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他时,只闻得一曲箫声从树梢淌来,正巧,听醉的新月悄悄地降下来,倚在枝头,映得他的身影都笼着悄悄的光。
捣衣砧声由沉到缓,浣溪水声匿着,怕惊扰那曲天籁,我坐在溪畔,耳边清风携来他的箫声,月儿在溪面陶醉般荡漾,树叶敛着声,沙沙一阵为他赞赏。
那潺潺的妙音像从江南街巷里飘来的古香,我轻踏着石板路,踽踽而行,抚着长街白墙,沐着绵绵细雨,就这样走着,走着……
“好听吗?”木砧坠入溪河,打破了我的梦境。
我下意识就栽头去拾,却被那人抢先一步,他的袖口湿透了,还被沿畔的荆棘勾破了口。
他递过木砧后,就转身离去了,我却楞得一句“对不起”都没说出口,月光默默的下移一寸,照着荆棘丛岸,那月牙残袖衬着月光,更显皎洁……
我悄悄地把它藏在衣怀,陪着微风回家。
我想,今晚,月儿定会赐我好梦。
我只一介贫家女子,家在江南,白日以贩卖绣品为生,傍晚是溪边浣衣女。
次日,我仍旧在江南繁华之街,和头等酒楼——一品楼隔着一条巷的地方卖着绣品。今日绣品里属一方鸳鸯秀帕最为上乘,定价最高,可买客多选小巧、价位低者,我想,今日得空手而归了。垂丧之际,只觉得楼阁上略有蹊跷,抬头一望,只见帘栊紧闭,一切无异。
“姑娘,你这儿的绣品,我全要了,帮我包起来。”
一位从一品楼里匆匆奔出的管家买了我所有的绣品。碍于自己的身份,我硬压住了好奇心,包好递给他,只回了声谢谢,总不会错的。
莫名的,我又望了望阁楼,终无所获,悻悻然之余,不免一缕窃喜。
太阳西沉,隐隐攀上枝头的月亮唤着我的脚步。
愈走愈近时,只听得一曲箫声越来越浓,我提快脚步,差点被荆棘绊住脚。
果真是他!
只是,他为何在她昨夜浣衣处?她该离开吗?还是,他在等她?
她放缓脚步走向他,怕惊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家哪得几回闻”,也怕如何开口与他说话。
不曾想,他已停了曲,望向她,嘴角是月光漾着的笑,他的眼里溢满月光,漾着柔情,她终究放开步子走向他。
“你来啦。”他的声音像激起她心湖涟漪的石子,一层一层地荡开,久久不能平息。
“嗯。”我尽力敛着气。
他和我的对话为何像极了相熟的恋人,心照不宣般。月亮像媒人,箫声似赞歌。
他又缓缓地奏着箫,我亦缓缓浣着衣。
就这样,你不言,我不语,一切刚刚好。
而后的每一天,我仍旧白日卖着我的绣品,做着我的绣娘,夜里做着我的浣衣女。
奇怪的是,我的绣品总会被人全数收购。
幸运的是,浣衣时,身旁多了一个他,我唤他箫郎。
我曾问他,何许人也,家居何处,有妻否?
他淡淡一句:我会在这儿陪你终老。
是啊,过去真的重要吗?在这烽烟四起的乱世,未来才最重要,我再不多问他一句,眼前的人儿只是那个夜夜为我吹箫,只一身月白衣袍的男子啊。
我想和他度过漫漫余生,就足矣。
边疆战事吃紧,战火绵延,人心惶惶,我仍旧浣衣,只为见他一面,确保他每日安然无恙。可是,他已三日未来,我的心比荆棘刺过更痛苦。
朝来暑往,春去秋来,冬又散着雪走近了,三年,弹指一挥间,那人,再没回来过。
绣品生意惨淡,总会血本无归。
我再没心思浣衣,怕回响的箫声会侵扰我的梦,怕那人,来梦打扰。
骁骑将军打了胜仗,大军即将过江南而南征。
消息如这冬风,无孔不入,传遍了街头巷尾。百姓都拥立在街道两旁,静候军队凯旋入城。
哒哒的马蹄轰然涌入,军旗上是一个赫然的“箫”字。传说是骁骑将军为军队亲赐战名,即箫家军。
雨雪纷纷,满天的雪模糊了我的视线,但他那一身玄衣却总让人挪不开眼,原来,不穿月白衣裳的他也可如此肃杀凌厉。
我笑了,雪在我眼里落成了花,我的脸上却挂着一串叫做眼泪的东西。
我只一声轻跪,一句恭迎将军,再无他话。
我又不自主地来到浣溪旁,也许,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我从怀里拿出那绢残袖,泪水滴在上面,月光照耀之下,竟成了肃杀的玄黑色。
身后窸窣的脚步走近,耳畔又响起那曲箫声,一别三年,他的箫声里竟多了分哽咽。
“你……还在等我吗?”
“等吗?不想等了。”
“是啊,我哪儿来的资格,你适合更好的人。”
心莫名地一阵刺痛。
他来到我跟前,仍旧是我记忆里的一身月牙衣,只不过他的鬓角、唇边多了一缕沧桑,他把箫递给我,又从怀里掏出一方秀帕,是三年前我绣的鸳鸯手帕。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竟落了泪,无声地滴落到荆棘里。
原来是他,原来我的生活里早就充满他的影子。不论是酒楼买我绣品的座上客,还是夜里为我吹箫的男子,都是他啊……
下一刻,我在他的怀里,流尽了我三年的相思。
军队只暂时安扎在江南,不久便南下征战,我们努力地过着这段安宁的时光。
他教我吹箫,我为他绣衣,我做他的绣娘,他做我的箫郎。
只是这雪下得越来越紧,催着别离……
他一身玄衣,率着千军万马南下,我在城楼上吹着那曲箫,直到雪花蔼蔼,再看他不见。
他和我说过:他会陪我在这儿终老。
我不想在乎过去,不论他过去是谁,我只想等他给我一个将来。
放心,我等。
我就在雪里,待你一身戎衣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