏。
太太说是堕胎,我还看到有说是眼睛的手术,反正没交代清楚。我认为这还蛮重要的,虽然男人的态度和说话不会变,但堕胎和眼睛手术是不一样的渣。似乎交代一下手术也不费几个字,目前这个文,我也没觉得表达得有多好。
可能提前知道海明威是战地记者出身,所以马后炮,但确实读出了战地记者的味道,不是典型的美国小说家。
文字很冷酷,不带什么感情,像静物素描一样,完全地真实地记录下对话。
但我get不到其中的魅力。
无论是叙述的类型,还是作者的表达,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和痴迷海明威的人一样。
汪曾祺《聊斋新义》、《陈小手》、《大淖记事》
《聊斋新义》是之前读写营涉及聊斋时看的,后两篇是这次看的,看完之后发现,好像以前看过了。
我在读《聊斋新义》时就发现自己能预测到一些改编,说明和作者的很多思想很搭,自然容易读。汪曾祺的风格本身就很亲切,贴近民俗民风,不用想太多,即便是悲剧,读得也很舒服。虽然没有查过作家背景,但必然是个很接地气的人。
《聊斋新义》因为个人“预测”失去了读到结局的惊喜,《陈小手》补充了这种遗憾,也不幸地和前一阵医生被害的新闻共鸣了。
我们可以停留在表面的医患关系,但其实本质不是一个发疯的、忘恩负义的人,而是一个“允许”人发疯、不把人当人的社会。
在陈小手的时代,团长不是一百个人里唯一的坏人,而是上千、上万人的代表。军权是所有权力中最致命的,好死不如赖活,在枪杆子面前只是幻想。能理性地抑制自我权力的人,我只听说过尧和舜——是否真正存在过都尚未可知。当一个人被给予了不该被给予的权力,也如同《大淖记事》里的刘号长,人本性里的贪婪与恶只会自然生长,冲着手无寸铁的弱者发泄。
更令人作呕的是,他们背后开枪、深夜行凶,在行动上像令人不齿的小人,却在自己的地盘上堂而皇之地正当化自己的行为。
人性就是如此吧,无论做了多坏的事情,一定要洗脑成自我世界里的正义使者。
幸而《大淖记事》有个尚好的结局,也是太太推荐的单篇里唯一温暖的故事。幸好上回课讲过巧云偷尝尿碱汤的情节,我特意查了下,貌似汪曾祺写的时候自己都哭了。正巧最近G同学生病了,主动去睡客厅的沙发床,第二天说躺中间还蛮不错。“不知为什么”,我也躺了一下。
都说失恋的人会一下子听懂所有情歌,我确实知道是真的,但着实记不得了;
也许偷尝过的人都会懂得写哭的原因,我原来是不懂的,现在才觉得感动。
作为读者都担心巧云一家的未来,很感谢《大淖记事》用力地以感叹号结尾,“当然会!”突然我也很确信,努力生活的人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会好好的。
即便不会特意捧读汪曾祺的作品,也很喜欢他文字。
很优雅平易的乡土气息,踩在劳动过的土地上的真切,大篇幅地叙写各种劳作的细节。虽然诸如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的现世文里都有不同程度的市井描写,但细节和篇幅都是不及的。很好奇,这是源于作家生平背景里哪一部分的奠基。
更难得的,汪曾祺的文并未停留于一个披着乡土外衣的吸睛故事,而是探讨着社会、制度、人心的碰撞,这种探讨极易给予读者悲哀、愤怒、惊恐的冲击,但作家的文笔里却保持着人心的温暖。
汪曾祺的笔触似乎刻意温柔,即便悲伤也不至绝望,避免拨开角色的伤口,一笔带过残酷的现实,不让读者面对人性血淋淋的解剖。我还没读过他的全部作品,但我想应该不会读到像芥川和一些日本作家文中血腥恐怖的感觉。
我想,这是创作者的——也是做人的——一种强大的思想的力量。
莫泊桑《两个朋友》
上学时曾经很喜欢莫泊桑,当时不太懂为什么只有“欧·亨利式结尾”,没有“莫泊桑式结尾”。欧·亨利代表作数量一般,莫泊桑更早成名,也是欧·亨利的文学启蒙之一。
长大后更加明白时代变迁、文化输出等现实,大抵也能理解。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莫泊桑的作品从来不止一个精彩的结尾。
为了一点自由付出生命的代价,值得么?
在2019年前,我会说,当然不值得!而现在,几乎所有人都体验过自由遭到严重束缚时的窒息感,像一部漫长的4D科幻电影,说不值得时,已经没那么理所当然。
唾手可得的自由,压缩变形成了一片薄可割喉的刀刃,人,依旧会紧紧地攥在手里。
人非机器。
大义和牺牲也不能把人变成机器,更不该把人变成机器,连狗狗都要遛弯。
因为人性,两个朋友冒险垂钓;也因为人性,两个朋友哆嗦着赴死。
有话无话地彼此陪伴,决定偷偷钓鱼时的一拍即合,在惊惧之时彼此道别,连同最后高个儿的莫里索倒在朋友索瓦什的身上,比起爱国主义,我更觉得温暖。
士,与知己者死。
士与知己者,死。
当然不是个百分百温暖的故事。
如果我是法国人,或者很熟悉法国历史,可能会感触更深,但目前也只能止步于人性共通了。
来自于不同国家、在人类文明中留下脚印的大文学家们,从未歌颂过战争的正当,莫非是巧合?莫非是政治正确?莫非是一场自古以来的阴谋?
二十一世纪的当下,世界上居然还有不止一场惊动全球的战争,是人类高估了自己的文明,也是所谓布衣们高估了领袖的智慧。
四十万年过去,我们依旧是动物而已。
奥康纳《好人难寻》
非常浓郁的美国味作品。
虽然一开始的佛州等地名已经暴露了小说背景,但即便忽略掉地名,非常浓郁的美国南方味道充斥着对话。
以前业余时间做翻译时,经常在保持住原文语感和微调成中式习惯之间反复横跳。诸如美国南方的口语该怎么合适地翻译,我也没有答案。如果类比中文口音,影视字幕里可能会卖乖讨喜,但在小说里,读者一定跳戏。而直接删去,那就删掉了人物形象、身份特征、作者描写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我刚开始看的译文选择直接删去,整体偏向直译,读感很跳戏,总觉得老奶奶和作者都在啰啰嗦嗦些什么有的没的,开头就没耐心地想略过了。
换成原文后,总算顺畅地一读到底。
奥康纳的描写,直接对接老年Karen,还有天天追忆good old days的男男女女。其中还有美国常吐槽的老年问题,很多老年人在生活里几乎隐身——与中国尊老的传统相反——也恰好似乎是《好人难寻》开篇描写的情景。
所以,我一开始对老奶奶的包容度很高,对其他人的无视有所批判,尤其是言辞极其锋利不懂事的小孙女。
随着故事发展,初印象开始颠覆,并在最后老奶奶试图宗教话疗、小孙女骂匪徒时,彻底反转。
孩子应该是最接近“人之初,性本善”的存在,却贡献了开篇所有的尖锐感。包括车祸,虽然老奶奶是发起者,但孩子们不顾安全的争吵是父亲改道的重要原因。
协助者是否也有罪呢?
有的话,那直接引发车祸的猫咪是否能替所有人背锅?没有的话,法律上的伙同罪协助罪又算什么呢?如果看程度的话,孩子们的执拗是车祸发生的背景之一,所有人没有在车祸中丧生,却因车祸而死,这种程度怎么算呢?
有罪的是否是好人呢?不是好人的又是否是坏人呢?
老奶奶的家人都死在了misfit手里,她还喋喋不休地用Jesus劝导着,难道在法庭判刑时,她真的会为枪杀了她宝贝儿子的misfit求情么,真的相信枪杀了全家的misfit值得救赎?
恶狠狠地骂匪徒的小孙女献上了全篇唯一的爽感,可也是这个小孙女出言羞辱了餐厅老板娘,也讽刺挖苦奶奶。小孙女必然是直言不讳了,可是直言不讳,既是童言无忌,也是出口伤人,小孙女算哪一种呢?还是说,与对象有关?不能对好人出口伤人,只能对坏人直言不讳?难道自己是好人与否,还跟对象有关了?
我似乎没读过奥康纳,但这次初体验极为优秀,好与坏、善与恶的讨论都很得我心。其中宗教信仰、生活习惯、时代差异等等细节,都狠狠地把我扣在这个故事的情景了,都是亲历过背景文化的结果。
除了张爱玲的《金锁记》,这篇是太太推荐短篇里,个人沉浸感最强的。
冷不防地想到莫泊桑,这次阅读中唯一的法国人,因为文化和语言隔阂,我该错过了多少属于莫泊桑的魅力呢?
《好人难寻》从作者思想层面也非常符合我个人的三观,很喜欢表达作者思想深度的作品。
什么是“好人”?
多念叨几遍好人,就是好人了么?没有犯过罪的是好人么?信奉Jesus、未来会按教义升入天堂的是好人么?
《好人难寻》里有好人么?
可以说没有,里面没有一个人是挑不出错的;也可以说有,兴许他们本质上都是好人,都是善良的——我朋友经常如此评价其他人。
我每次都跟朋友说,所以呢?
如果一个陌生人是真正的好人,ta来借钱,拿着上帝给ta颁发的“好人证”,我要借给ta么?不好意思,再好的人,我也要以自己用钱的需求为先,至少得打个借条。
如果我的父母要钱装修房子,我自然会借,可能连借条都不打,因为有养育之恩,因为关系紧密。
说到底,好人都是相对而言。或者说,人若有灵魂,只有活在宗教里的神才能称一称其重量。
奥康纳很敢写,在美国南方的背景下,让宗教的缥缈信仰对撞现实的虚无主义,还撞了个粉碎。
我本身有点虚无主义,比较容易理解The Misfit。
这个因司法不公而黑化的杀人犯,说的话最有道理。至于这番道理的对错,那是听者各自有心了——总要比老奶奶毫无意义地呼叫Jesus有意义。
Jesus很可怜,不是因为他曾惨死——最后还不是复活了么,而是因为生前死后总要被利用。曾经被欧洲人用去吹正义侵略的号角,现在还要被美国人用来找借口。万事似乎只要来句God's words、God's children、God's blessing什么的,就是百万防御的万花油,堕胎可以阻止,性别必须二元,小概率照进现实就是天选之人。
只取对自己有利的部分,断章取义,扭曲事实。这种人类的通病,芥川已经很形象地写出来了,奥康纳是赋予了美国特色。
想起前两天看到的一个up主,她说,见的人越多,就越喜欢猫。
林徽因《九十九度中》
理论上,文字自然,有逻辑基础,我应该会喜欢林徽因的文。不过,因为文喜欢作家——比如汪曾祺,和因为喜欢作家去看文,有所分别。我更感兴趣林徽因的专业,所以读过《中国建筑常识》,但没额外读过她的文。
这次读文,恰好是填补空白的好机会。
《九十九度中》,像简易缩小版红楼。作为红楼爱好者,应当是我能给出的很好的评价了。
把当天市井的多家样貌画成一幅长卷,外显话多的角色直接写其语言,内敛话少的角色则写其心理,其中贫富差距、人生不同,全凭读者自行体会。
但和红楼以及我偏好的文一样,要读两遍以上才能捋顺。没找到《九十九度中》相关的资料,大概因为线多,有点门槛。
张宅给张老太太办七十寿宴,宅子里主仆阶级差别体现在了各自不同的念想里。
挑夫给张宅送美丰楼的菜,讨钱喝酸梅汤,晚上得病暴毙,留下孤儿寡母。好友只能打算拉着孝儿磕头,给挑夫凑料理后事的钱。
早上卢二爷的车与挑夫擦肩而过,卢二爷与朋友们吃酒,其中有个是九哥。车夫杨三跑去喜乐堂外讨债,结果打架被抓,晚上等卢二爷救。
喜乐堂里的新娘子阿淑步入了包办婚姻,未来要孝敬难缠的长辈,想着曾经喜欢的九哥。
全文像电影的镜头,顺着架起的缆线,划来划去地聚焦不同的场所。
人类的悲欢并不想通。
唯一相通的,可能是年纪大了吃不下又犯困。
虽然逻辑性不强,但依旧用人物的动作、身份、场景串联起来。除了一个多角色短暂交集的主要场景外,很多细节明显是作者在创作后期有意为逻辑链接而增添的。
有点欺负芥川的嫌疑,但芥川写不了这种。
当然,林徽因大概也写不了那种。
比较有趣的是,作品里都包含市井生活,林徽因的经历一定与汪曾祺是不同的。
张爱玲《金锁记》
放到最后写这个挑不出错的作品。
《金锁记》太出圈了,张爱玲的很多作品都太出圈了,在读之前就知道大概讲了什么故事,不需要感悟太多了。
一句话概括《金锁记》。
男人恨女人,从来不及女人恨女人。
沉浸在恨意里的曹七巧已经不是人了,她看不到悲剧的根源是什么,所有她碰过的人事物都像她干瘪的手臂一样枯萎。曹七巧为难女儿方式是毁掉女儿,为难儿子的方式是毁掉儿媳,如同校园霸凌,抓一个更弱的虾米,自己成为施暴者。
用犯罪心理学的说法,她一次次毁掉的是在其他女性身上看到的自己。
烂俗剧里的后宫斗、黑奴管理黑奴、汉奸迫害同胞……上位者要长期管理,必然要利用下位者互相争斗,最高效持久地维系地位。相比爱与恩情,恨意才是团结的捷径,必得互相恨,才能瓦解反抗。
我不太敢读张爱玲的文,容易偏心主角,但张爱玲笔下的主角基本没有好东西,在漆黑的漩涡里越陷越深。伸了手去救,依旧烂泥扶不上墙,最后就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切肤的扎心。
正好刷到一个情感up主在劝和,说男性常比女性在心理上晚熟。这个说法听了太多次,竟从不见人思考过为什么,仿佛默认了什么生理差异,就认同了和日常观察匹配的大致倾向。
无关科学,只是社会,只是人。
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里,少年小姐整天为爱而哭唧唧时,孝儿已经要为父亲的棺材磕头筹钱了。
人都是被迫成熟的,压迫得多,成熟的早。
《金锁记》应该是张爱玲二十几岁的作品,有时会想,她年轻时就已经体验过什么、见证了什么、积累了什么。现在的网文作家在三十岁时才丧失了年少的天真,得到了现在的成熟。
成熟,不感谢,但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