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柳花镇因为地域原因，来此的领导都是把它当跳板，没一个想在这里踏实做事儿的，所以，几十年不但没任何变化，还越来越陈旧拥挤，道路坑坑洼洼。
到了夏天，一旦下雨，这些坑洼积了水，垃圾又无人清理，就会有一种酸腐的味道传来，苍蝇扎堆儿在此嘤嘤嗡嗡，如同小镇上的人一样，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聚拢一起闲言碎语，在这里，谁家都藏不得秘密。
所以，但凡条件好点的都到县城买房搬走了，剩下的也就是一些无钱无权的小商小贩，或者老弱病残们，日子过的如一潭死水，大街上晃动着的都是一张张麻木而茫然的脸。
但这两天人们脸上的表情忽然生动起来，因为镇西蔺老头家突然来了一位年轻漂亮姑娘，这下镇子可炸了锅般的喧腾起来。
蔺老头家在镇子里是有名的困难户，他老婆早些年得癌症撇下五个男孩走了。当时最大的十五，最小的五岁。一个男人带着几个孩子，不会做生意，就靠捡破烂收垃圾过活，可想这日子如何艰难。
如今儿子们都到了结婚年龄，一家六个男人，出来进去都脏兮兮的，也没谁家闺女愿意嫁过来。
在他家看到姑娘那是头一回。死水微澜！她的到来不由让整个小镇和蔺老头家都活泛起来。
听说这姑娘是在那天半夜敲门进来的，不是本地口音，听了半天才明白是云南来的。
问她怎么跑到这里了，她说迷路了。等她看清这家清一色男人时，心里有点怕，但天那么晚了还能去哪儿？人生地不熟的，去哪里还不都一个样儿？想到此，她也就慌乱的进了屋。
蔺老头家一共两间房，没像样的床铺，他只能让大儿子和他挤一起，让这姑娘睡大儿子房间，他们爷几个都挤在了另外一间房里。
这姑娘一夜无眠，是不敢睡。黑暗中她打量着这个小屋，从窗户那里和西边墙上扯了一条绳，上面乱乱的甩着一些衣服之类的，地上乱七八糟的放的小竹篮纸箱子等，里面也是塞满了不知什么东西，然后就没什么了。虽然是晚上，外面有月光，还是能看到墙面黑乎乎的，估计已经掩盖了它的本色。她明白了这家也是和她家一样穷。
此时，蔺老头一屋子男人也没一个睡踏实的，各怀心事，除了他爹其他五个都属青春期，荷尔蒙正旺盛，忽然出现个这么美的姑娘，能睡着才怪。
反正也睡不着，第二天，姑娘早早就起床了，把自己睡的房间打扫整理了下，又把院子打扫个遍。蔺老头起床一看高兴坏了，一直对着她咧嘴笑着说：“真是勤快姑娘。歇歇吧！”他忽然有点不知怎么对待这个突然出现的“客人”好了。
蔺老头赶紧喊了那几兄弟起床，自己也忙着去街里买菜和肉。他想好好招待下这特殊的客人。他们家轻易没人来，尤其像这样的漂亮姑娘。
等几兄弟起床后，这姑娘又把他们房间也打扫了一遍，早看不出底色的桌子被她擦的明光锃亮，床铺也都被她拾掇的整整齐齐，家里顿时变了个样儿。
早起听说有此事儿的邻居们都过来了，都来看这姑娘，正好看到她正在干活，都啧啧啧地夸了起来，说谁家要是娶到这样的媳妇儿真是福气。
可也有人说会不会是个骗子啊，现在骗婚的挺多的。有人提醒蔺老头，让他当心点。蔺老头打哈哈说我家都穷成这样了，她还能骗啥？骗个儿子走？我巴不得呢。他又说人家只是迷路了，说不定呆上一天就走了。
可没想到，这姑娘接连几天都不说走的事儿。每天只管忙着给他们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蔺老头也不好意思问她走不走。邻居中有爱管闲事儿的，就起哄说给老大做媳妇得了。
老大老实，听到了只“嘿嘿”笑，红着脸不说话。有个和他家关系较亲的刘婶说，她干脆去问问这姑娘同意不？
一问，她脸竟红起来，低着头扭捏着不吭声，只是笑。
邻居大婶一看说：妥！我做个中间人，你俩就这么定了！估计都是苦命人，合伙过日子相互有个照应。就这样俩人也没举行婚礼，扭扭捏捏合了房就算夫妻了。
自从有了这个媳妇儿，蔺老头每天高兴的合不拢嘴，就等着抱孙子。可左等右等不觉间等了两年也不见媳妇儿有动静。趁媳妇不在时问儿子，儿子挠挠头瓮声瓮气的说：不知道咋回事儿。
没老伴儿了，他这么多年当爹又当妈的。这个心他还要操，于是就安排儿子抽空拉着媳妇儿去医院看看。儿子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儿，这可气坏了他，不过也没敢在媳妇儿面前表现出来。
他儿子把媳妇儿宝贝疙瘩似的疼着，事事儿都依她。她倒也懂事儿，每天把家里拾掇的井井有条，显得家里生气不少。她还热心肠，不管别人家有什么事儿，她都赶去帮忙。所以，邻居们都知道蔺家老大捡了个宝，不花一分钱娶了个好媳妇儿。
不过大家也都开始议论为啥她不能怀孕了。也传到了蔺老头耳里。
可蔺老头想，自己急也没用，有媳妇儿总比没媳妇儿好，也只能把抱孙子事儿退而求其次了。
他家老大表面上木讷，但心里有数，有了媳妇儿干什么都有心劲儿了。他现在镇上一个皮革厂打工，因为卖力活儿好又利索儿，老板很是喜欢，就给他比别人多的钱。他回来把钱给他爹一部分，剩余的全部交给媳妇儿。每当别人笑话他妻管严时，他就只嘿嘿笑。
他媳妇儿有了钱就先给他和兄弟们添置了新衣服，本要给他爹也买的，他坚决不要，硬是给退了回去，说自己老了，不和年轻人比着穿了。其实她知道他是心疼钱。不管怎样，兄弟们都穿的像那么回事儿了，看上去也都比以前精神了。他们对这个嫂子也越来越尊重了。
本想着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挺好，可老天有时像睡着了似的，总不开眼。
02
这几天镇上突然来了几个陌生人，按说应该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可这几个人看上去有点不对劲儿，都三十出头的样子，穿着如乡下人，他们每天满大街的溜达，东瞅西望。
渐渐小镇上就有传言说人贩子来了，不过最初是因吓唬不听话小孩子随口说的，渐渐的大家都统一认定这几个人就是人贩子，大人就安排小孩子不准靠近他们。
老大媳妇儿也听说了这事儿，她就不再出门，老大笑她说，别人家都是有小孩子才害怕，你一个大人有什么可怕的。可她就说害怕。
人常言：怕啥有啥。不曾想这几天那几个人就一直在他们家门口晃悠，趁着他们开院门的空儿往他家瞅。
有次被他弟弟看到，就朝他们嚷嚷：“看啥看看啥？有什么好看的？再在我们家门前晃悠，我家少一根柴火就找你们。”
毕竟是外地人，这几个人也没敢和他呛，也真走远了点，但依然在可以望得见他家的地方站着。然后，等他们兄弟们都出去了，就又靠近来。
蔺老头知道这事儿后，想了想就去问老大媳妇儿，这几个人和她有关系没有，她说：“爹，我不知他们从哪里来，也不认识他们，怎么会和我有关系？”
他爹就没在说什么，但他还是留了个心眼，这几天也尽量在家没出门，他心里总觉得要有什么事儿发生。
有一天，他因为有事儿要往西街口去一趟，等办完事儿回来就看到家里大门敞着，老大媳妇儿不见了。
他赶紧找回老大，老大回自个屋先看了看，媳妇儿果真不在，但房间并没什么异样，他说：“爹你别大惊小怪的，兴许她出去转街了。”
他爹没吭声，但心里不踏实。他说你去街上寻寻你媳妇儿。老大说：“她一个大活人还能怎么着，爹，你别神神叨叨了。”他正上班，他爹把他硬拉回来他就烦，这会儿更没好气。
他爹说：“你就听我的，寻下去。”
老大无奈，只得满大街去找媳妇儿了。寻到一半路程时，邻居七婶问他干嘛去，他说找媳妇儿，七婶说看到他媳妇儿和前几天来的那几个人上一辆三轮车走了。
她远远看到的，离得近她就会上去问他媳妇儿咋回事儿了，不过，看上去他媳妇儿好像也挺愿意跟他们走的。
老大听后立刻跑回家，看看媳妇儿东西都在，甚至于连他给她的钱都在床板那里放着一动没动。怎么回事呢？会不会七婶眼花了？
再寻寻去，他想。可找遍了他们的街，小镇本来就小，主街就一条，他连小街都转了，也没看到媳妇儿影子。
无奈，他又喊回兄弟帮忙找，还是没找到，等到天都黑了媳妇儿也没回来，他想看来七婶看到的是真的了。
可她和那几个人什么关系呢？他想不出。媳妇儿也没给她讲过什么。他只知道她家在云南一个穷山沟里，她出来打工被骗，才跑到这里的。
难道是骗她的人找上门来了。他想赶紧到派出所报警去。说去就去，到了那里，派出所人说要二十四小时以后才能报警。
他只有无奈的回家，等第二天再去。
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觉得媳妇儿不像是骗子，又没拿走他一分钱，可她为什么要走呢？他想不通。如果是坏人拉她走，她可以喊救命啊，邻居或者镇上人也会帮忙的，他脑袋想破了，一夜无眠也没想明白。
黑夜变得无边无际，他望着窗户那里透过来的一点微光，苍白着，有种寒凉的感觉；外面的树被风吹得发出“簌簌”的声音，仿若一个垂死的老人在诉说着什么；偶尔传来几声狗吠，人们都已进入梦乡。他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梦，这梦却太短暂，都没顾上给他留下点什么。
后来，经过公安局调查取证，初步推断是他女人认识那几个人，他们用方言说话被人听到了。
他只有自认倒霉，人家自己人找来了，她愿意走，他能怎样呢？
后来，有关他媳妇儿在小镇上传了多个版本。有说她是被人贩子拐来的，娘家人救她不敢明着来，怕他们是掏钱买的不让走。
有说是为了给她哥娶媳妇，她家人把她卖给了一个傻子，她不愿意逃出来的。总之，他媳妇儿再次成了小镇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
他家也渐渐又恢复了原样儿。蔺老大干活儿也没以前有劲儿了，老板渐渐给的钱也少了。他觉得自己早晚又会回到从前。
03
几年后，就在他一天天萎靡下去的时候，有一天回家，远远的就看到他家门前围了一堆人。他想：干嘛呢？他家有啥事儿啊？想着他本能的小跑起来。
跑到跟前一看，大家正围着一个小男孩七嘴八舌。然后在小男孩身边他看到了他的女人。
几年不见，她老了许多，脸蜡黄蜡黄的，仿佛被什么吸干了，她身上脸上看上去只剩下了一张皮，皱褶堆满了眼睛周围。这男孩倒白白净净的，不胖，瘦瘦的，很腼腆的样子，低着头倚在她怀里。
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似乎没明白，但他的女人回来了，这是事实。他赶紧扒开人群，给女人打招呼，把她和孩子领到了家里。
人们也都识趣的散去了。
女人对小孩子说：“喊爹。”
小孩子望着他，怯怯地往女人怀里钻。
他诧异的望着她，又惊又喜又满脸疑问，不知怎样开口问她好，他有太多想问的了。
这时女人开口说：“这是你的孩子。上次来的那几个人是我娘家人，有我哥、弟弟还有堂哥们。我爹非要我嫁给一个傻子，还驼背。但他家能给我家一大笔钱，那家还算有钱。我当时听说后就想办法跑，可跑出来后又不知道去哪里，就稀里糊涂扒上一辆货车到了你们这儿，幸亏货车司机是个好人，路上管了我几顿饭。
我告诉他要到他去的地方串亲戚，我知道这理由一听就是假的，可他也没多问我，就把我拉到了你们这里，好巧我就到了你家。
我爹娘也是根据这个货车师傅，打听到我在这里的，就让我哥他们过来找我，那天我在扫院子时不小心被他们看到，他们就让我和他们一起回去，开始，我不同意。他们就说我娘病很重，临走前就想看我一眼，我说跟爹或者你打声招呼再走，他们不让，说来不及了，我只得随他们走了。
没想到他们还是骗我回去嫁给那家，没办法，这次他们看我很严，我不得不和傻子成婚了。
可我不让他碰我，反正他傻，我就哄着他。后来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知道是你的，就把他生了下来，那家还高兴的不得了。
可我想是你的孩子，我一定想办法给你送回来，当时太小不行，现在大点了我带着他出来就方便多了。
我就说带孩子走娘家，他们也没在意，我就赶紧跑到车站来了这里。你要是不嫌弃，我就留下来，咱们还一起好好过，你要是嫌弃，我明天就走，孩子算交给你了，我也放心了。”说完，女人眼里噙着泪。
他忙高兴的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拉着她说：“咱们一家三口以后就在一起了。我再不让你走掉了。”
蔺老头怎么也没想到突然有个这么大的孙子，高兴坏了。镇上人也都为他家开心。
可还没等他们高兴结束，女人又被人带走了。
这次来了比上次多一半的人，有她婆家人，还来了辆车，本来还要带走孩子的，她嚷嚷说孩子不是他们的，正好孩子也被蔺老头带出去玩儿了。
走之前，她拿了蔺老大和儿子的一件衣服。小心地叠整齐，塞进包里。她眼里的泪擦不完，模糊中她又望了望这个破旧的却带给她短暂快乐的院子，然后，就被这帮人生拉硬拽带走了。
从此，女人就再没回来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