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干残留在长椅上的几处水迹。
这天真是一天一个样,昨儿雨还落个不停,阴阴冷冷的,今早却已是一片霁色,周遭懒懒地淹在雪白的日光里,像极了一位爱演的俏皮戏子,一身的活泼劲儿。
坐下刚掏出纸笔,近前颤巍巍靠过来一个老爷子。把手机和包收拢到自己这边,他便扶着把手缓缓落座,木制的手杖倚在把手外边。
鸭舌帽下掩着细碎的白发,和着双颊上棕褐的色斑,标准的老年脸相。藏青的羽绒服里搭着件夹克背心和一件紫黑相间的羊毛衫,外面另套一条深色大衣,下身着一条深棕色的灯芯绒长裤,架起的右腿裤脚边露出包裹在棉袜里的浅灰色保暖内衣,是个很注意保暖的大爷呢。
瞧见我摊在腿上的本子,大爷偏过头来搭话:“在读书啊,上高中还是大学?”
“大学了,就在旁边。”我摘下耳机。
“读到大学就算是把书念好了,以后坐办公室,快活死了。”大爷正正帽子,又摘起捋了捋头发,再重新戴回去。
他稍杂口音的普通话一停,我却还不知道该怎样接,只得嗯嗯笑着。大爷没再牵出话头,我也不做声,不是不想说,只是在纠结出口的称呼,用您感觉太正式,用大爷又觉得怪异,家乡话倒是能喊得很亲切,只怕他听不懂,只能乖乖做接话的一方了。
“读三年四年?”
“四年,就毕业了。”
“分配工作吗?”
“没,都要自己找。”
慢慢聊下去,才明白老爷子对于读书上大学的理解还只停留在他那一辈,谈到工作也还是倾向于一种能在办公室里乘空调赚大钱的职业,和我奶奶一模一样。他的一些话直让我想到奶奶那句叨叨了十几年的“书包翻身”,上香的时候,过节祭祖的时候,拜佛的时候,奶奶总要我哥俩求一句“保佑咱书包翻身”。
老一辈的认识单纯又坚定:念到大学代表着出人头地,毕业后能在办公室工作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样笃定的一辈人真的很可爱,即使他们已经看不清现在的世道。他们眼里的世界和现实世界迥然不同,他们的世界简单多了,连带着生活在他们身边的我都钝化而变得简单起来。
幼时懵懂,又因为老一辈的笃定,更相信“书包翻身”的煞有介事,兢兢业业读了十二年书,从也没被周边同学表现出的读书无用论扰过心思。在最初的年纪似懂非懂却相当认真地对待着念书这件大事,要谢谢奶奶那一辈迷糊的老人家们。
“我兄弟家老大读研究生,直接就被招走了,现在挣钱诶。”
“那时候研究生厉害啊,吃香。”
和学生聊天话题总是围着读书转,从自家孩子的学业扯到别家小孩的学业,大爷又絮叨了几件琐碎的邻里事。
一会说累了,他就拿起放在脚跟边的保温壶,是一只缺了杯盖的保温壶。大爷旋开内胆,就杯沿小口啜着。
我也不方便搭话,就自顾自想着。
想起自己在签三方和读研之间抉择的日子。当老人家的世界再骗不了你的时候,修行就全倚赖自己了,当明白老人家常挂嘴边的坐办公室挣大钱的职业过于理想化的时候,选择就全落在自己身上了。“藩篱”不见了,反倒有点茫茫无主。
没选择考研自己还是有点后悔的,但在自己变得不坚定的时候,已经没有足够的复习时间了。居然还觉得庆幸,至少当时不用在两面徘徊不定了,现实世界果然一点也不简单。
“有本事考个公务员的,现在都快活。”老爷子放下保温壶,清了一口痰。
“不过都说公务员工资也不高了。”
“公务员总是个铁饭碗啊,你把别人熬走了,自己不就做官了?”
看着好似满眼都装着道理的老爷子,我咧着嘴笑。
“对啊,把别人都熬走,自己不就做官了么。”
正午的太阳暖得有些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