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世是个做香水的。
但你一定猜不到,我的今生。
是的,我的今生,变成了瓶子。
都说六道轮回,这六道里本没有物。我万万没想到,变成一个不能说话,不能移动,除了漫无边际的想什么都不能做的瓶子。
一个普普通通,从工厂流水线上出来的一个和千万个没有分别的,玻璃瓶子。
在轮回处我曾质问,我一生除了卖香水,虽然没有行太多善,但也没有作太多恶,即使不能再世为人,作猫作狗也好,我都认了;可为什么,为什么是个没有七情六识的物件??我没有做妖的想法,让我做个瓶子,有什么意义?轮回原来可以这样乱来么?!
那负责的生的奇怪,有猫的耳朵 ,鹿的角,和戏文里包公漆黑的脸。他冷笑一声道:“作猫作狗那都是有几分福的,轮得到你?有好些魂还巴巴的求,要付好些代价,只求往生到那大都会里去。再说六道上早挤的满满当当,人间动不动就来场清算,阎罗殿里一下子就塞满了,到现在都没有腾出空闲来!再说有些人生前就早丢了魂,戳他不会动逗他不会笑,掐他也不疼骂他也不恼,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这种人虽然一生无恶,但也不能让他再往生为人,不然白白浪费那三魂七魄。你以为人的魂识有那么容易修来么,岂能让你们浪费!不做物做什么!”
我一时语塞。正想反驳,那黑脸不耐烦地挥一挥手,我便急剧跌去,像跌入万丈深渊。
最后的一个念头是,我只是个做香水的,我并没有丢魂,我的生活全被那些瓶瓶罐罐占满,因为我要用它们换钱养活老婆孩子,这也有错?
……
如今,我的身体是一个容器,里面装满和香水差不多颜色但气味迥异的液体——酒。
——那黑脸可能话说太多,忘了抹杀我前世的记忆。所以我什么都记得。
我站在一溜长长的货架上,身边是众多的兄弟姐妹。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也是由前世轮回到此,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世间每一个物,都寄染过人的魂识。我更无法知道它们是否也如我一样,留有魂识。我们无法交流,这便是做物的悲哀。
货架前人来来去去,并没有谁会来看我一眼。我也不知我的命运会如何 ,做人的时候不会思考许多,做物的时候就更不会了。
只是站着。时间失去意义,时间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我的前生从不喝酒,这种辛辣的味道,弄的我很不舒服。终于有一天,一双手把我拿起来,我透过酒液看着拿起我的人的眼睛,虽然它在盯着我瞧,但我却觉得它又没有在盯着我。那眼睛像牛的眼,空洞而硕大,根根血丝像蜘蛛的网。我想起黑脸的话,“戳他不会动逗他不会笑,掐他也不疼骂他也不恼,”眼睛的主人拧开了瓶盖,我用力晃了晃身体,液体洒了出来,弄脏了他的衣服。
只见他低头瞧了瞧,一边用手胡乱抹了几把,一边拿起我凑到嘴边,喝里面的液体。然后盖紧,扑通一声把我重重的丢在购物篓里。很硬。又有很多种其他的物被粗暴地丢进来。砸在我的身上时,有些疼。
他回家就把我身体里的液体喝了个精光。一边喝一边看着电视,凭我有限的记忆,那是足球。他一边喝一边骂,球要进时,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啪啪拍打着大腿;球打偏了,他猛地站起来,跳着脚大骂。仿佛他所有生命的激情都倾注在那个小小的黑盒子里。球看完了,他抹抹嘴,澡也不洗,胡乱脱了鞋就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他又买了一个相同的“我”。我身边站着的兄弟姐妹越来越多。当它们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后都先后被丢掉了,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丢掉我。
我看着这个男人每天八点回家,有时九点,回家第一件事都是打开电视,然后把自己仍在沙发里,一边喝酒,一边跟着电视哭,跟着电视笑,喝完看完就睡觉。每天如此。我实在太无聊了,每天努力盯着他,想找出他前一天和后一天有没有不同的地方,可大概作为一个瓶子,我的智商和视力都太有限,我分辨不出来。我就像是同时在看着无数个他,层层叠叠的他。每一层都能完美无缺地复制到任何一层。
我突然想起自己的前生,每天坐在那些瓶瓶罐罐前,只怕也是无数个层层叠叠的自己,每一天都复制粘贴着前一天,周而复始。妻子要我陪她逛街,被我粗鲁地呵斥。女儿要我陪她去看动物,被我永远以下个周日推诿。直到那天下大雨,一辆车失控冲过来,才终于有了一个巨大的变数。
看着这个男人,我想哭,却发现瓶子是哭不出来的。
我使劲地挪动身体,想从桌角跌落下去,但一寸一厘都动不了。这小小的一方桌角,却是我今生的炼狱。除非那男人把我丢了,让我随着垃圾一起粉碎,也许我还有机会重生。但他已经彻底忘了我的存在,我被遗弃在角落,直到身体蒙上厚厚的一层尘土。
终于有一天,发生了变数。男人忘了关窗,有一只猫溜进来,走到我身前,好奇地看着我,然后伸出爪子,拔拉我。
啪,那清脆无比的声音,简直是我前世今生所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简宝玉日更打卡DAY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