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金斯堡死于去年五月四号,中国的清明节……人生如聚会,总有迟到早退的。正当聚会趋向高潮,他不辞而别。……我想起他的诗句:女士们,抓住你们的裙子,现在准备下地狱啦……
——北岛《诗人之死》
昨天听说了一个消息——旧房子隔壁的一位伯伯罹患肺癌去世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又确认了一遍自己没有认错人。老伯伯在耄耋之年逝世,已经算小高寿,不能说遗憾,但我不免要兀自叹惋一番。
我从小住在一个巷子里,房子和房子完全相连,老伯伯的房子只有两层,就在我家旁边。房屋很是简陋,没有人有兴趣进去做客或参观。听说里面很是邋遢,也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老伯伯本人更是深居简出,只有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偶尔见他在巷子口走走路,见面也只是简单地打个照面。
印象中,他俨然是一个“糟老头”的样貌。形容枯槁,身躯修长而消瘦。一件破破烂烂且皱巴巴的老人背心挂在他瘦削的肩膀上,里面空空荡荡。他的双颊深陷,眼球因此显得有点突出,头上的发已经斑白,但还不至于全部脱落,乱糟糟的。在巷口的石凳上一坐便是一个时辰,我总担心会有鸟儿从树上落下来在他头上筑巢。
他老得像一张风中的旧报纸,性格内向,总是孤苦伶仃,不喜欢和街坊一起唠嗑。但他不是没有爱好。老伯伯很喜欢躲在自家二楼听歌,隔三差五就要打开他的音响外放那些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歌。多是女高音家唱的情歌和歌颂祖国的红歌。老伯伯有些耳背,他一定把音量调到了最大,以至于小小年纪的我儿歌会的不多,这些老歌倒是如数家珍。一开始,总有人抱怨的,但老伯伯耳背,又不出门,街坊邻居又都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没好意思真说出口。大家也都是互相摇摇头,哎算了算了。
我也实在很少见老伯伯的儿孙来家里。刚刚上初中那时候,有几次在老伯伯家门口看到他,他也总会问:“你现在在哪里读书呀?” 我对老人很是敬重,对他这模样的老人尤其敬畏,也赶紧打个招呼,回答道:“现在在X中读初一。” 老伯伯脸上泛起了红光:“啊!X中!我女儿——你认不认识XXX?她就在那里教书。教的可好了,已经是高级教师了!” 我还有点吃惊,这才知道他原来有个女儿的。我摇了摇头,说:“没有教我呀,不认识呢。” 他也不觉得遗憾,依然是满面红光,最后也是简单说了几句:“好好学习,好好学,以后也去当个老师!” 然后消失在黑洞洞的房门后,不见了。
搬家后,也还见到过几次。奇怪的是,我从不觉得他愈发苍老,也许因为小时候就觉得他已经老极了,没有什么进步空间了。他见到我还是老样子,认得我,而且总会问在哪里念书了,每次也都说:“读的很不错啊!很风光了!” 后来到外地求学,回个家都难得,见到他的概率就更小了。奶奶逝世时我一定也见过他,但我实在记不得。
又快一年不见,他竟已经溘然长逝。我心下沉默了半晌,很像一个冻僵了的人,在记忆的炭火边慢慢回过神来。
关于生死,我一向比较冷漠,也许从未痛彻心扉过。外公逝世时,我太小,不知道什么叫做不舍得;奶奶逝世时,她已经很老,走的比较安详,也并不能说悲伤。我对于死亡的大多数感想都受到阅读过的书籍和欣赏过的电影,当然也包括参加过的葬礼。有时候,我觉得困惑——我以为死亡是一件非常忧伤的事情,但这一切都告诉我,好像又不总是如此。在我看来,一个人能“善终”,就已经很幸运。但何谓“善终”?这必然要根据每个人的情况而定。对一条流浪狗来说,它也许一生颠沛流离,吃的是残骨余羹,喝的是雨水露珠,对它来说,是不是自然老死就已经是“善终”?我阅历太浅,不敢再对这样深刻的话题做更多的解读。
题目同样来自北岛的一首诗,名叫《青灯》。其实放在这里并不恰当,因为这首诗的格局很大,讲的是个体命运和历史的关系,对我们这样和平年代的平民百姓来说似乎有点“过”。
但我很喜欢这一句诗,“你顺手挽住火焰,化作漫天大雪”。如果把死者比作这个“你”,那这句诗大概想说的是:他终究是在人世间走过一遭,散发过光芒,不管多微弱;最后,他离开了,在人们心里下了一场雪,雪很快会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