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论语·阳货》
佛肸是晋国赵简子的家臣,担任赵氏采邑中牟的邑宰。鲁哀公五年(公元前490年),晋国范氏、中行氏发动叛乱,佛肸趁机举邑背叛赵简子。孔子当时正在陈国、卫国之间游荡,佛肸派人找到孔子,邀请孔子到中牟共谋大事。
孔子在列国周游已近十年之久,“温温有所试”,却毫无机会。这次见佛肸派使者来请,居然动了心,打算前往。却遭到了大弟子子路的反对。
子路反对的理由很简单,佛肸是叛臣,道义上站不住脚,“老师,你不是教导过我们吗?做恶的人把持政权的地方,君子是不会去的吗?”
《论语》中确实记载过孔子类似的话,“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孔子并没有否认自己曾说过这样的话,但他举出了新的理由为自己辩解。
“对的,我是说过这样的话,但是,我不也说过,最坚硬的东西,是磨也磨不薄的;最洁白的东西,是染也染不黑的。我难道只要匏瓜星吗?怎么可以挂在那儿不让人食用呢?”
孔子的话有两个要点:第一、坚硬的东西磨也磨不薄,洁白的东西染也染不黑,我孔丘坚持道义,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改变。这是在告诉弟子,我应佛肸之邀并非为了利禄功名,而是要去实践道义。第二、匏瓜星挂在天边,虽有匏瓜之名却不能为人食用,我孔丘学富五车,胸有大志,腹有良谋,不出来为民做点事岂不浪费平生所学?
孔子的两个理由可谓正大光明,掷地有声。史料没有记载弟子们听闻此语后的反映,估计也只能哑口无言,只好听之任之了。但孔子虽然说的冠冕堂皇,却没有去。大概过了把嘴瘾,事后想想,还是理性占了上风,赵简子是晋国重臣,实力强劲,而且以公室讨伐叛逆的旗帜号召天下,无论从道义还是从实力上讲,佛肸都处于劣势,这趟混水还是别蹚的好。
我们假设,孔子应佛肸之邀,去了中牟,能实践理想吗?《庄子·人间世》编了一个寓言,主角就是孔子和颜回。
颜回向孔子辞行,孔子问:“你要去哪呢?”颜回说:“去卫国。”孔子又问:“去卫国干嘛?”颜回说:“我听说卫君年壮气盛,独断专行,好大喜功,滥用民力。死亡的百姓象乱麻一样,漫山遍野都是。我想以平生所学,想出规劝卫君的办法,这样卫国的百姓也许还有救吧!”
孔子说:“唉,你去了恐怕难免牢狱之灾。古代的圣人,先求端正自己,再端正别人,自己还未修养好,怎么有空闲去规劝暴君?你知道吗?德行败坏是因为好名,智巧外露是因为好争。如果你用仁义规范这一套来劝谏暴君,你这不是和暴君争名吗?如果你劝谏暴君喜爱贤能而厌恶不肖,你这不是和暴君争智吗?一旦你开口,卫君必定抓住你的漏洞,展开他的辩才,那时,你的眼神就迷惑了,心神也混乱了,内心也准备迁就他了,这样一来,就像以火救火,用水救水,越帮越过分。你开始时顺从他,以后就永远如此了。你如果未取得信任就直言不讳,一定会惨死在暴君的面前啊!”
“再说,当年关龙逢、王子比干勤于修身,爱护百姓,居下位而拂逆上级,结果被夏桀、商纣所杀,这是求名的结果啊。丛、枝、胥敖、有邑这四个小国,四处攻伐,影响到了尧、禹的利益,结果被尧和禹所灭,这是贪利的结果啊!你没有听说过吗,名与利,连圣人都无法超越,何况是你呢?虽然如此,你一定有你的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颜回说:“我外表端庄,内心谦虚,努力行事而忠诚如一,这样可以吗?”孔子说:“不可以,卫君性情浮夸,喜怒无常,这样的人,即使每天用小德去感化他,都不能成功,何况立刻搬出大德呢!他将固执已见,不肯改变,表面同意而内心另有打算,你的想法行不通。”
颜回说:“我假装天真,说话无忌,就不会让别人认为我是有意劝谏。我和别人一样,参见君王时,拱手、跪拜、鞠躬、曲膝,是做臣子的礼节,别人怎么做,我也怎么做,别人也不会有什么挑剔。我处处引用古人之言,反正不是我说的,直言劝谏也不会被诟病。这样做可以吗?”孔子说:“不可以。你这样做可以免罪,怎么谈得上感化君主呢,你还是执着于自己的成见啊!”
颜回说:“这怎么办?”孔子说:“你守斋吧。”颜回说:“我都几个月不喝酒,不吃荤了,这算是斋戒吗?”孔子说:“这是祭祀时守的斋戒,我说的是心斋。”颜回请教,“什么是心斋?”孔子说:“你心志专一,不要用耳去听,要用心去听,不要用心去听,要用气去听。耳只能听风的声音,心只能了解现象,至于气,则是空虚而准备响应万物的,只有在空虚状态中,道才会展现出来。空虚状态,就是心的斋戒!”颜回说:“在不懂这个道理之前,我认为我真的存在;懂得这个道理之后,发现自己未曾存在。这样可以说是空虚状态了吗?”孔子说:“了解得非常透彻了,你可以到权力场游玩了,因为你不再为虚名所动。意见能被接纳,你就发言,意见不被接纳,你就缄默,没有执着也没有成见,一颗心寄托在‘不得已’上,这样就差不多了。”
庄子借这个寓言故事说清了权力场的真像,就是求名图利而已。任何向君王提的意见,都必须有利于他巩固权力,捞取名声和利益,如果做不到,君王怎么可能采纳你的意见呢?更有甚者,你没有得到他的信任之前,你的忠心之言很可能被当做对君主的讥讽、诽谤,这一点孔子也很清楚,他说“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已也”。
因此,庄子建议,一定要把名利忘掉。庄子所说的名,是指名相,仁义也是一种名相,也要忘掉。把这一切忘掉之后,没有执着,没有成见,就好象自己不存在一样,就不会刻意的谏与不谏,一切随机,但不寻机,也就不会惹来猜忌,从而避免了灾祸。
庄子的思想与孔子有何不同?庄子首先要保全自己,孔子为实现理想为第一要务,因此,公山不纽、佛肸召之,孔子欲往。而楚王派使者请庄子当国相,庄子幽默的说:“我宁愿象泥鳅一样在烂泥塘里打滚,也不愿象千年的灵龟被宰杀之后,龟壳被供奉在神圣的殿堂里面啊!”
孔子未赴佛肸之邀是万幸。佛肸请孔子,大概有两个理由,一是孔子是伟大学者,在列国间很有影响力,如果孔子来了,可以壮其声势。二是孔子有一批有能力的弟子,可以为其所用。至于孔子恢复周初礼乐制度的理想估计佛肸是不会接受的,因为按照这个制度,身为判臣的他哪里有自己的位置呢?
儒家的可爱之处就是他不太计较现实的功利,而醉心于一个宏大的理想。但政治就是玩功利的,你不谈功利,你也就没得玩了。所幸的是,玩功利的不愿明说,因为一旦明说了大家都懂了,神秘的光环就没有了,来抢的明白人就多了。因此,他们给儒家留了一席之地,让天下人都读孔孟书,让天下聪明人皆入吾彀中。又岂是儒家之本意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