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十一长假，我收获了一个意外祝福。

假期第一天，我在街头闲逛，是的，毫无目的，这是出笼后的本能，结果我在街头遇见了童年玩伴大飞，他主动和我打招呼，正好我没事做，他也无所事事，就聊了很多闲话。

我很奇怪，毕竟之前街头碰到他，他总是把头一歪，假装不认识我。

临别时，大飞祝我一切顺心，我邀请他来家做客，他嘴上说有空会来，但我明白他不会来的，上次邀请他，我还戴着红领巾。

小学文化、农村户口、破屋三间、看家靠狗，这个段子，套在大飞身上，没一个字错误。

大飞这些年靠三轮摩的养家糊口，我比大飞工作稳定，有单独办公室，脸上还没出皱纹，若和他站在一起，就像两代人，难道这就是他之前不和我打招呼的原因？

正因如此，我也不敢主动和他打招呼，生怕认错，往往似曾相识，最后都会形同陌路。

当年的大飞可没这么落魄，暑假每个清晨，他都蹲在我家墙根儿嚎上几嗓子，那几声鬼哭狼嚎被长长的胡同拉长回音后，就是我童年里最悦耳的声音，这是我和大飞的联络暗号。

我妈用鸡毛掸子都无法打我下床，大飞几嗓子就能把我办了。

我和大飞是在游戏厅里认识的，确切说，是打魂斗罗一代时认识的，那时只要喜欢打游戏，甭管对方是人是妖，都能称兄道弟。

现在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小时候打游戏是奢侈的，现在打游戏还是奢侈的，小时候没钱，现在苦于为实现童年梦想赚钱，没空！

我上小学时，电子游戏属于新生事物，刚刚引入，我们本地游戏价位五块钱一小时，那种任天堂的红白机连着黑白电视，如果连彩电价格更高，只有万元户的儿子才敢玩。

五元价位让大多数孩子都无法承受，那可是十多袋方便面啊，当年的方便面属干嚼轻奢零食，绝不是今天的垃圾食品，我曾有幸嚼上半袋，还是万元户儿子施舍的，回味了一学期。

但是，和电子游戏的诱惑比起来，方便面真成了垃圾。很多孩子攒很久零花钱，只为了坐在游戏机前玩上半小时或十几分钟，这么有限的时间，通常只能打一种游戏，毕竟中途换卡带，在那个游戏机故障率极高的年代是冒风险的事儿，耽误几分钟会被老板算进付费服务范畴，和割肉没区别。

正因为打游戏太贵，才催生了一个临时职业，陪玩，也可以叫免费蹭机从业人员。

任天堂的红白机有两个手柄，而付费玩家只有一位，空出来的手柄不用则白白浪费，如果有个技术水平高的搭档，会让付费者花的每一分钱，都物超所值，所以玩家不会拒绝狗皮膏药似的陪玩者。

大飞就是陪玩，他没钱打游戏，只看别人打，看的多了，也就看出了门道，并总结出一套故弄玄虚的口头攻略，最终达到蹭玩目的。

我就是被蹭的人，本想趁暑假，把积攒几年的压岁钱花掉，多玩几款游戏，却遭遇了电子游戏史上的最大迷案：魂斗罗水下八关！

所谓的水下八关，特指魂斗罗一代第六关，将敌方最后一个小兵引入临关boss附近的走廊处，小兵就会变成一张左右摆动的青蛙嘴，只要将人物准确跳入青蛙嘴中，就进入了水下八关。

进入水下八关的方法，是游戏厅老板透露的，玩家上手时，也的确发现第六关小兵可以变身，就认定了水下八关的存在。

好奇心是童年最好的激励，孩子们都来劲儿了，老板火上浇油，喊出口号：谁能打进水下八关，每天免费奖励一小时，一直玩到暑假结束！

天呐，诱惑太大了，三十年前可玩的东西特别少，红白机就是娱乐最顶端，以当时物价，每天赠送一小时，相当于双十一被支付宝抽中锦鲤。为了奖励，所有孩子都玩魂斗罗，没日没夜的玩，前仆后继的玩，借钱玩，偷钱玩，大家都想当那条锦鲤。

可见游戏厅老板很擅长营销，唯一不足，就是生不逢时，毕竟韭菜地刚刚冒苗！

我也禁不住诱惑，为当锦鲤而拼搏，围观的蹭机者胡乱支招，唯独大飞经验老到，把另一个手柄攥在手中占得先机，同时用文韬武略的口才PUA了我。

他对我说，如果两个人配合，是不是比一个人跳进青蛙嘴的机会大？

他说的太有道理了，打动了我纯真的心，现在想想，换别人，不也一样吗？

就这样，大飞成了我的陪玩，陪得多了，也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伙伴。

熟悉后，我把他带回家做客，父母也认识了大飞，但我和大飞在家继续商讨水下八关攻略，被父亲听到了，他知道我们在玩游戏，很反感，于是把我剩下的压岁钱，征缴充公了。

大飞是聪明人，和我商量换方式联络，只要他在胡同里用假嗓子怪叫几声，我就知道他来了，随便找个理由溜出家门，就是愉快的一天。

那年代小学生全是放养，和现在流浪狗差不多，出去玩，到点回家蹭饭就行，父母也不会多问。

钱被没收了，意味着成为锦鲤的机会在一天天流失，这样下去不行，我和大飞决定自主创业，搞钱冲关，先后尝试过这些办法：

1、偷家里钱。大飞父母是农民，兜比脸干净，没得偷。我父母都有工资，所以我偷了几次，大飞知道钱的来路后，让我打住。并不是他品德有多么高尚，而是他觉得我偷钱迟早会被家人发现，一旦被发现，父母很可能把我圈在家，不让我出来，这样魂斗罗组合就被强行拆散了。

2、赊账。那时很多孩子赊账玩游戏，前提是下次要把上一次的账还上，否则老板不会让你再进游戏厅。我和大飞深明利害，所以在赊账上，点到为止，只在心痒难耐时才过把瘾，还得保证赊账额度在偿还能力内。

3、拾荒。那时街头捡不到矿泉水瓶子，但大国企厂区林立，不乏一些废弃厂区，里面堆满了报废的汽车或机械零件，弄点铜铜铁铁卖到废品收购站，能够勉强收支平衡，所以捡破烂成了我们主要的经济来源。我们年纪小，没有引起当地丐帮注意，也就躲过了打狗棒法。

我们通常上午捡破烂，下午打游戏，运气好捡到比铁贵几倍的铜，还能玩到晚上。游戏火力虽然勉强续上了，可水下八关仍是遥遥无期，每次跳进青蛙嘴，就会损失一条生命。

我动摇了，开始怀疑水下八关是否存在，大飞不这么认为，老板继续填油说，你感觉跳进去了，其实就是没跳准，差一毫米都不行，要想准确跳进水下八关，需要千锤百炼啊！

我咋没想到这是老板骗人套路呢？我咋没想到大飞和我抱着同样怀疑，纯粹想玩才默不作声呢？

离暑假结束不到两星期了，在那个改变我和大飞一生关系的前夜，大飞斩钉截铁对我说，明天这个时间，我们肯定能打开水下八关。

第二天，我没有听到大飞的嚎叫，盼到中午有些心急，就一个人跑到游戏厅，老板态度很不好，对我说，你以后不要来了！

回到家后，父亲也铁青着脸，明确告诉我，以后不要再和大飞接触，否则拿铁链把我拴住。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大飞，听别的小伙伴说，大飞半夜撬开游戏厅的窗子，进屋偷钱，被起夜上厕所的老板当场撞到了。

大飞被派出所带走后，因为年纪小到根本不负责任，也没偷到什么，被警察批评教育一番，通知家人领回乡下。

大飞在乡下小学读书，暑假寄居在城里的奶奶家，而他奶奶家和我家住同一个家属院，他奶奶和我家人还认识。

和那年代很多农家孩子一样，大飞小学没念完就不念了，回家务农，长到十七八岁，就被家里撵到城里打工。其实大飞很聪明，从他打游戏上就能看出来，如果家人坚持供他念书，他考大学绰绰有余，绝不会沦落到今天这地步。

我一直困惑大飞那天晚上为什么钻进游戏厅，仅仅因为游戏厅老板有钱么？毕竟大飞连我偷父母钱包都阻止过，我不相信他是小偷。

二十多年后，我参加工作了，新世纪手机电脑早已普及，游戏于我而言就是鸡肋。

好几次在街头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三轮摩的司机，长的有点像大飞，但实际年龄要比大飞老很多，所以我不敢上前相认；那个摩的司机看到我后，目光有些躲闪，毕竟我的样子变化不大。

如果他不是大飞，为什么刻意躲避我的目光呢？是因为当年偷东西没脸见我？还是因为现在彼此差距产生隔阂？

答案就在十一期间揭晓了，大飞终于主动和我打了招呼，让我确认就是他，毕竟三十年过去了，有什么放不下，都该翻页了。

从他布满皱纹的老脸，和粗壮皲裂的双手，我能猜到这些年他经历了什么，可很多话无从谈起，欲言又止。时代变了，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夹在中间，让我们小心翼翼，这就是成长吧？

所以，大飞没谈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尤其那晚的事，我也不好多问，只是互相问候近况。

我加了他微信，微信名叫老男孩，让人五味杂陈，有谁见过这个社会底层的中年男人，曾是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男孩，还是一个双眼充满灵气的游戏高手？我见过，所以也感受过真正的快乐。

我想和他在微信上聊点什么，他客客气气的回复着，男人间的尬聊。他真的不像三十年前那个在胡同里隔墙对我怪叫的男孩，我们之间再也不能心无旁骛，回不去了。

大飞很客气的告诉我，趁着疫情防控，摩的被禁了，以后也不允许摩的出现在城区，家乡挣不到钱了。想外出打工，这个岁数也不好找工作，所以想做视频自媒体。正因为打算做主播，才主动和我打招呼，就算认错了，也当练胆了。

我理解他的想法，脸皮耐磨，是一个视频主播的必备素质，大飞想锻炼自己，而且以他的处境和家境，我都能隐隐猜到他运营的思路：卖惨！

顿了顿，大飞又补充说，心里最怀念的，还是和我一起玩的那个暑假。

这句话让我心酸，我能想象，他早早进入社会那天就彻底失去了童年。一个农村打工者，很难在城市遇到把他当伙伴的人，更没有玩耍的机会，连我都怀念有暑假的日子，何况他呢？

既然他提到了那个暑假，我就鼓起勇气，问出困惑我30年的问题：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没回答，我很后悔揭开他的疮疤，也不知道再说什么，聊天戛然而止。

第二天早上，打开微信，看到了大飞半夜给我留的一句话：那晚我真的没偷钱，只是听人说，老板给我们的秘籍是假的，而真秘籍在老板抽屉里，我只想看看秘籍，好带你进水下八关。

这是我想要的答案，我相信大飞为人，奈何相信他的人太少。

母亲曾在大飞奶奶那里听说，正是因为大飞那天晚上去游戏厅偷东西，在学校落下不好的名声，大飞爸爸才不想让他继续丢人现眼，逼他辍学。

一个孩子，只是因为好奇心，冲动一次，就被毁掉一生，这就是命运吗？

和大飞偶遇，让我回忆起了水下八关，所以我特意上网搜索一下：

所谓的水下八关，只是当年盗版游戏卡带容量不够，产生的画面BUG，说白了就是乱码。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水下八关，水下八关是电子游戏史上最著名的谎言。

由此可以推论，当时游戏厅老板为了多赚钱，就说存在进关秘籍。就这么一个谎言，欺骗了我的童年，也改变了大飞的一生。

知道真相后，我欲哭无泪，真的希望一直被欺骗下去。不止水下八关，比如吃药的时候，大人告诉你，这药可甜了；比如看到天上的月亮，相信嫦娥正在上面陪着玉兔。快乐的日子，真的就是心存“相信”的日子。

哪怕水下八关只是谎言，也给我们的童年带来过真真切切的幸福。

可我又希望当年不存在这个谎言，那样大飞就不会去偷秘籍，也不会因此辍学，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生活就是这样的，很多事计较不出对错，也就看不清结局。

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不管曾经的谎言还是曾经的信任，都已面目全非，人所能做的，只是继续生活。

所以，当我收到大飞留言后，回复说，视频号给我，我也想看看你当主播的样子。

他很快回复，不会告诉任何身边熟人，毕竟不好意思，如果自己做出名堂，你们自然会看到。

我心里明白，以他的条件和资质，想做出头非常难，可人都得为希望活着吧？所以我只能对他说：你会做出名堂的！

每个人都有一样的童年，和不一样的成长，我祝福他的人生从此与众不同，心里话。

嗯！

他只回复这一个字，至今再无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