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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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

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

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

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

离别后

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

永不老去

                            ——席慕蓉《乡愁》

端午后,深圳溽热。夏天来得太突然,让人触不及防。

台风苗柏袭来,是夜狂风带雨,把夏又吹散了。

吹散的夏飘远,飘远,落在故乡的竹鹅溪旁,那里有我童年的无数记忆……

故乡柳州,就是柳宗元笔下的百越文身之地。“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这样的诗句总会在雨夜打在我的脸上,凉凉的,我甚至能嗅闻千年前柳柳州脸上雨滴的味道。

我的童年是明丽的啊,怎么离开久了,年岁长了,反倒变得有些晦暗?

随着雨走回去吧,忆一忆故乡的风物,寻一寻童年的足迹,虽然他们早已湮灭在年轻的历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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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螳螂

如今的城市难觅螳螂的踪影了,不管是在深圳还是在柳州。现在如果哪个孩子得到一只,带到学校,必定会引起围观。而螳螂的下场往往也是悲惨的,这不言而喻。

我的童年里,螳螂是伙伴而不是玩物。大约幼儿园大班起,我就跟着大孩子一起捕螳螂,那门手艺我至今保留着,只是没了用武之地……

螳螂有不少种类,生活在树上的我们称树螳螂,它仪表堂堂,大气磅礴;生活在草里的我们称草螳螂,它身材瘦长,善于飞翔;还有一种螳螂喜欢沾花惹草,出没在各种花朵上,周身布满花纹,我们称之为狐狸螳螂。我们一般捕捉的都是树螳螂,因为他是螳螂中的君子,与孩子们总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

捕螳螂的方法不难,装备简单,但是细说起来还是有门道的。首先你要明白,螳螂是好斗的,孩子们正是利用了这种心理。其次你要准备一根长长的竹竿,这个孩子们一般用家里的晾衣杆代替了。最后你要明白螳螂的生活规律,正午阳光炽热时螳螂是不出来觅食的,要捉到螳螂最好是清早或者傍晚。

草上挂满露水的早晨,小伙伴们在梧桐树下集合了。梧桐树是螳螂喜欢栖息的一种树,另一种是苦楝子树。两者相比,在梧桐树上捕螳螂相对简单些,因为梧桐枝干粗大,叶片稀疏,螳螂容易暴露。个子最高的金阳已经把竹竿慢慢的升上去,升上去,靠近一只在树干上的螳螂了。螳螂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陌生之物充满了警觉,两把“刀”高高地举起了。幼时听老师讲螳臂当车的成语,对其解释不以为然。在我看来,螳螂不是不自量力,而是对它面前的车充满了警觉和攻击欲望。螳螂不是去挡车,而是去“砍车”,甚至“拆车”,在它眼里,那两把刀是最有力的武器。

金阳用竹竿对螳螂一触一碰,这个力道要相当讲究。力道大了,螳螂也会害怕,转头就走,那样就“杆长莫及”了。力道小了,螳螂不会举着刀往前,也就不会跑到竹竿上来了。只有有节奏,有力度的一触一碰,才能挑起螳螂内心的火焰,最终才会举着刀沿着竹竿杀将下来,恨不得把竹竿这头的孩子斩于刀下而后快。

在一片欢笑声中,螳螂冲到竹竿这头,对着孩子们怒目而视。那三角形状的头高高昂起,那满是小刺的刀上下挥舞,那绿色血红色的内外两层翅膀愤怒地张开,这是我看过的最好笑的生气的样子。当然孩子们还是有点畏惧的,因为这时你只要伸出手指头,螳螂很可能用它的弯刀钳住你,小嘴立即凑上撕咬,那滋味也是够受的。

我们所做的,只是围住这只螳螂,不让它再跑进草丛。久了,它不知是羞涩了还是累了,把刀放下,把翅膀收起,但依旧不肯低下那骄傲的头颅。我们就把它放在一根短树枝上,游走开去。螳螂是不会跑的,因为它不善于飞翔,也不屑于逃走。

小伙伴们一个早晨能捕捉到十多只螳螂,人手一截小树枝,螳螂在枝头卓然而立,丝毫没有察觉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决斗。炎炎的夏日,孩子们擎着树枝躲到楼道里,把两只螳螂捉下,分别放在一截木棍的两头。然后我们的孩子王韦金阳紧紧地捏住木棍的中央,两只螳螂相视而望,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螳螂生而好斗,不需撩拨,两只螳螂都昂首阔步地向前。当它俩在木棍中央相遇时,惊得往后一退,随即大刀举起,怒目而视。

其实两只螳螂哪只能斗赢,这时已能瞥见些端倪。往往螳螂举刀的样子越凶,就越有获胜的可能。螳螂的“凶相”如何体现呢?就看哪只螳螂的身体绷得更紧,哪只螳螂的翅膀张得更开,哪只螳螂更有哪种居高临下的架势。

哒、哒、哒,两只螳螂一般双刀触碰三下,就会纠缠在一起,然后三角形头上的嘴就会撕开咬下去。螳螂的牙齿很特殊,是一把钳子状,咬合起来锐利且有力。一般螳螂决斗都要争个你死我活,往往以咬掉对方的头颅这样的惨状收场。有些更凶恶的螳螂甚至众目睽睽之下吞食同类的躯体,让我们这些孩子第一次对弱肉强食这个词有了些许理解。

我们那个时代有一部著名的动画片叫《黑猫警长》,其中有一集黑猫警长发现新婚之夜螳螂妻子把螳螂丈夫吃了,原本想治螳螂妻子的罪,后来螳螂妻子解释说为了繁育后代这是不得已之举。看了这集动画之后,我和小伙伴们既茅塞顿开又疑云密布。因为终于给螳螂吃同类找到了一个合理且不那么残忍的解释,但是据我们观察,螳螂吃同类好像是不分公母的,为此我们争论了好久……

螳螂总是陪伴着孩子的左右的。梧桐树上的螳螂好像永远捕捉不完,每天获胜的螳螂选手们,我们还把它们放到一棵特定的苦楝子树上。那棵苦楝子树在一个孩子家的院落里,这样就相当于我们在树上养着螳螂了。为了以示区别,我们还给自己的螳螂做标记。有的在螳螂翅膀上按一个红手印,有的在螳螂的脖子上绑一根细丝线,还有的干脆在螳螂修长的颈部用钢笔写下自己的名字。这些标记过的螳螂都集中在这棵苦楝子树上,有的第二天能顺利被找回,但更多的是没了踪迹。有一次入秋很久了,梧桐树的叶子都落光了。我们几个伙伴穿着长袖校服回家,在马路的中央见到一个几乎被风干的螳螂的躯体,它背上的红手印还依稀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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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酸咪咪

酸咪咪是一种在家乡童年里疯涨的植物,成年之后,我蓦然间发现,大家习惯把它称之为三叶草。

在柳州,从我的童年一直到现在,这种植物就叫酸咪咪。以致很有一次,很偶然的,在杭州西湖旁。我看一位母亲带着女儿在玩耍,母亲开口说:“我们摘酸咪咪来斗啊!”

我脱口而出:“你是柳州人。”

她笑了,我也笑了。其实回味这句话,真的有很重的柳州味。

现在想来,酸咪咪之所以叫酸咪咪,是有道理的。孩子们在摘这种草时,经常把根茎放在口中吮吸,那味道酸酸的,这种味觉贯穿了整个童年。

至于“酸”字后面还加上“咪咪”,我想也有些道理。因为在柳州话里,咪咪有小的意思在,而日常所见的酸咪咪叶片都比较小,所以会不会酸和咪咪组合在一起意味着带酸味的小小的草呢?

其实在我的童年里,酸咪咪的叶片并不小,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小伙伴每天放学后的任务就是沿着竹鹅溪寻找健壮的酸咪咪,然后拿着来“斗”。

要进行斗酸咪咪这种游戏,一般路旁的瘦弱的酸咪咪是不行的,因为它根本没有那根“筋”。我们在河沟边菜地旁找到的壮硕的酸咪咪根茎很粗,剥开根茎的外皮,里面有一根连着叶片的“筋”,有了这条“筋”,才能把两颗酸咪咪拴在一起斗。

斗的方法也很简单,剥开的只剩下“筋”连着叶片的酸咪咪,在我们手中飞舞着。两个小伙伴把手中的酸咪咪一甩,缠绕在一起,然后用力一拉,谁的断了就是谁输了。这表面上看是较量哪颗酸咪咪的韧性强,实际上也暗藏玄机。

首先,有些小伙伴们鬼得很。他们不把“筋”外面的根茎剥干净,往往留下最下面的一小截。斗的时候有些叶片又覆盖着,对方无法察觉。两颗酸咪咪缠在一起后用力一拉,多一层根茎保护的酸咪咪当然获胜几率大。往往小个头的酸咪咪赢了大个头的酸咪咪之后,我们总要翻开叶片看看有没有“鬼”,经常“搞鬼”的人,我们是不屑于和他玩的。

记得沿着那条竹鹅溪,遍地长着酸咪咪。我记忆中的酸咪咪都是三个心形叶片的,那时也全然没有找到四叶草就是找到幸运的说法,所以多少拔起的酸咪咪都被我们斗得支离破碎,带给我们的只有快乐,这快乐或许就是幸运吧。

童年记忆里的酸咪咪,叶片能有孩子巴掌那么大,剥出来的“筋”像一根细细的麻线。两朵大个头的酸咪咪斗在一起,一扯一拉间,手指都能感觉到植物纤维的韧性。被扯断的酸咪咪,像一个小小的降落伞,旋转着落下,落下,落下……

童年里斗断了多少酸咪咪已经无法计算了,故乡的每个夏天都会蔓延开一片片的酸咪咪,等待我们去采撷。我们这群小伙伴有点像一群小矿工,在田野间寻找着自己的宝藏。我们偶尔在菜地旁遇到一小片长得特别肥硕的酸咪咪,就会开心整整一个下午。我们小心的摘取,用最大的酸咪咪“将军”去斗赢其他小伙伴手上的一把酸咪咪。然后我们还很有“保护资源”的意识,找来一张干枯的芭蕉叶,打掩护似的覆盖在这一小片酸咪咪上,等待来日再来采集。

那时我们最喜欢斗酸咪咪的地方是竹鹅溪上的一座铁板桥。这座桥下方是水泥的桥墩,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铁板,桥两旁也是生铁铸成的护栏。我们就依着护栏,俯瞰竹鹅溪潺潺的流水。攥着一把酸咪咪,一个个的斗下去。斗断的酸咪咪,在空中旋转好久才落入溪水中漂流而去。记忆中有这样一个深刻的场景:绝美的夕阳下,我和一个最友爱的小伙伴映着余晖斗着酸咪咪。原本墨黑色的铁板桥面像烧红了似的,透着夏日里最后的热气。我俩手上都只剩下最后一个酸咪咪“将军”了,甩开,缠绕,拉扯。两人用力的那一刻,两个“将军”居然同时陨落,两朵墨绿的跳伞旋转着金光飞远,飞远……落在童年,落在故乡,顺着记忆的河,一直飘到了我眼前的这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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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叭叭脆

在写下“叭叭脆”这三个字前,我还特地上网搜索了一下,出来的是一家驴肉火烧店的宣传广告,让人啼笑皆非。看来,这个词所代表的物件,更加有地域的特征,或许随着我们这些八零后的长大,这种玩物已经湮灭了。

写到这里,我又不厌其烦地在网络上搜索,发现还是有很多人玩过这种玩具的。两广地区有人称之为“噼啪筒”,有人称之为“啪啪筒”,称之为“叭叭脆”,可能又是很柳州的一种说法了。

制作叭叭脆的主要材料是竹子,在竹鹅溪旁,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毛竹。到了夏天,正是这些竹子最水灵的时候。下午一放学,我们就从书包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锯片,下到竹鹅溪旁去割竹子。

制作叭叭脆的竹子不需要很粗,一般拇指般粗细即可。要挑选尽量接近根部的竹节,因为这样的竹节会比较的韧,做好之后经得起考验。一根竹子从根部锯断,把上面的细枝末节修去,留下几根最粗壮的竹节。然后一节节的锯开,摆在阴处晾干。之所以有晾干这个环节,是因为刚锯下的竹节水分大,立即做成叭叭脆容易开裂。

阴干一两天,我们就把这些竹节按照三比一的尺寸锯开,长的部分是筒管,短的部分要塞入击发的筷子。塞入筷子这个环节是需要耐心的,因为你塞入的筷子要和筒管严丝合缝,这样击发出来的“子弹”才会有力。我们一般找来稍微粗一点的筷子,然后拿砂纸细细打磨成合适的尺寸。把筷子一头紧紧插入短的竹节,作为击发的“抢把”,而另一头松紧适中地插入筒管中。这样,一把叭叭脆就做成了。

做好的叭叭脆,有点类似于黄药师手上的洞箫。拿在手上,翠绿逼人,而且暗藏机关,可以一分为二。对于孩子来说,是最好不过的“随身武器”了。

其实,叭叭脆真的有些“杀伤力”。孩子们找来苦楝子的果实,塞入竹筒的两头。拿着“抢把”用力一捅,“叭”的一声前端的果子如子弹般射出,如果打在脑门上,准会臌胀起一个小包,比孩子经常玩的塑料气枪还厉害。

击发之后,后端的果子被挤压到前端了。把“抢把”拔出,又会发出“叭”的一声,所以“叭叭脆”的得名,也许正因为这叭叭两声吧。

其实孩子们用的最多的“弹药”,不是果子,而是纸巾。因为果子尺寸合适的太难找,而纸巾泡水之后可以轻松的塞入,且密闭性更好,击发时的叭叭声更响亮。再说,湿的纸巾团打在身上,虽说有些许痛,但是比果子的威力小多了,这也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争斗。

但孩子毕竟是孩子,顽皮的性格是难改的。有的孩子拿着纸巾不是泡自来水,而是泡红墨水,蓝墨水。这样打在身上红一块,蓝一块,叭叭脆大战一下午,回到家身上血红加青紫,父母看了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童年里不知道锯断了多少颗竹子,不知道做了多少把叭叭脆,只知道往往一到夏天,我家里的竹筷子就不够用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做叭叭脆的手艺也愈发的纯熟。记得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做出了人生最好的几把叭叭脆,击发时声音之响,力道之强,射程之远,使得周围孩子手上的叭叭脆都相形见绌。后来,我还拿着小刀在这几把叭叭脆上郑重地刻上名字,刻上时间,还刻了一个霸气十足的自我设计的符号。夏去秋来,我舍不得丢弃,而是把这些叭叭脆珍藏起来,时不时拿出来抚摸一下,感受竹节的那份润泽。

多年以后搬家,我居然在书柜上发现了这些叭叭脆。竹节已经变成老黄色,“抢把”已经和筒身紧紧地密合在了一起,但上面刻着的内容清晰可见,时间显示的是:1994、8、15。

后记:

童年

是一只长长的竹竿

绿色的螳螂在那头

老去的孩童在这头

童年

是一朵旋转的酸咪咪

悠悠荡荡的那根筋

一头拴着故乡

一头拴着永不老去的梦

童年

是一把淡绿的叭叭脆

时间的气流涌过

击发出的是透明的乡愁

亦幻亦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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