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烟的时候,下意识想起来一个词:烟水散人。觉得不错,抽着烟,喝着水,人就很懒懒的,真是格外贴切形象。
关于烟的记忆,其实蛮遥远的。
童年时候,小学在村子的西头,一座破旧的祠堂,完全的砖木结构,四处破洞,记忆中蜘蛛网很多,是网蜻蜓的好材料。
夏天的时候,教室里上着课,闷闷的,砖墙的破洞就成了交易的场所。精明的小商人就蹲守在洞口,时不时的递上一枝冰棍或者一包葵花籽之类的小玩意儿。我哥原来念书的时候,就经常这么干过,但都是听说,没有亲见的。
坏蛋是一个小学同学的绰号,确切的说,是他从家里带来的,他爸来学校找的时候,就这么喊,于是,大家都这么喊了,他也不恼,憨憨的笑。
坏蛋就把守这个洞口,一切货款交易,都得经了他的手,所以就很威风的样子。一次上课,他偷偷的吸溜冰棍,声音很大,连打瞌睡的老师察觉了,就站起身,坏蛋低头,将冰棍塞在嘴里,不说话。可是太冷,受不了,终是被发现了。老师就拧坏蛋的耳朵,快要提起来的那么使劲。坏蛋也不喊疼,依然憨憨的笑。大家也就都笑。
老师就让坏蛋罚站,立在门口,大家就都看着。罚站就罚站,坏蛋也不觉得尴尬,刺刺的就跟那站着,只是冰棍不肯撒手,吸溜吸溜的继续吃,老师也不再搭理,继续睡他的觉。那天下午,我就感觉很是漫长,因为一种引诱和煎熬,喉咙老是不听话一个劲的咕噜,完全不受控制,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欲望,虽然,这欲望很简单。
坏蛋其实不坏。个子蛮高大,而且记忆中也要比我大好几岁,他先是做了我哥哥的同学,后来又做了我的同学,因为,他似乎爱上了留级,觉得这样很好玩。那时的父母也是不大管的,就全当放羊。
记得有一次,坏蛋不知怎么的竟然跟校长做起来朋友,这让我们都很羡慕。校长是个小老头,平素里挺严肃的,兼我们的数学课,爱打学生的手心,这是出了名的,后来不知道是谁偷偷把他的教鞭藏了起来,他就打得很少了,不是不想打,经常的想打,可是每次都找不到刑具,很是郁闷的样子。
做了校长朋友的坏蛋,给校长送了一个礼物--一个竹根做的烟斗。我们村后山就是一片竹林,大抵他就是在那里挖的罢。这个制作工艺不复杂,我也曾做过。先挑好一根竹根,打磨光滑后,用一根烧红的铁丝掏空就可以,外表抹上桐油,然后晒干,就可以抽烟丝了。
只是校长拿了烟斗却并不抽烟,咣咣的就往我们脑袋上敲,坏蛋就是头一个受罚的人,敲的时候,校长还面带胜利的微笑。同学们就都开始骂坏蛋,说他不仅是坏蛋,还是一个十足的蠢蛋,因为他上了校长的当,还连带大家遭殃。那竹节的烟斗晒干了后很硬,敲在头上梆梆的,滋味肯定不好受。我没有被敲过头,但是能理解那种疼痛,就也跟着一起恨了坏蛋。
因为考试的缘故,坏蛋就做了我的朋友。他真的很笨,怪不得老留级,这是第一次为他作弊的感言。我把答案抄成小纸条扔给他,他居然全部抄错了,考试结果出来后,我骂了他个狗血喷头,自己也气个半死,他似乎依然不在意,也是,反正留级在他都已经习惯了,还对我很感激的样子,憨憨的笑。
后来我看了一部电影《天堂电影院》,看到其中上黑板做演算题的时候,总觉得坏蛋特别像电影里的那个银行家的儿子那么笨。但是笨得很可爱,也让我唏嘘不已。
坏蛋比我大,也比我笨,但是喜欢和我在一起玩,我也是。他哥哥那里有很多小人书,这对我很有诱惑力,而我呢,考试的时候老帮他,自然要跟我混得很熟才行。后来,慢慢的,许是受了我的影响,他开始变得不那么笨了,每次跟他作弊的时候,合作都很愉快。
坏蛋感激人往往会有实际的行动,他自己抽烟,也偷他爸的烟教我抽。那个时候,往往是很隐秘的,找一个没人的茅房,然后掏出两根烟来,自己点上,似乎很老练的样子,再递一枝给我,一起蹲在茅房里吞云吐雾。现在我想,自己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被他教唆坏了的。
那个时候的烟,是不带过滤嘴的,记忆中好像是'壮丽'、'庐山'之类的牌子罢,偶尔有好的,就是'大前门'了。坏蛋抽烟的样子很有意思,完全不像平常人那么夹住的,而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拈着,很小心翼翼的样子。抽一口,就拈到眼前仔细看一眼,看看抽了多少。
因为往往是在茅房里,所以我总是能看到他先撅一下屁股,抽一口烟,又都吐出来,再拈起来看看。样子一点也不潇洒,到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别人是他这么抽烟的了。
有一次,我去他家里找他去玩,发现他爸正抄起棒槌打他,下手不轻,坏蛋就满屋逃窜,铁锅上的蟑螂似的,杀猪一般嚎哭。原来是他爸发现他偷烟了,说小孩子不学好,小小年纪就抽烟,非得打死不可的。
我没敢进屋,站在屋檐下观赏了一阵子,就惊恐的溜掉了,因为那时村里的传统是这样的,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只要犯错了,就都可以管教的,我听到坏蛋这般惨叫,心里早发了毛。
不过坏蛋后来还是偷烟,也给我抽,但从不对我讲起挨打的事情,我也不问。后来,就很少看到坏蛋挨他爸爸打了,我就很纳闷了一阵子,再后来坏蛋的妈妈嚷嚷开了,原来坏蛋把他爸打他的棒槌扔火灶里烧掉了。
打那起,我取笑坏蛋的时候,就总问:嘿,坏蛋,你妈昨天使什么洗的衣服啊?!原来,这棒槌在我们家那片,是女人洗衣服时用来捶打衣服的。坏蛋就尴尬得笑,摸着脑袋,到也不恼。
终究是坏蛋觉得留级不好玩了,于是上到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辍学了。跟着他做泥瓦匠的哥哥一起去城里打工,因为刚去,是没有技术的,所以只能做一些小工的活,他后来见面的时候跟我说的是挑泥灰,就是和好了的水泥砂浆,然后用橡皮桶装好,然后一担一担的挑到大工身边,好让他们使用。
我呢,继续上学、念书,关于他的故事知道的也就很少了,慢慢的,出去上学了,见面的时候就更少,偶尔回家一趟,问一句母亲,才大体知道了一些境况,和所有农村里的人一样,没有什么大起伏,也没有什么新的变故,只是沉闷的过罢了。
参加工作了。回家的机会更少了,坏蛋也就从此走出了我的记忆。去年春节的时候,在祠堂里碰到一次他,都做爸爸了,怯怯的,后面跟着一个小坏蛋。我递烟给他,他也抽,只是话很少了。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坏蛋现在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抽烟了,而是很优雅的夹住,然后很潇洒着弹烟灰。那时突然觉得很伤感,那个曾经的坏蛋已经在我的生命里死掉了,就真的像他爸扬言要打死掉的一样。
这么多年来,我的烟龄不短,抽的烟也多起来,好的、歹的以及不好不歹的,都抽过,就像生活的起起落落一样,充满了未知的变数。只是每次拿起烟来的时候,总会想起那时坏蛋抽烟的样子,很小心翼翼的拈着,抽一口,再放到眼前仔细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