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零一二年,陕西西安考古又发现一墓葬,通过墓志铭可判断其为一位将军与一位宗室女子合葬墓,主墓室存放双人合葬棺椁,但合葬棺内却仅有一具男性尸骨。
意外的是,墓志铭上该宗室女子封号与史册记载的一位同时代的和亲公主封号一致。目前不知何故。
庆历三年三月
初春时节,万物复苏,阳光懒洋洋地撒下,带来只属于春日的温暖。长安城郊的人们纷纷开始扫屋,整顿一新迎接新的节气。
小图安看着忙碌的母亲,转了转黑溜溜的眼珠,趁着没人注意跑到了内堂的一间里屋。这间房子常年上着锁,除了每日母亲会进去打扫,没人知道里面有什么。图安知晓母亲曾是宫中的人,她总幻想屋子里会藏着价值连城的好宝贝。八岁的孩子正是对一切事物都充满好奇心的时候,尽管知道会被责骂,还是趁着母亲忘了落锁的机会偷偷溜了进去。
没有想象中的金碧辉煌珠光宝气,这房间素雅至极,唯一方条案,一鼎香炉,仔细看来那墙上似挂着幅画,只可惜被纱幔遮住,看不真切。待图安正要上前掀开那纱细看,只听身后一声怒喊:“苏图安!”转身看去果然是母亲。
图安急忙收回手,却不想慌乱间竟将那纱幔扯了下来,白纱落地,入眼的便是一幅美人图。
只见那画中女子一袭红衣,亭亭玉立,倾城一顾。眉眼清秀,笑容恬淡,周身漫天的飞花仿若快要飘出画中。
原本慌张的图安不禁被眼前的画作惊呆,顾不得还在生气的母亲,摇着她的手一个劲地问道:“娘,这画中的女子是谁啊,好生漂亮,竟比娘还好看。”
嚷了几声见无人作答,图安抬起头,只见母亲却是眼中含泪,面色怅然。
不明所以的图安扯了扯母亲的衣袖,茫然地看着母亲。
“那画上的乃是昌和公主。”母亲轻叹口气,终究回应道。
“昌和公主?!就是那个去和亲的公主吗?图安知道她,她是好人。”
望着兴奋的女儿,苏氏仿佛看见了十年前那张也是如此纯真的笑脸,一时唏嘘不已。摸了摸犹在开心的女儿的发顶,开口道:“娘给图安讲个故事听好不好?”
看着图安希翼的目光,苏氏笑笑转头看向窗外。
院子里一树桃花开得正旺,就好像是当年的春日那般。
那时候的她还是名侍女,那时候的她还唤作阿茹,那时候的公主还未远嫁,那时候的她们都天真地以为,以后的以后会永远如这春日里的桃花般无忧绚烂。
永安元年二月十七
“公主你跑那么急做什么,慢些跑,当心跌倒!”
“阿茹,快点快点,琰哥哥今日便要进宫了,我恨不得立刻飞奔到他面前!”
阿茹看着前方衣袂飘飘的少女,却也是哭笑不得。今日是镇国大将军萧定邦回京复命的例日,每年这时萧家公子萧琰都会随父亲一同进宫。要说这萧公子,不仅生的俊俏,饱读诗书,可谓谦谦君子,如玉温良,且胸怀大志,有报国之心,如今已是军中副将。京中有多少闺阁少女日夜思慕却不得见,和他青梅竹马的公主如此表现也不足为奇了。
二人正跑至回廊拐角,只听前方“哎呦”一声,却是公主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慌忙抬起头,见那人勾起唇角,抬手将公主发髻上跑得摇摇欲坠的八宝簪戴好,微微摇头:“怎么还是这么毛糙,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是因为清婉想快点见到琰哥哥,我们已经一年没见面了。况且我不是小孩子,再有半月清婉便要及笈,可以嫁人了。”说及此,公主突然停下了,抿着嘴故意不去看萧琰的眼睛,一张小脸不知是方才跑得急了还是怎的泛起两片红霞。
若是往日,萧琰定会调侃她一番,说她不懂女儿家的矜持,轻许姻缘。可是今日他一言未发,只是深深注视着清婉,嘴唇微启却欲言又止。
清婉并未对他的反常多想,也没想着询问为何今日本不该他参加的朝会他却去了那么久,仍是牵着他的手,兴高采烈地去自己的心兰苑赏桃花。
他们像往常一样,双琴合奏。伴着随风飘落的桃花,清婉舞步翩然,将那首早已烂熟于心的《上邪》吟咏给萧琰听,那抚琴的是她最心爱之人,她曾一直想过要与他一世长安。
若不是那一纸诏书,清婉一定还会沉浸在与君同好的梦里,有所期待。她曾无数次的渴望长大,却从未想过长大是要学会承担责任与牺牲。
永安元年三月五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九公主清婉,系朕与梅嫔之幼女也。自幼贤良温婉,冰雪聪颖,今已及笄,特赐号昌和,择吉日和亲突厥。钦此。”
听着高公公用不紧不慢的声音念着这诏书的内容,清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若一桶冷水自头顶浇下,四肢已是冰凉。清婉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站起来接过圣旨,只觉大脑一片混沌,嗡嗡回响的只有“和亲突厥”这四个字。
高公公见到此刻恍若失神的九公主不由得也是轻叹一声,正欲转身向外离去,却被突然冲上来的清婉扯住了袖子。回头只见一双雾气蒙蒙的眼如清晨般的小鹿,满满是惶恐不安,颤抖地问道;“公公可知为何一定要是我,琰哥哥呢,他没有上谏说些什么吗?还是,还是他早就已经知道了······”
饶是已经看尽这宫中炎凉的半百老人,也终是不忍:“九公主,有些事怨不得陛下,有些责任也是逃不掉的。至于萧副将他不日就同萧将军回边城去了,圣上特许他送您一程。”
清婉不记得她是怎么送走了宣旨的高公公,也不记得自己在冰凉的大殿地上坐了多久,只是木然地直视前方,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淌个不停。
朦胧中似乎听到有人不停地唤她的名字,那样的焦急和关切,是阿茹吧,也只能是她了。
那萧琰呢,她从五岁开始就喜欢的那个琰哥哥呢?
她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她看他练剑习武,他看她抚琴跳舞,她对他说“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当时的他明明温柔地替她挽起一缕鬓边的落发,眉眼含笑,如落星辰的眼眸里只有两个小小的自己。
桃花漫天飞舞,风把自己和他的衣袂吹得纠缠,那一刻她情愿溺死在他的眼神里,以为这一眼,就是余生。
可是如今,她就要穿上大红的嫁衣做凉朝最美的新娘,却不是嫁给他,而他早就知道。他早就知道他们不会在一起,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原来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天真地做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痴梦。
此刻的清婉是多想跑到将军府去质问萧琰,可是她怕见到萧琰的那张脸,更害怕当她鼓足勇气说出“带我走”的时候,换来的却是一句清冷的“公主请以大局为重”。
她知道的,心怀天下的萧琰在国与情之间,舍的只会是她,她一直都知道。
永安元年三月十日
作为京都的长安城从来就不缺少繁华与热闹,尤其是在今日,圣上亲封的昌和公主远嫁突厥的大喜日子。长安城内早已张灯结彩,红色的绸布挂满街边,路的两旁也早已被围观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仿佛成亲嫁女的是自己。
与这举国欢庆气氛相异的只有此刻已经盛装打扮好的昌和公主。
清婉看着铜镜中模糊的自己,那曾是她日夜期盼的模样。
远山翠眉,朱唇点染,凤冠霞帔,就像她以前无数次想象的那样美好,就连阿茹也在一旁不停地赞叹。可是那又怎样,她最想携手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就算再美也是无人欣赏。
梅嫔抹着眼角替清婉戴好面纱,由阿茹牵了走向门外的花轿。尽管知道今生已再无可能,清婉还是没能忍住看向周围寻找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萧琰本就生的身材颀长,加上气质非凡,在人群中自是分外好认。
此刻的他一身戎装,身骑白马,气宇轩昂的模样好像是在等待自己的新娘。纵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清婉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回首看见盛装的她,萧琰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她面前。清婉刚要开口称呼,琰字还未出便被他堵了回去。
“公主请上轿。”
罢了,清婉不禁自嘲一笑。
临进轿前,清婉站在高台上回望,整座宫殿辉煌壮丽,百姓和睦一片安详,而她的责任就是要护这锦绣江山,护这长安长安。
一阵风吹过,伴着三月的桃花香,这是她最喜欢的季节。
她看着前方送亲的队伍,看着同样一身红衣的阿茹,看着面色淡薄的萧琰,忽地笑了。没去理会耳边略松的耳扣,任凭轻风吹落轻薄的面纱。
不顾众人紧张的惊呼,向着作势要起又停下的萧琰,朱唇微启。
她看见他眼里的惊诧与异样,没做停留,戴好面纱,转身进轿。唯留给他一个背影和漫天落花。
说来也奇,自昌和公主和亲离开那日,长安城的桃花一夜之间尽数凋落。不过人间四月,已是芳菲落尽。
图安在母亲逐渐减弱的声音里缓缓抬头:“阿娘,那昌和公主究竟对萧琰将军说了什么啊?”
阿茹看着言笑晏晏的女儿微笑不语。
“我猜一定是让萧将军等着她,等到打败突厥的那天公主就会回来了。对了娘,现在的他们一定已经在一起很久了吧!”
阿茹点头:“是啊,他们已经在一起很久很久了。”
到底是孩子,得到满意答复的小图安,心满意足的跑出院子找小伙伴玩去了。
小小的屋子里又只余苏氏一人,孤单而安静,就像当初得知公主离去那年的模样。
永安二年,在昌和公主远嫁突厥的第二个年头,因塞外生活艰苦,环境恶劣,本就体弱的公主思念之情郁结于心,不幸身染恶疾,没能等到亲眼看见最爱的桃花盛开就永远的离开了。
公主离世的消息刚传到长安,紧接着就是突厥以此为名带兵突袭的边关急报。圣上大怒,萧琰作为镇国将军之子主动请缨,亲率二十万大军前往边塞赴战。
同年九月,历经七个月的浴血奋战,凉军大败突厥,双方签订和平条约,修百年之好。结束过去长达十余年的边境战乱,人民得以休养生息。
然与突厥一役,大将军萧琰亲自冲锋陷阵,身中流矢,感染奇毒。班师回朝后未有几日,便毒性猛发,无力回天。
临终前,萧琰留下遗言,望圣上履行战前诺言,准许自己建合葬墓,在墓志铭上刻昌和公主之名。
苏氏轻轻抚摸着画像上巧笑倩兮的公主,喃喃道:“公主,你们在生时错过,可终究还是在一起了。将军对你,从来都是一片深情,不曾变过。”
和亲诏书下来的那日,阿茹曾偷偷跑去过将军府,想为公主讨个说法。刚进府门就见萧琰正对着木桩捶打练武,可那双手却未带保护,已是鲜血淋漓。身旁的仆人随从早已跪倒一片,求他停下。阿茹微微心惊,不敢迈步。
只见人群中走出一略年长者,应是萧府管家,抱住萧琰的胳膊苦口劝到:“少爷,切莫自责伤害自己,错不在你。让你和清婉公主永别的不是你,是这江山啊!”
萧琰闻之一愣,转而狂言道:“那我便不为这江山!为了她,我甘做千古罪人!”
话未说完,便被那管家急忙捂住了口。身后传来萧大将军的声音:“逆子!国家之事岂能儿戏,大丈夫一心为国岂可为儿女私情牵绊!”
当日,阿茹亲眼看着世人眼中温良如玉的萧公子被施以家法,无情的鞭子响亮的抽在清瘦的背脊上,一下就是一道血印,萧琰受了十几鞭,身形都未有晃动。
送亲当天,萧琰的伤还未好全。四肢无力,面色惨白,依旧强撑着。
原本看着所爱之人嫁与他人便是心力交瘁,待辨出清婉启唇说出:“我愿与君绝”时便是再也承受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但是这些清婉全都不知道,也没有机会再知道了。
你嫁衣如火灼伤了天涯,从此残阳烙我心上如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