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峪嘉

1.

“晚阳,晚阳……”我不自觉地唤着这个名字,仿若梦魇一般。

醒后,我冷静地冲了一杯咖啡,打开跟在身边三年的P5,里面都是我跟他那些年一起追过的“潮流新歌”。

我打开外放,是那首任贤齐的《兄弟》——

轻轻的风,像旧梦的声音

不是我不够坚强,是现实太多僵硬

逆流的鱼,是天生的命运

不是我不肯低头,是眼泪让人刺痛

忘记吧,若可以,也算是一种幸运……

……

有今生今生作兄弟,没来世来世再想你

漂流的河,每一夜每一夜

下着雨,想起你

……


我沉默地喝着咖啡,望着灯火辉煌的大街。现在是纽约时间三点整,这样繁华喧嚣的国际都市,总算有了片刻的安静。每夜的凌晨三点到五点,都是最宁静的时候。六点后,早起的人们开始准备早餐,然后驾车上班。

看起来,我是又一次失眠了。我开着车,准备去唐人街,去那家时常逗留的午夜餐馆——唐人兄弟。那家老板三十多岁,是美籍华裔,跟自己的哥哥一起开店,两人分别有一对子女在念初中和小学。店里有我跟晚阳最喜欢的韭菜盒子、洋芋擦擦、小笼包。

十多年前,我们将半年才能吃到一次的“小笼包”当做新年礼物一般喜爱。至于韭菜盒子和洋芋擦擦,虽然经常吃,却从来不觉得乏味。能在国外找到这样的餐馆,是我唯一开心的事。

老板哥哥问:“峪嘉,又睡不着了?”

我笑了笑,点点头:“给我来份洋芋擦擦和一屉小笼包。”

是的,每次失眠,我都会来这里点这样的食物,像是温暖我寒凉的胃。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喜欢的食物那么少,并且那么廉价;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总是面带微笑,对任何人。但我明白,他们都喜欢我这样温暖的笑容。

其实,我只是喜欢那个娇弱的女孩亲昵地抱着我说:“峪嘉哥哥,静儿最喜欢你笑了,很温暖的。不管静儿多冷,只要见到微笑的峪嘉哥哥,就不冷了。”

其实,只是那个伴我成长的少年曾说:“峪嘉,你的笑容,永远是我支撑下去的勇气。我们会让静儿开朗起来的,会的……”


我只是在每个怀念这对兄妹的时候,不自觉地微笑。那是我成年前的幸福,虽然我心中有愧悔,有自责。

我租的房间是静儿喜欢的类型,并不大——一间厨房、一间客厅、一个卧室、一间卫浴室。卧室也被我当做书房,客厅里面也放着不少书,最显眼的,是静儿最喜欢的《唐诗·宋词·元曲三百首》和《百家姓》,还有她读过的第一本名著——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另外,有一部一直搁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一直不曾翻动过——海伦·凯勒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静儿给我偷偷打过电话,那是她十二岁生日的时候。她说:“峪嘉哥哥,我读了《复活》,尽管看了三遍,还是不能理解得很透彻,许多地方都不懂。”

我亲切地笑着:“等静儿长大了,就明白了。不过,怎么会想起看名著呢?”

“因为语文老师说,让我们多看看名著,多读课外书,就能写好作文了!所以,妈妈给我买了这个。对了,峪嘉哥哥,我一直想看看海伦·凯勒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但是吧,我没有在书店找到。”

“我会给你准备好,等回国了带给你。”

“妈妈回来了,我挂了啊!”

……

电话筒里传来一阵忙音,我又给家里打过去。原来,我国外的电话是粟告诉静儿的。只是,那以后,再没有静儿的消息。直到过了三年,我大学毕业,静儿十五岁生日。

“峪嘉哥哥,静儿今年初三了。峪嘉哥哥,静儿初二的时候看了村上春树的《挪威森林》,还看了小仲马的《茶花女》,高尔基的《爱的教育》和《童年》。初三的时候,看了曹雪芹的《红楼梦》,看了七遍。峪嘉哥哥,我们语文老师好严格的,所以,文言文都看得懂。然后,静儿跟小源一起看了《史记》、《战国策》、《汉书》、《后汉书》、《三国志》、《资治通鉴》,全都是文言文喏~~静儿很厉害吧?”

我在电话这端不住点头回答“静儿真棒”!那时,我从未想过,如此“话唠”的静儿,会是我再次见到的、做噩梦后强迫症复发的静儿。

我继续听着她说:“峪嘉哥哥,我看了一本书,叫作《十七岁的雨季》,里面提到了白居易的《长恨歌》,我很喜欢,所以背下来了。现在爸妈都不在家,时间很多,我给你背吧?”

我温柔地笑了笑:“我记得《长恨歌》很多句,静儿真是厉害!”

静儿不假思索地说:“一共一百二十句。我给你背啦!”

静儿的声音已经变了,变得成熟。她在电话那端背诵着白居易的《长恨歌》: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额……嗯……”


我知道,她一个激动,忘了。我笑着接下去:“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静儿笑得开心,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哥哥你也会背啊?我又班门弄斧了!”

我笑着:“不,我也是高中才有兴趣,所以熟读成诵的,静儿已经很优秀了!”我不忍心打断她,于是说:“静儿继续背吧。”

她憨憨地笑了笑,接着我的那句后面: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乌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

“峪嘉哥哥,我最喜欢这后面,因为前面实在太浮华了。后来安禄山兵变,藩镇割据,唐王朝摇摇欲坠——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静儿一边说着自己的想法,一边问着我的意思:“峪嘉哥哥,其实我不明白。就算唐玄宗只爱美人不爱江山,也要知道自己是个君主,这样的宠爱一样会害死心爱的人。那还爱得死去活来,有意思么?”

我想了想,掩去真正的想法,只说:“或许,他们只想好好爱一场,无关乎未来的世事变迁。”

“其实相比较而言,我还是觉得这样美色倾国的女子,不好。比如西施,比如昭君,比如杨贵妃。到底是薄命,一生苦红颜罢了。其实,关于西施的离去,我觉得她可能一个人远走更现实,要么就是直接死了。”

“为什么?”

“她是跟过吴王的女子,范蠡那样狠心地将她送给了夫差,事后还真正疼惜曾为人妇的她。你觉得这有几分可能性呢?我觉得在那个封建时代,几乎为零。而她又是亡国女子,吴国人恨她祸国殃民,越国人畏惧她御前的能耐。”

我一时无言,其实,我只是想劝静儿不要这么绝望悲观。

结果,她的话题陡转:“对了,峪嘉哥哥,你知道苏小小么?”

我努力地搜索这个名字,不确定地问:“是……钱塘名妓苏小小?”

“恩。我看过一篇文,写苏小小的,人鬼互为知己,名字取的是李贺题诗里的一句——《烟花不堪剪》。江南名妓苏小小,诗鬼李贺曾为她题诗——‘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唉,可惜,曾经吟一首‘燕引莺招柳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的美人,才十九岁,就那么死了。好了好了,我们换个别的话题。”

我笑得清浅:“好。那么,静儿现在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吧?多高了?”

静儿笑声暖暖的:“已经一米六了。嗯……峪嘉哥哥。”

我听着她的声音忽然小了点,像是准备说悄悄话般,叫了我一声。我有些好奇:“嗯?怎么?”

“峪嘉哥哥,那天,静儿的裤子被弄脏了,好丢人哦!”

我愣了愣,没反应过来,思索了半天,才笑了:“没事的,已经过去了。对了,静儿,你还在长身体,记得注意营养。那个……会肚子痛么?”

静儿似乎有些尴尬:“额……不痛。”

我放心地笑笑:“好了,不说了,看你羞得!天冷了,别着凉。”

静儿满意地笑着挂断了电话,那以后,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

思念像是阴暗处的藤蔓,爬了满墙,风吹雨打都坚忍不拔地长在那里。我也会在每次梦到静儿时,梦到晚阳。


~~~~~~~~~~~~~~~~~~

那年大四,面临毕业考,我非常忙。在繁忙中,无意间拿出了那本《千家诗》随意翻翻。诗集里掉落出一张纸条,失去了静儿的联系后,自己就着一张以江南背景的信纸写的一段诗。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每次想起静儿,就会想起晚阳。

不知道为什么,从晚阳离开后,我并不是害怕提起他,反而是无法忘掉,自然,也不想忘掉。那十五年的生活习惯和爱好,我也保留至今。

身边的人总会说,我有着他们见到过的最美好最温柔的笑容,带着中国南方人特有的温情。然而,那一刻,我都会想起那个,笑容明媚得恍若三月春光的女孩;也会想起女孩身旁总是玩世不恭的男生,那副吊儿郎当的笑意。而,就是那样嬉皮笑脸的人,却曾是高中的理科王子,曾对身边自己唯一的妹妹那般付出。

八年了,自从晚阳离开,我被接到了南昌。晚阳的生日——五月初八过了,我被家人催促着送出了国。再次见到粟,他已经十岁了,身边有两个同龄的女孩,我们只相处了三个月,就分开了。看到那两个女孩的一刻,我突然无比怀念孤单的静儿。

自从晚阳离世,初爸初妈再也不待见我,甚至恨我。其实,我又何尝不恨自己?也许是因为不想给静儿造成过多的烦恼,初爸初妈并没有告诉静儿,晚阳究竟是怎么死的,只对静儿说,晚阳再也不会回来了。晚阳离开不久,初爸初妈将小源接到了身边,或许是慰藉,或许是想念仅剩的一个儿子。

那时候,都是座机,我给初爸初妈打过电话,但都被掐断了,更甚的是拔了电话线。

第一次离开中国,我将静儿的一张照片交给了粟,让他代我打听静儿的下落。


2.

这八年,高三毕业后,我进了美国的大学,并且拿到了学位证书。

四年大学生活,我除了学习就是写信,然后就剩下兼职。那些信是想要寄给静儿和晚阳的,但是从没有寄出去。

大学毕业后,我将工作签在了纽约,准备三年后,调去洛杉矶。

然而,就在我的工作三年之期满了以后,还没进入新的公司,粟就来电说找到了静儿。我正在准备资料,立刻打电话给了公司,说放弃这次机会。

我知道,这次工作机会,远没有静儿重要。

可是,就在我已经订好机票的当晚,却不知怎的,心中百感交集,竟然有了“近乡情更怯”的忧虑。

我想去喝闷酒,但为了避免醉酒,买了许多酒回来,准备喝完。

随我一起出国的,是温文。

空闲时我会去找她,而她也有我出租房的钥匙,会偶尔过来看我。

温文跟晚阳一样,当我是最好的朋友,而我,也当她是好妹妹。


今天,她听说我突然要回国,就过来陪我最后一晚。

屋里的台灯昏暗,小音箱里放着P5里存着的那首,我们教静儿唱的歌——《Never Had A Dream Come True》,我跟着里面的歌声唱着:

“I never had a dream come true

Till the day that I found you

Even though I pretend that I’ve moved on

You’ll always be my baby

I never found the words to say

You’re the one I think about each day

And I know no matter where life takes me to

A part of me will always be with you”

我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原来这样好,一直都没有醉。终于,在那首歌重复了五遍之后,手中的酒杯再也难以举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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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异常明媚,太阳晃得我眼疼。我轻轻摇了摇头,仍旧晕乎,并且伴着轻微的疼痛。尽力支撑起身体,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身边是温文的衣服。我微微一怔,揭开被子,没有人。

我抚着额头去客厅,看见温文已经准备好了早餐。

她温柔地笑了笑:“快来吃点吧。”

我拿着她的衣服,有些迟疑地问:“昨晚,你没有回去?”

温文瞥我一眼,好笑地瞅着我:“你想哪儿去了?怎么会那么狗血呢!昨晚,我扶着你去床上睡觉。你啊,抓着我不放,还一个劲儿地叫‘静儿’。没办法,我只好把衣服脱下来,让你抓在手里了。”

我尴尬地摸摸鼻子:“对不起。”

温文握住我的手:“我知道,你想静雪,也想他。可是峪嘉,已经八年了。还有,跟我一起念书的留学生居易遥学妹,原本就是你们南昌的故交,她只小你两岁而已,又那么喜欢你……”

我沉默地握着牛奶杯,眉头渐渐皱起:“阿文,你该知道,我喜欢静儿。就像晚阳走了这么多年,你念念不忘。而,跟静儿分开这么多年,我心依旧。”

温文终于无奈地苦笑着叹口气:“是。我们都一样,又不一样。”

我知道,她喜欢晚阳很多年,从第一次背着静儿去云姨家开始,看得出,温文对晚阳的态度跟对我不一样。而晚阳,在温文陪着静儿时,曾看着温文出神。只是,两个人你不说我不说……不过也好,晚阳没有说过他喜欢温文,温文至少不会为了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等待。事实证明,晚阳没有说出口的告白,被我同样地隐藏,是对的。

三年前,我知道温文被一个男生追求,并且持续追求了三年。终于,温文在今年,晚阳生日的那天,同意了。那个男生我见过,是香港人,精明而真诚。

至于我,我在等静儿长大,等她满十八岁,等粟找到她。而终于,粟不负所望,将静儿的照片发给我。

看见十八岁的静儿笑得那样明媚,我恍若看到了那个十岁的小丫头。一样明朗的笑容,一样带着笑意的眼睛。只是,年幼的静儿眼睛是纯净的黑色,乌亮的颜色令人欣喜;而现如今的静儿,眼中泛着一点蓝色的忧伤,让人心疼。

我将那张照片洗了出来,夹在那本已经准备了六年的书里。虽然是六年前静儿提到过想要看而后来没有再提过,但是,我仍然带上了它。

晚上,我收拾好一切,对着镜子,将脸上写满沧桑的胡渣处理干净。然后,揣着那本《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提着小皮箱,离开了这个已经居住了近四年的地方,去开始一段未知的生活。

我坐在机舱,摩挲着那本书,翻开书本,看着那张照片走神。

身边有人说:“아, 너무 예뻐요. ”

我回过头笑了笑:“감사합니다. ”

那个人惊讶地看着我:“ 네? 한국 사람이세요? ”

我摇摇头,微笑着说:“아니요. 저는 중국 사람이에요. ”

“그래요? 한국말 잘해요. ”

“고맙습니다. 조금 말 수 있어요. ”

“그녀, 여자 친구에요? ”那个女生指着照片问。

“아니에요. 그녀…”我抚摸着照片沉默了许久,陷入了悲凉的自问:静儿?你是我的什么人呢?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以什么身份,这样肆无忌惮地想念你……

“죄숭합니다. 저…”那个女生看见我不对头的表情,立刻道歉。

我笑了笑,摇摇头。于是,就此沉默下来……

我之所以对粟说后天的机票,是因为今天,我要去一个地方,后天,才能去见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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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僻的公墓,鲜有人来。

我放上一束白菊,安静地站在墓碑前,轻声说了句:“又是一年了……”

耳边的风声微微掠过,像是同样的问候。我笑了:“每年回来,先来看你,这都是定数了。对了,温文有了男朋友,是她的大学同学,香港人,对她很好。我没有告诉她,你一直都很喜欢她,我知道,你也希望我这样做。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中等生,因为没有人在学业上跟我一起拼搏了,没有了当年的目标,我变得盲目。”

我蹲下身,轻轻摸着照片:“直到合上眼,你依旧念着静儿的名字。我明白,无论如何,静儿是你一手带大,你自然跟她最亲近。而我,算是看着你带她长大的,也最喜欢她,自然难以忘怀。在你面前,我不说假话,对静儿的感情,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爱情、兄妹情,抑或责任、承诺、习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那么喜欢她;我只知道,没有别的女生可以替代她。”

“晚阳,我终究还是无法放过自己,无法放过那些回忆。我深知,你不愿让我活在痛苦与自责中,所以,弥留之际依然那样嘱咐我。只是,我无法忘记。人说,早过忘川。可惜,我无法原谅,更无法释怀。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究竟还会持续多久,我连初家家门都不敢再进。在这件事上,我是多么的懦弱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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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回到了南昌,那个有家人的地方。

在回来之前,我跟粟通了电话。他问我,是不是静儿比家人更重要。我回答说,两种感情性质不同。过后,我给他发了一条有史以来最长的短信——粟,我曾经要你去墓地看的那个人,是静儿的亲生哥哥,是我的好兄弟。八年前,为了救我,走了。我跟他一起疼爱了静儿那么多年,他离开了,我必须连同他的那份一起补给静儿。你懂了么?


八年来,第一次见到静儿。她身着刺绣的民族风短袖,一条青花长裙,宛若古代美人。如今的静儿,落落大方。

握手的时候,我不小心碰到了她手背的伤疤,那是她七岁时的夜里留下的。不知是否因为多年不见,她躲了躲,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生疏了许多,心头莫名地失落。

粟在一旁替我打圆场,避免了更深的尴尬。

那天,静儿喝醉了,口中一直叫着“哥哥”,“峪嘉哥哥”。当她做噩梦惊醒,我才恍然——原来,静儿还没有从阴影中真正走出来。而后,就在我准备上前安慰时,她忽然拿着刀惊恐地朝我挥了一下。

一阵刺痛,鲜血直流。

其实,痛的不是手,是心。

一刹那间,我忽然觉得跟晚阳那几年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我不知道静儿为什么依旧这样,并无一点好转。

在公园的眺望台,她抽噎着诉说心底多年的积怨:“如果,你们一直在我身边,也许,我已经好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走了,都走了?!爸变得暴戾乖僻,妈也变得疯疯癫癫,都变了……如果不是这几年小源的成长,让全家人看见了希望;如果不是小源乖巧,我怎么过,这个家怎么过!!”

是,如果不是我跟晚阳突然的离开,静儿会好起来,在十二岁之前。

我忘了——没能及时上药的伤口,只会在阴暗的角落里腐烂,从不会不治而愈。

我突然自责得要死,却只能对她道歉。是,我只能说对不起,对不起她,对不起晚阳,对不起初家。

除了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这一刻的静儿,仍旧是那样无助的神色,依旧是那样梨花带雨。

天色朦胧,黑暗微笼,仿佛十年前的那晚,夜色迷离如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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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我打着手电找着静儿。

不远处有一声牛叫,是初家的那只小黄牛!我立刻朝着牛叫声跑过去,恍惚听见静儿在哭喊。

我扯开嗓子喊了一声:“静儿?!”

黑暗中看见一个白色影子晃了一下,消失在迷雾中。心中忽地抽紧,发疯般冲过去。手电照到一块微微倾斜的巨大岩石,上面长着青苔。岩石周围是被撕碎的衣物,巨石上躺着一丝不挂的静儿。

她的手在流血,赤//裸的下身也在流血……

我惊呼一声:“静儿?”

静儿吃力地爬起来,滚落到我身边,哭着抱紧我:“峪嘉哥哥,静儿好痛……静儿乖,静儿叫‘哥哥’,‘哥哥’就会来了……”

这一声“哥哥”,我跟晚阳等了七年,可是,却是在这样的时候。

心,痛得无力跳动。

她的手冰冷,整个身体都冰冷,我的心霎时粉碎,一起凉的彻底。我急忙脱下外套裹住她,紧抱着她贴着我的身体,以免冻坏了她。静儿冰凉的小手放在我的胸膛,瞬间,我觉得整个心都冰冻了。

静儿哭得泪眼婆娑:“峪嘉哥哥,静儿痛……”

我哄着她,一边疾步走着,一边紧紧抱着她:“我知道,我知道。我这就带静儿去医院,这就去。”

迎面撞上来到这里的晚阳,晚阳看见哭泣的静儿,知道出了事。他问我,我不知道怎么说。沉默良久,我终于尽量简短地陈述了这个事实。

……

医院,静儿因为镇定剂的作用,得以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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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那本海伦·凯勒的书,最终还是没能送给静儿,因为看见了她背包里有那本书,很新,却有着勾画过的痕迹,还夹了不少书签。

静儿离开南昌之后,我去了上海,不过,为了方便照顾她,我又调到苏州。这样一来,可以安心地照顾静儿。

我想照顾好她,想实现当年的承诺,虽然见证诺言的人已经不在。但,我更是希望静儿可以真正开心快乐,像楼粟和闻人妙涵那样,喜怒哀乐尽在脸上,不再一味地掩藏。

我知道,这八年,她都是一个人,所以,习惯了孤独、习惯了落寞。我知道,她习惯了一个人的坚强,却是体无完肤的受伤。我知道,再如何地心疼,也无法弥补她心内至今无法愈合的伤痛,就如她手背的伤痕,永远地刻在了她的皮肤上。我也是那次带她去见云姨,做了催眠术才知道,那个引得她发病的寒假,有个男子抱过她,她吓坏了,也恶心坏了……

渐渐地,静儿不再那么孤僻,表面开朗乐观,内心自我舔舐。她会对我说些心里话,会埋怨、会责怪、会发泄,不再那么封闭地故作坚强。


云姨二婚后,跟随那个追求她多年的教授,一起调到了南昌,一家四口人生活得很幸福。我会带着静儿去找云姨,每周一次,每月一次,后来,三个月一次、半年一次。

可惜,静儿的皮肤强迫症几乎痊愈时,却发生了荀冉和卢漠漠的事,六年的友情背叛,却只是因为荀冉的男朋友自作多情地喜欢静儿,因为他的移情别恋而已!而卢漠漠与荀冉达成一致,居然是因为我拒绝了她!原以为跟居易瑶和弟妹闻人妙涵一起的姑娘,心眼都不会很坏,却忽略了人心隔肚皮。

我不明白,女生之间的报复,为什么从来都不是直接还击,而是在对方的伤口上撒盐,用那些糜烂的过往来伤人。

静儿终于消失不见,剩下形单影只的我,四下打听。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看似电视剧般的狗血剧情,却总是在生活里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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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2014年的国庆节,明天,就是重阳节了。

重阳节,我来祭奠他。特地带了一瓶酒,算是给故友的纪念。

我冲他笑了笑:“晚阳,兄弟来看你了。对不起,已经一年了,我……还是没有找到静儿。”

远远地,听见有音乐声,是那首老歌——《鲁冰花》。顿时,心中一片柔软。

我笑得凄凉:“晚阳,你听,是《鲁冰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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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阳,你听,是《鲁冰花》!”我坐在院子里,指着远处的广播。

晚阳听着那首歌,扭过头问我:“峪嘉,你想妈了?”

我失落地抱着手里的玩具,悻悻地丢在那个冰冷的铁板凳上,看着远方轻声说:“晚阳,今年我十岁了,可是我也只是十岁啊!你总问我,为什么比你沉稳早熟,比你温和谦让,比你乖巧懂事。其实,我想说,除了性格,这多年来,爸妈长久的缺席,早就将我磨砺得成熟了。十年了,我却只有一个生日,是跟爸妈在一起过的。有时候,我好羡慕,甚至嫉妒楼粟,他可以跟爸妈过着幸福的生活。就算再怎么陌生的地方,有亲人,就有家!”

晚阳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冷漠地称呼自己的亲生弟弟,直呼大名,完全没有往日的温顺。他有些惊讶地望着我,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我冷淡地笑了笑:“你知道么?其实,这个爷爷奶奶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确切地说,我爸跟爷爷没有血缘关系。我爸是弃婴,或许是经济条件的关系,被遗弃了。所以,楼爷爷楼奶奶才成为了爸的爸妈,我在这个家,永远是管教最严苛的,成绩最优秀的,却也是永远是最不得疼爱的。他们认为我们是外人,当时捡爸,只是因为没有儿子。之后,我有了没有血缘关系的叔叔,爸渐渐备受冷落。因此,爸妈也很少回来。”

晚阳震住,沉默许久,只是给了我一个狠狠的拥抱。他坚定地说着:“你是我兄弟,永远!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依旧是兄弟!”

我抱紧他,蓦然落泪。

那天起,我给静儿开始教《鲁冰花》。

三岁的静儿,咬字不清,却自己唱得开心。挥着手,蹬着腿,还打拍子的小模样,惹得我们开怀:“丫丫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那以后,晚阳开始叫静儿为“丫丫”。一口一个“丫丫”——“丫丫,吃饭啦!”,“丫丫,睡觉啦 !”……

等到静儿五岁,晚阳再叫静儿“丫丫”时,静儿会别过脸不理他。于是,晚阳开始使出浑身解数来哄她:“好静儿,乖静儿,哥不笑你了,好不好?别不理哥啊!好不好?来,吃饭了哦~”

简直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

静儿似乎是因为从小没有喝奶水的缘故,肠胃也一直不是很好。晚阳每次哄不住静儿时,都会拿出我这张“王牌”。不知为什么,静儿很听我的话——每次我给她喂饭,她总会乖巧地吃进去。

每逢此时,晚阳都会在一旁闷闷地抱怨:“究竟谁是她哥啊!”

我笑了:“你那么着急,有时勺子卡到她都不自知。她当然喜欢我了。”

晚阳颓丧着看着我:“我把妹妹租赁给你得了,以后你来负责哄她好了。”

我一巴掌拍在他背上:“瞎说什么呢!是你这样当哥的话,免费给我一个我也不要,何况是静儿眼光那么好的小丫头!”

晚阳郁郁地白我一眼,闷着头扒饭。不时地瞪静儿一眼,好似在说——你两岁就会用筷子,居然为了跟老哥怄气,使性子不吃饭,还不让老哥喂,真不给面子!!!

我装作一无所知,继续给静儿喂饭……

……


后来,初妈怀了小宝宝,将晚阳和静儿一起送回了老家。晚阳回去的前一晚,一定要初爸初妈答应,给小弟取名“初静源”。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男是女,但是,当时的晚阳就那么铁定是个弟弟。

等我十四岁,静儿七岁。我向爷爷奶奶和爸妈好说歹说,他们终于同意我去往秋市找初家兄妹。


静儿出事后,初妈回来一趟,一直照顾到静儿出院,又离开了,说是找初爸商量把静儿接回身边的事情。

那时候,静儿沉默得几乎让我们觉察不到她的存在。她不哭不笑,不吵也不闹,听话地让我和晚阳背着她去上学、放学。我们不再叫她去放牛,晚阳去干农活,我就陪着她。

晚上,我跟晚阳躺在硬硬的木床板上,晚阳对我说:“峪嘉,你知道么?我宁可她跟以前那样,一口一个‘嘎嘎’,我再也不会纠正了,真的。可是,连这个不纠正的机会,都没有了。每次听见她准确无误地叫我‘哥哥’时,我的整颗心,都在扯痛。”

我又何尝不是呢?每次,静儿喊我,只会拽拽我的衣角,连名字都省略了。

我跟晚阳约好,白天他领着静儿去上学,晚上我来照顾静儿。我知道,晚阳是想告诉静儿,他们一起面对别人异样的眼神,无论如何,他都会在她身边。

……

那晚,我朦朦胧胧间听见一个声音,在低低地吟唱着《鲁冰花》: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光 鲁冰花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 妈妈的心呀鲁冰花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 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光 鲁冰花

啊……”

……

我爬起来,努力地循着声音前往,看见院子后面空荡的废旧木屋上,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静儿望着漫天的繁星出神,声音轻轻的,仿佛担心打扰到别人。我安静地坐在她身边,接着唱:

“我知道半夜的星星会唱歌

想家的夜晚 它就这样和我一唱一和

……

当手中握住繁花 心情却变得荒芜

才发觉世上一切都会变卦

当青春剩下日记 乌丝就要变成白发

不变的只有那首歌 在心中来回地唱

啊~”


静儿沉默地听我唱,然后接着她心底最想说的话: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光 鲁冰花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 妈妈的心呀鲁冰花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 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光 鲁冰花”

……

等我低下头,才恍然发觉,静儿泪已横流。静儿忽然低头,抱住自己单薄的身体,嘤嘤哭泣,她颤着身子哭得愈来愈厉害。

我柔声哄着她:“静儿,怎么了?别哭了,好不好~”

静儿含着满眼的泪花,默默地瞅着我,蓦地,问我:“峪嘉哥哥,妈妈是不是不要静儿了?妈妈也嫌弃静儿……不要静儿了是不是?”

我猛地被哽住,这个敏感的小丫头,半夜都不睡觉,原来不止是想念妈这样简单而已。我紧紧抱住她,任她滚烫的泪水润湿我单薄的衣服:“不是的。静儿这么乖、这么讨人喜欢,妈妈不会丢下静儿的。妈妈不是说了么,只是去跟爸爸安顿好家,托付好小弟,不久就会回来的。不哭了,啊?”

我知道,初妈只是在跟初爸商量把小源交给哪个亲戚暂时代养,等到今年春节结束,等到我跟晚阳这个学期完结升级,就接回静儿,带在身边抚养。

只不过,我不能告诉静儿,还要等这么久。

~~~~~~~~~

云姨的丈夫是一名烈士,有位教授一直很喜欢云姨,云姨只装作不知道。

她希望自己的两个女儿再大些,再说。自己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虽然辛苦,但是如果女儿不喜欢的,她不忍心强加给女儿,现在孩子都小,根本不懂这些。

在云姨家里的日子,静儿总会霸住彩电,一直看《海尔兄弟》。

温文是个乖巧的女生,跟我和晚阳同岁,只小几个月而已,很惯着静儿。至于温文的妹妹温可,比静儿小一岁,总会跟静儿抢台。这时,云姨会让温文领着温可出去逛街,顺便给温可买点好吃的。

晚阳很放心地将静儿交给我,陪着温文一起出去。我和云姨一边开导静儿,一边问她关于《海尔兄弟》的故事。

云姨问:“静雪,为什么这么喜欢《海尔兄弟》呢?”

静儿抱着枕头,瞪着大眼睛,颤着长长的睫毛,轻轻说:“因为……哥哥和峪嘉哥哥也是兄弟。而且,峪嘉哥哥比哥哥聪明,又沉稳又知识丰富,像里面的哥哥,哥哥就像里面的弟弟,冲动而且简单。”

我和云姨心底一片柔软——静儿,还是那么纯真。那以后,我会专注地陪着静儿看动画片,从开始的《海尔兄弟》,到后来的《蓝猫淘气三千问》。


4.

再次去云姨家里,温文一改常态,拿着话筒唱着杨钰莹的《黄金一笑》。

温文的声音很甜美,很适合这样的歌。她笑容恬静,一边唱着歌,一边偷偷瞥着晚阳。而一边的晚阳,也趁着温文不注意时,瞄一眼温文。

两人不小心对视的一瞬,脸红的不可收拾。我暗暗地低头笑着,不说话。

DVD里仍然放着那首歌:

“为什么遇见你就再也难忘记 为什么离别你灵魂儿也离去

为什么想起你心儿就甜蜜蜜 为什么梦见你泪珠儿往下滴

总是难忘难忘你对我 黄金般灿烂的一笑

这一笑最珍贵 照亮了我心里……”

……

静儿忽然跟着歌里面唱起来:“这一笑,最珍贵,照亮了我心里。”

她跑到我身边:“峪嘉哥哥,静儿最喜欢峪嘉哥哥笑了,比哥笑得好看。”

我愣了愣,笑得很开心:“是么?可是,我每天都对静儿笑,静儿不厌倦么?”

静儿笑得很暖:“不会。峪嘉哥哥笑的时候,是很温暖的,静儿喜欢看峪嘉哥哥笑。峪嘉哥哥笑起来最好看了,从眼神到表情,都那样斯文,像书生一样。还有还有,峪嘉哥哥笑的时候,总会碰碰鼻子,很含蓄。”

我惊住:“静儿,你从哪里知道这么多词汇啊?”

静儿拿起来一个小本子,像是晚阳的字迹:“呐,哥哥写的。说,你笑的很好看,是他见过笑起来最好看的男生,很多女生都喜欢的书生男子。”

我看了看,果然是晚阳的字——我从不认为男生可以笑得那么斯文、那么柔和,但是峪嘉的笑,粉碎了我以往的对男生的定义。

原来,男生除了刚强,还可以这么温柔?每当那些女生对我告白时,我总是果断地拒绝,不留一丝颜面;峪嘉却总是拒绝得那么委婉,只是为了给她们应有的尊重。峪嘉笑起来总是那么含蓄,眼中隐藏着许多秘密,像是一个温柔的陷阱。


就在我误以为晚阳的性取向跟我有差异时,发现下面有一段话——幸亏,看得出峪嘉对温文也没什么兴趣,否则,我绝对会输得惨不忍睹!他博学、温和、谦逊,几乎直逼我所有的缺点!!!峪嘉,多谢啦!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忽地,手中的本子飞走。

晚阳黑着脸,瞪着静儿,尽可能不发火,声音平淡无奇:“我允许你碰了么?”

我没忍住,笑出声来,因为他忍着脾气的样子,的确很好笑——像极了一只竖着毛的怒猫,但是不叫唤。

他利索地抬头瞪我一眼:“还笑!”

我咳了一声,将静儿护在一边,微笑着轻声说:“好了,反正你是不会对静儿发火的,何必委屈自己?想发脾气就冲我来吧,直截了当点,省得憋坏了。”

晚阳不说话,沉默地将那个本子扔进了灶火台里,火苗陡窜。

然后,他狠劲儿地将我按倒在床上,拳头抬起来,却又缓缓落下,闷闷地离开。

我知道,他不会生气,他就是这样宽容。虽然表面上看来,他脾气不好。

……


其实,晚阳对初爸初妈也有所抱怨,只是,从不在静儿面前说起。他知道,现在的静儿,很脆弱。我们会突然变得很沉默,沉默地等待初爸初妈来往秋市。

其实,我们何尝真的恨过爸妈,又有什么资格去恨?他们是我们最亲的人,也是最值得我们尊敬的人,他们为了我们才离开我们,孤身在外,又何尝不会想念我们呢?

只是,每次我跟晚阳听见静儿坐在屋顶,一边看星星,一边唱着那首《鲁冰花》,眼泪就会不停地打转。

不只是疼惜静儿,也是顾影自怜。

……


终于,初妈接走了静儿和晚阳,我随他们一起离开了往秋市。

离开往秋市,我们一起回到了银西市。我们开始了对静儿精神恢复的第三步——离开往秋市,是第二步;第一步就是常带静儿去云姨家里转悠,跟云姨一起调节静儿的心情。

自从有了小源,初爸初妈更是忙得焦头烂额。不过,还是知道静儿的喜好,给家里换了彩电,给静儿买了《海尔兄弟》的光碟,我跟晚阳一起陪她看。

等我回家吃过饭,又来到初家。正碰上晚阳在给静儿唱《雷欧之歌》:“打雷要下雨雷欧。”

静儿学着音乐里的孩子,配合地说:“什么?”

晚阳高兴地唱:“下雨要打伞雷欧。”

静儿继续配合着:“这我也知道!”

看着静儿会学着动画中的孩童声,配合晚阳唱歌,我心底也是一片暖意。

晚阳很开心,继续唱另一段:“为什么,会打雷下雨?”

静儿瞪大眼睛:“为什么?”

晚阳笑容灿烂:“为什么有冬天夏天?”

静儿摸着下巴,装作苦思冥想:“恩,是个难题!”

晚阳一遍遍地唱着那首歌,静儿一遍遍地配合。

晚阳唱着唱着突然咳了几声,又皱着眉捏着喉咙,似乎很不舒服。喝了口水继续给静儿唱,一边跳一边唱。

我上前将他按在凳子上,蹙眉:“够了。晚阳,你还在变声,嗓子不能过度使用的,万一发炎怎么办?”

静儿急忙去断了一杯温水,明亮的眼睛有了一点泪花:“哥,静儿不想你这么辛苦。静儿知道,哥是希望静儿变得和以前一样开朗快乐,静儿会的。”

最后,晚阳的喉咙还是没有逃掉发炎的厄难,几天都不能发出声音来。

静儿抱着晚阳哭得伤心:“哥,静儿会很快就好的,静儿不想哥难受……”

……


又是一个安静的夜晚,月光如水,温柔地抚摸着大地。

晚阳跟我一起爬上院子后面的空屋,我们默默地坐着,没有一句话。

晚阳突然说了一句:“峪嘉,其实,我希望自己可以有你那样温和的脾性,这样,静儿或许会更喜欢我。”

我笑了笑:“晚阳,你知道么。静儿说,她喜欢你这样有点小坏的脾气,虽然耐不住性子,但是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你是多么在乎她,可以让她觉得安宁和放心。她怕,怕一个人,怕身边的人都不要她……”

晚阳有些惊讶:“她才刚满十岁,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我们十岁时,不是也知道很多事么?何况,她是那样敏感的孩子。她还说,如果我们俩一个性格,她会分不清哪个是亲哥哥的。她希望牢牢地记住你,一辈子都不忘记,虽然她不知道一辈子是多久。”

……


———————————————————————————————


记忆如同雪花纷纷碎裂在脑海深处,片片成朵。

我拧开酒瓶盖,在石台上洒了两个来回。

远处的《鲁冰花》换成了周华健的《有没有那么一首歌》,刚好唱到那句“有没有那么一首歌,会让你突然想起我……”

我站在阴沉的乌云下,望着那张笑容烂若三月桃花的脸,轻声说:“有。”

眼中有恍惚的液体,我笑着扶额:“我喝多了,呵呵。醉了,话也多了,连眼泪都有了。”


———————————————————————————————


“朋友一生一起走 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话 一辈子 一生情 一杯酒

朋友不曾孤单过 一声朋友你会懂

还有伤 还有痛 还要走 还有我”

晚阳坐在单车后座,倚着大树唱着那首周华健的《朋友》。猛地吐出一口烟,再轻缓地绕城一圈一圈,一直飘到空中。他总是这么二货,一副放荡不羁的模样,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哼着歌。

我沉默地笑了笑,静静地点燃烟,放入口中。我一边默默地回忆着这一年的光阴,一边轻轻地吐着烟。偶尔弹掉累积了一公分的烟灰,再出神继续抽。我跟晚阳只是偶尔抽烟,并无烟瘾。

旁边一个刚认识的男生笑着:“峪嘉,你干嘛抽烟都搞得那么斯文那么老成啊!”然后,那个人话音一转,“或者说,像女生,不,小太妹?哈哈哈哈……对了,昨天你背上的小女生,真是娇嫩啊!那眼神,叫一个诱人!啧啧……”

我靠着单车吸一口烟,斜睨他一眼:“你说什么?”

那人毫不在意地说着,完全没有发现我的语气早已变了,或者说没有语气。他重复了刚才的意思:“我说,没想到峪嘉喜欢那么嫩的?原来……峪嘉你好这口啊?她有没有十岁啊!?”

晚阳起初给他使的眼色,都是白费心机。

后来,晚阳听见他说到静儿,干脆不再理会,直接递我一个眼神——一副“你来搞定”的信任表情。

我不说话,沉默地走上前。我冷淡地站在那个男生面前,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直接拿烟头对着那个人的裤裆:“你再说一遍?”

那个人慌了,看着他两腿间还在冒烟的火星,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我错了,你别生气好不好?我给你道歉,道歉啊……”

晚阳好心地交代一句:“不会开玩笑,就最好闭嘴!”

那个人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一脸惊恐的表情。

我拿开烟头,让开路,淡淡地说了句:“下不为例。”

那人急忙颤颤巍巍地踩着脚踏车,看到我的目光,像是怕吃了他一样,逃也似的一路飞车,瞬间消失在我们的视线。

我松开手指,任由烟头跌落在地,然后用脚轻轻碾灭。

晚阳忽地揽住我的脖颈:“我发现,你小子很有混混老大的潜质哦~”

我笑着推开他:“我只是听不惯他对静儿的淫//词,什么叫做嫩?他再说下去,我会忍不住废了他。”

晚阳踢起停车的撑子,摆好姿势:“你不会的,因为你不会让他再说下去。”

我瞟他一眼,会心一笑,一起驱车飞驰。

他说的是实话,他总是那么了解我。

……

初妈不在,我跟晚阳一起帮静儿梳头发。静儿现在也愿意跟人亲近,偶尔还会缠着我和晚阳,让我们帮她梳那及腰的长发。

我跟晚阳的默契,也是从为静儿梳头发开始培养起来的。

静儿三岁前,头发都是披散的,用小发卡别住就可以。三岁之后,我跟晚阳开始替她梳头发——晚阳梳左边我梳右边,从开始的一上一下,偏左偏右;到后来的炉火纯青,位置一致,我俩着实花了功夫。

……

——————————————————

5.

终于,空中飘起雨来,酒香被泥土的芬芳渐渐取代。

我离开了公墓,顺着公路,准备去初家,看望初爸初妈。

晚阳出事后,我再也没能见过静儿。我被爸妈接到南昌,见到了十岁的粟、闻人妙涵、覃渠。温文跟我一起出国了,主修政法,兼修韩语,我从她那里学了一些韩文。

再次见到云姨,我开始反复思量。最终,我决定做静儿的另一半,这是我思量许久的结果,没有任何掺杂的念想,只是想作为她的男朋友,给她最宠溺的疼爱。

没由来地,想起了时隔九年,第一次去初家的情景。那是静儿去学校后的事,我只身一人来到银西市,只为求得初爸初妈的原谅,否则,一生难安。


————————————————————————————————


回荡在空荡的楼梯间的敲门声,令我忐忑。

门被打开后,是初妈,她苍老了许多,皮肤变得有些黑,眼角刻着岁月的痕迹。

我走进去,轻声说了句:“阿姨,我是峪嘉。”

初妈手中的青花瓷茶杯掉在地上,清脆的声音响彻空荡的饭厅。

我立刻关上门开始帮忙打扫,一边找来扫帚一边说明来意:“阿姨,我来看看你们。”

初妈突然吼着:“谁让你来的!当年晚阳不是为了救你,也不会走!你还来干什么!”

我默默地将碎了一地的垃圾倒在垃圾桶里,放好了扫帚和簸箕。我低着头,轻声说:“阿姨,对不起……还有,我现在在追求静儿,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初妈明显怔了怔:“你连我们静雪都不放过吗?我的静雪,那么让人心疼的孩子……”

初妈跪在我面前,求着我:“峪嘉,为什么……晚阳已经不在了,你别再缠着我的孩子了!你放过我的静雪吧,她是个好孩子!我求你了!”

我将初妈扶起来坐在沙发上,“扑通”一声跪在地板上:“阿姨,您别这样,我受不起,真的。阿姨,我喜欢静儿,一直都喜欢静儿。晚阳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怂恿他一起去矿山,不该跟他比赛登高。可是阿姨,我是真心喜欢静儿的。求您了……”

初妈一杯冷茶泼到我的脸上:“你走!你害了我们晚阳,还要害我们静雪吗?”

我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听着初妈的一句句谴责和怒言。我心底的歉疚,无以言说,只是安静地跪着,恨不能将心掏出来。

不久,初爸下班回家,看见这样的场景,有些惊震。

等到初妈说完,初爸只问了我一句:“听说你出国了,怎么样?”

我微微抬眼:“还好,在校时候,每天吃固定的中餐,每天做兼职。工作后,每天早晨五点多,去唐人街吃小笼包、洋芋擦擦、韭菜盒子。没了。”

初爸听到最后一句话,放毛巾的手稍稍一抖,毛巾掉在沙发上。我捡起来递给他,他接过去,又问:“你来做什么?”

我低头,说得很坦白:“我来征得你们的原谅,以及应允。”

初爸接下去:“静雪怎么说?”

我知道,初爸指两件事,于是说:“静儿还没有答应跟我交往,因为你们没有同意。晚阳的事,她没有问我,所以我也没有说。”

“你能给静雪什么?”

“无微不至的照顾,体贴入微的关怀。能给的,都会给她。”

“你先走吧。”初爸最终还是下了逐客令。

初妈则推着我离开了初家,“砰”地一声合上门。

我下楼去,跪在楼前的地砖上,惹来人们好奇的目光。呵,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只希望初爸初妈可以原谅我,可以允许我照顾静儿。

我在楼下跪了两天。

第一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的北国初春,徐徐轻风,还未发芽的柳条微摆。

第二天,沙尘暴吹得人睁不开眼。

第三天,下起了大雨,将我淋得狼狈不堪。春寒料峭,冷得刺骨。

就在第三天的凌晨,初爸准备去上班,走过来说了一句:“好好对静雪,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我猛地抬头,借着楼上的灯光,看见初爸眼中的坚定与悲凉。我激动地站起来,双腿突然软了,初爸顺手扶住了我。

初爸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哀伤:“晚阳的事,不能怪你。他救你,证明他真的当你是同生共死的兄弟。既然他走之前让你照顾好静雪,我想,没有人比你更适合静雪,也没有人更让我们放心了。你阿姨……她只是害怕再次失去,希望你能理解。”

我郑重地点点头:“谢谢叔叔。我都明白,我会对静儿关怀备至。”

初爸拍拍我的肩:“我知道你疼静雪。你是个好孩子,回去吧。”

我给初爸深深地鞠了一躬,含着泪一路跑到了马路边,打的去往机场。我就这么沧桑地离开了银西市,去往苏州,去见静儿。

到了苏大,许多女生都逃也似的避开我,口中念着“变态大叔”类的词语。

看见静儿的一霎,我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再也不愿松开。

她惊震,口吃般叫着:“峪,峪嘉哥哥?”

我不回答,只是沉默地抱着她。

她贴着我的胸口,轻声笑起来:“峪嘉哥哥,你怎么忽然变得像孩子了啊?现在人这么多,我多不好意思呀!快松手啦~”

我审视着那些侧目的眼神,立刻松开她:“对不起。我……”

她笑得开心:“你看你的胡渣哦!等下,我要给你拍张照片,发给楼粟,看他认不认得出你!”

我牵着她的手,往我今天新租下的公寓走去:“我的工作换了,换到了苏州。我们住一起吧?”

她眉目间有深深的犹疑,我只好说了句:“那你还是住校吧,毕竟我们还不是恋人关系,住在一起,也不好说。是我考虑不周了,不好意思。”

她勉强笑笑,算是聊表歉意。

当晚,我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初爸的话,难过的是静儿还不肯答应我,于是,我喝得酩酊大醉。

静儿说,是她闺蜜荀冉的男朋友蒋鹏扶着我去了他的宿舍。事后,为了表示感谢,我请蒋鹏吃了饭……

……

最终,静儿答应跟我交往了。我替她搬了宿舍,迁居到了早就为她清扫好的卧室,是她喜欢的小卧室,小而精。

……


———————————————————————————————


我抬起手,沉默良久,最终敲了初家的门,开门的,是小源。

他玩笑地叫了一声:“哟,姐夫来啦?”

我笑了笑,给他两袋水果和一箱牛奶、一大包零食。

小源急忙关住门,请我进去,神秘地对我说了一句:“我姐有消息了!”然后,他贴着我的耳朵说,“昨天她给我妈打了一个电话来,不过,老妈是否告诉你,还是个问题。我先去吃了!”

是啊,静儿的远走,我的承诺……初妈对我的不满,简直是理所当然的!

我跟初爸初妈打了招呼,初爸给初妈使个眼色,初妈有些不情愿地将手机递给我:“你看看这是哪里?如果你也不知道这是哪里的话,我们也就没办法了。”

我看了看,笑容灿烂的静儿穿着我买的情侣旅行装,背后是一架水车,,蓝天白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标志。而,突然,我在离静儿最近的一家店面的招牌上发现了一种奇怪的字体,或者说是符号。

我将图片放大,那是纳西族的文字,汉字意思是——丽江旅舍。

我惊喜地叫了一声:“是丽江!她在云南丽江!”

初妈终于展颜一笑:“把她给我平安地带回来,一根头发都不许少,否则你别想娶她了!”

我点点头:“我会的。”


我将背包中的礼物递给二老,那是从海外购买的食物和衣物,是我上次出差带回来的。给爸妈一份,初爸初妈一份。

初妈说,静儿是昨晚在那里落脚的,说是要住一段时间。

我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订了第二天的机票——当天已售完。


这晚,我住在初家,一夜无眠。

半夜,小源跑到静儿的卧室——当然,我目前的房间。小源说:“姐夫,我觉得吧,只要你能找到我姐,拿下她不成问题!”

大一的小源,满嘴胡话:“其实,我姐很好拿下的,比如说,你吻她一下,指不定就可以搞定了!不过……这是不是不太道德?”

我问他一句:“你在学校也是这么追女生的?”

小源笑了笑:“不,我不轻易碰女生的。所以,没有吻过一个女生。我只是想顺其自然。我姐说,要对女生足够的尊重。只有尊重女生的男生,才会被更多的好女孩喜欢,然后物色一个更好的,娶回家!”

我笑了:“你刚才都说了,要尊重女生。所以,我不想用那种手段。何况……静儿也不喜欢那样,虽然她心里有我。”

小源趴在床上,一如当年的晚阳,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拍着我的肩,挑眉轻笑:“不管怎样,我都看好你哦!我知道,你是姐喜欢的那种类型——温和的性情,高大的身材,宽厚的肩膀,结实的胸膛,温暖的臂弯,是一个美好而安宁的避风港。加油哦!”

我看着小源离开,一个人开始出神,不知是几点入眠的。

~~~~~~~~~~~~~

翌日清晨,我满怀欣喜地换上那身旅行装赶去机场。

我知道,我即将找到那个寻找了一年多的女孩,那个不论何时都有着明媚笑容的女孩,那个我疼惜了许多年的女孩,那个在我心中永远是孩子的女孩。

在那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我将遇见我等待了许多年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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