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遇见程锐之前,倪冬雪一直觉得人生是没有任何希望可言的。
她之所以没有选择死亡,而是坚持活到现在,完全是为了不让卧病在床的母亲受到打击。除此之外,父亲喝醉的时候有她承受他的拳头,也能让母亲和妹妹少受一点伤。
每天早上睁眼时,她发现自己又挺过一天,又迎来一次日出,总会觉得怅然。这漫长的一生,还会有多少个日日夜夜需要去熬?而这所有的一切,又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
继续念高中是母亲的主意,向来沉默又懦弱的母亲在那个夏天难得地倔强了一次,提高音量跟父亲争论了很久。最后他们停止了争吵,将倪冬雪叫过去,父亲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问道:“你想不想读高中?”
十六岁的倪冬雪不想让母亲失望,但挣扎了许久,她还是小声说:“不,不想。”
她是真的不想再念书了。
拜父亲从不离身的酒瓶所赐,她从小就有些笨。自上学起,她的成绩就从没好过,即使很努力很努力,也顶多保持中游水平。
班上的女生都有自己的小团体,她胆小、自卑,几乎没有相好的玩伴。每次课间上厕所,别人是三三两两牵手而行,她却是一个人,显出可耻的孤独。
偶尔有老师随手点到她回答问题,她站起来,大多数时候是不敢吭声的。就算是被点起来念课文,她的声音也会发抖,断断续续的,让老师耐心尽失。待她坐下后,男生们便会哄笑,或是模仿她轻微发抖的声音,让她涨红了脸,只恨不能将身体缩到最小。
她觉得自己应该算是这个班上甚至是这所学校里最不起眼的女生了。她多么希望所有人都能遗忘自己,当自己是透明的。但以简暮城为首的那帮男孩偏偏就爱嘲笑她,只要她一出现,他就会带头念:“远看金光闪闪,近看麻子点点,倪冬雪啊倪冬雪,你脸上为什么那么多鸟屎?”
其实她脸上只有几颗雀斑,不过因为皮肤白皙而格外明显而已。因为这句话,她无数次梦见自己脸上真的长满了麻子,落满了鸟屎。
她讨厌简暮城,也讨厌学校。
“我……我真的不想再读书了。”她低着头,用力绞着手指,艰难地说。
“啪!”父亲一个耳光甩过来,打得她左边耳朵嗡嗡响:“你以为老子愿意让你去读书啊?你一看就考不上大学,读那么多书有个屁用!但是你考上了不去读,别人会以为我坑你,所以你还是给老子规规矩矩去继续读高中!”
扔下这些话后,父亲拎上桌边的酒瓶,转身出门找活干去了。
大门“砰”的一声关上。
妈妈不住地流泪。她常年卧病在床,不能怄气,倪冬雪于是坐下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妈,我去。”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终于也落下泪来。
梦想还是落空了,为了母亲和妹妹,她不得不妥协。
还有三年,她应该可以熬过去吧。
2
高中开学的第一天,倪冬雪在教室里见到简暮城,只觉得心凉了半截。果然,看见她以后,简暮城走过来,大声而愉快地说:“麻子妹,咱们又见面了!”
很多人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倪冬雪满脸通红,默默地垂下眼睑,不说话。
按照惯例,人人都要进行自我介绍。
首先自我介绍的是站在讲台上的那个年轻的男人,如果不是因为没穿校服,倪冬雪甚至会以为他是自己的同学。
“我叫程锐,是你们的班主任,会跟大家共同度过未来的三年。你们是新生,而我也是新老师,刚从大学毕业,所以比大家大不了几岁。大家平时叫我程老师,下了课可以叫我老程……”
倪冬雪没心思听班主任讲话,心里满是对未来的恐慌。怎么会又遇上简暮城呢?他为什么就不能放过自己呢?
轮到倪冬雪自我介绍时,她站起来,尽量让自己勇敢一点,但声音还是很小,并且有些颤抖:“我叫……倪冬雪,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说完她鞠了个躬,迅速坐下。
像对其他人一样,程锐带头鼓掌,但掌声稀稀拉拉的,因为同学们对她完全没有好奇心。程锐鼓完掌后,微笑着对她说:“倪冬雪,以后在班上要大胆一点,不要害羞。”其他人这才纷纷转头看向这个唯一让老程开口点评的女孩。她满脸通红,不敢看人,只是猛点头。
“她一向都那样啦,胆小得很。”简暮城用谈论自家小狗一样的嫌弃的语气大声说。
即使没抬头,倪冬雪也从各种目光中感受到了几丝不善,简暮城和程锐对她的格外关注已经引起一些女生的不满。
高中生活跟初中比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同,但似乎又有点不同。因为住校,一周才回家一次,挨打的机会少了很多。在寝室里睡倪冬雪旁边的女孩叫沈媛,性子温柔,在教室里又凑巧跟她同桌,于是两个人慢慢成了朋友,互相作伴,她总算不再那么孤独了。
但高中的学习比起初中更加吃力。第一次月考,全班六十个人,她考了五十二名。
程锐按照成绩单上的顺序,在空闲时间把每个人都找到办公室去谈话。简暮城是名单上的第五个,午休快结束时他才从办公室回来。经过倪冬雪的座位时,他瞧见她正对着三十几分的数学卷子发呆,便拍了拍她的卷子,声音不大不小:“麻子妹,你怎么这么笨,这么简单的题才考三十几分,你对得起我们初中的数学老师吗?”
倪冬雪没理他,他见周围有人抱着看好戏的神情在注意自己,觉得有些下不来台,微微提高音量说:“笨就笨吧,还连话都说不清楚。”
“简暮城,你干吗老跟她过不去?”坐倪冬雪后面的男生有点看不过去。
“你少管闲事!麻子妹自己还没说什么呢,你心疼啦?”他边说边推开那个男生。
原本只是出于善意的男生气不过,正要动手,却听见教室门口传来程锐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两个男生被叫到办公室,倪冬雪埋着头,用力绞着手指,觉得难堪。沈媛轻轻拍拍她的肩安慰她。
第二天晚自习,倪冬雪被提前叫到办公室。
夏日的七点刚过,天还没黑尽,校园里的路灯已经次第亮起来。办公室里的日光灯雪白,除了她和程锐再无别人。
是那种夏天傍晚特有的安静气氛。
“倪冬雪,平时怎么不太爱说话?”程锐指着另一张凳子,“坐。”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
倪冬雪小心翼翼地坐下,像以前任何一次面对老师谈话一样,低头,沉默。一般沉默上几个回合,她就能解放,回去教室了。
“你是独生子女吗?还是家里有兄弟姐妹?”他又问。
她小声说:“有个妹妹。”
“妹妹多大了?在哪里念书?”
提起妹妹,她的话稍微多了起来,说起妹妹优异的成绩,颇感骄傲,声音也不发抖了。
“想过将来考什么大学没?”待她恢复沉默,他又问。
她想起父亲那句“一看你就考不起大学”,再想想自己五十二名的成绩,眼眶竟然红了,一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程锐没催她,只是温柔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从未见过的温柔的目光里,她竟然觉得自己像摔跤的小孩遇见了心疼自己的大人,有了依靠,然后放心地哭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把长久以来藏在心底的苦恼慢慢讲了出来。
那天之前,她从不觉得自己如此被人重视,从来没人肯耐心听她讲那么长的话。
他并没有说太多的场面话来安慰她,只是听她讲述,这已经足够了。
对于她耿耿于怀的简暮城,程锐微笑着说:“他只是不懂事,不懂得怎样表达自己。你相信我,其实他一点也不讨厌你,不要因此而感到自卑。”
她不是很相信,但仔细想想,又觉得简暮城仿佛真的没那么可怕了。
3
体育课上,练习排球,倪冬雪以前从没打过排球,很紧张。轮到她发球时,一时心慌,球歪着飞出去,打在了隔壁场地一个男生的肩膀上。
“喂!麻子妹!你打人还是打球啊?笨死了!”那个男生不耐烦地揉着肩膀,然后捡起排球要扔过来。倪冬雪吓得语无伦次,一个劲地道歉。
“砰!”对面飞过来一个排球砸在他的胸口,他火大地看过去,是简暮城。
“麻子妹是你喊的吗?”简暮城一脸愤怒。
男生先是将倪冬雪这边的排球狠狠地砸过来,正好砸在她的脸上,鼻血混着泥土顿时弄得她脸上和胸前一塌糊涂,接着又飞快地把另一个球砸向简暮城:“老子爱怎么喊就怎么喊,你以为你是谁啊?麻子妹又不是你的专属称呼!”
这边女孩们已经尖叫成一团,简暮城见倪冬雪受了伤,把球往地上狠狠一砸,就向着那个男孩冲了过去。
体育老师急忙让沈媛和几个女生扶倪冬雪去校医务室,又拉开打架的男生,然后急忙给程锐打了电话让他过来处理。
倪冬雪的鼻梁和脸颊微微肿了起来,去宿舍换过衣服后,她低着头回教室。即使是从后门进去,也还是有人不断地回头看她。
有女生阴阳怪气地聊天:“简暮城是不是有病啊,居然为了麻子妹跟梁忠打架。梁忠可是出了名的打架王。”
“对啊对啊,他不是最讨厌她了吗?”
“那可不一定,你看你整天抱怨你家的狗乱撒尿,心情不好就踢它,但你表弟打它一下你就心疼得半死。”
“麻子妹又不是简暮城家的狗。”
沈媛故意大声拉开凳子扶着倪冬雪坐下,又“啪”的一声把语文书摔在桌上:“苍蝇嗡嗡嗡真是烦死了!”
倪冬雪拉拉她的手:“没事。”
其实她心里乱糟糟的,又难受又慌张。简暮城打架真的是为了自己吗?她得罪梁忠了,以后不会被为难吧?
经历过最初几天的乱七八糟后,倪冬雪发现梁忠没有刻意找自己的麻烦,简暮城对自己也还是像以前一样恶声恶气的,才终于放下心来。
她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学习上。
因为她不想让程锐失望。
程锐几乎每隔一阵子就会在课堂上提问她,她仍是声音细小并且发抖,回答得断断续续,但他始终很有耐心,肯等她把话说完,并且用眼神鼓励她大声一点。
从小到大,她遇见过很多老师,程锐是唯一一个对她如此有耐心,肯在她身上花心思的。
当她发现自己开始期待第二天,期待上语文课,期待见到程锐时,她觉得自己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愉悦。
原来有期盼地活着是如此快乐的一件事,每一节语文课她都全神贯注,以便他一旦提问自己,可以回答上那些问题。
又一次月考成绩下来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语文122分,全班最高分。
她明显感觉到程锐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充满喜悦和鼓励。
周末回家时,她把成绩单拿给母亲看。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外面回来了,仍是满身酒气,冷冷地推开她:“考不上大学顶个屁用!去煮饭。”
她一个踉跄,却并不觉得难过,甚至从父亲冰冷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安慰。
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她一边洗菜,一边心里难得地轻松起来。
4
数月后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被梁忠带人拦在学校后面时,倪冬雪紧紧攥住手里装着生活用品的袋子,心狂跳,害怕得要命,却不敢表现出来。
“对不起,上次……我,我不是故意的,不该打到你。”她先上前一步,主动道歉。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简暮城是故意的。这小子自己不怕挨打,但我知道他怕他的心上人挨打。”他走到她的背后,手指绕着她的马尾,“怪只怪你是简暮城的心上人。”
她害怕极了,声音发抖:“你应该……搞错了,他……从初中开始,就很讨厌我。”
“别装了,你见过哪个男生会为自己讨厌的女生打架的?”梁忠一把抢过她的书包和袋子,将里面的东西通通倒出来。冬日的寒风刮过来,将她的东西吹得满地都是。
这时,两个女生走过来,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提起来,其中一个女生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麻子妹,就你这样也值得简暮城喜欢?”
“就你这样也值得老程特别关注?”
“啪!”另一边脸被另一个女生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去告状,告诉你的情哥哥,让他来找我替你报仇。”梁忠扔下这句话,带着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倪冬雪捡起书包和袋子,把自己的东西装好,待想哭的感觉被压下去,脸上烧灼的感觉也退下去,才慢慢走进学校。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发生过什么,但程锐把她叫到走廊上,轻声问她的脸为什么有点肿时,她还是哭了。
她在程锐面前就是这么脆弱。
“爸爸今天心情不太好。”她这样回答他。
他叹了口气,眼睛看向远方:“冬雪,不要难过,再过两年,等你高中毕业,就去远方上大学,到时候那里会有你的新天地,他再想打你也打不了了。”
程锐叫她冬雪。她轻轻低下头,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栏杆上。
天大的委屈都不算什么了,一切总会过去的,现在比起以前已经好多了。至少对她来说,世界上还有一个程锐存在,是她的慰藉,不是吗?
没过几天,简暮城突然送了十一朵上好的英国玫瑰给沈媛。
“沈媛,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一直没有告诉你。最近关于我的流言太多,我觉得有必要向你澄清。”他高调地当着所有同学的面表白。
沈媛毫不犹豫地把花狠狠地摔进垃圾桶,白了简暮城一眼,转头紧紧拉住倪冬雪的手。
七天。短短的七天之后,沈媛就牵起了简暮城的手。
倪冬雪其实并不介意,毕竟无论和谁在一起,沈媛还是自己的好朋友。可沈媛却自觉无法面对她,不再和她结伴同行,甚至找程锐申请换了座位。
倪冬雪就这样失去了她唯一的朋友。
她不怪沈媛,只怪简暮城。他给了她三年糟糕的初中生活,给了她噩梦,给了她讨厌的外号,还夺走了她唯一的朋友。
因为程锐而学习有所好转的倪冬雪自此重新低沉下去,变得更加孤独,更加沉默寡言。
程锐在她语焉不详的周记里批注:我还是喜欢你坚强,对未来怀抱希望的样子,你可以的,我相信你。
她不知道程锐是否了解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但看到那句话,她无法抑制地掉下泪来。
不要,她不要就此消沉下去,他说他喜欢自己怀抱希望的样子,自己不能让他失望。
哪怕很难很难,她也要拼尽全力,成为他喜欢的样子。
她开始喜欢上写周记,每次都写很长,程锐总是认真批阅,将她出彩的句子标出来,在文章的最后写上评语,从不敷衍。
后来他还把他觉得适合的文章推荐到校报,她的文章第一次发表那天,她拿着那张薄薄的报纸,又兴奋又鼻酸。
她仍然偏科,数学差得厉害,但语文成绩已经以绝对优势常年占据榜首,成为全年级语文老师都知道的“老程的得意门生”。
以这样的方式和程锐产生联系,和他的名字连在一起,已经给了她极大的快乐和安慰。
5
简暮城和沈媛的恋爱没能持续多久就结束了。没过多久,他又和隔壁班一个倾慕他已久的女生在一起了。也许是恋爱占据了他大部分精力,他很少再跟倪冬雪过不去。
对倪冬雪而言,只要没有他的刁难,在学校的生活就会轻松几分。她只是有些心疼沈媛,她分手后瘦了不少,应该是受伤很深。
可沈媛坚决不肯跟她再做朋友,她也无从安慰沈媛。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是有心去安慰别人的人了?偶尔想起来,她会觉得惊诧,然后又有细碎的喜悦。是因为程锐吧。因为他,她才慢慢好起来,才成为如今的她。
次年春天,市里为了旅游开发,模仿四川乐山的嘉阳小火车,修建了窄轨铁路,开通了小火车。为了造势,旅游局向社会征稿,以本市小火车为主题,重奖万元征集好文章。
程锐在教务处看到上面发下来的征稿通知,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倪冬雪。为了帮她找灵感,程锐让她周日早点来学校,他带她去现场坐小火车,体验体验。
倪冬雪原本是没有信心去竞争奖项的,有文采的人那么多,她算什么?但程锐为此要专程带她去坐小火车,叫她怎能不心动?
她只是没想到会遇上简暮城。
小火车沿途正是春日繁花盛开之处,美不胜收,因此一到周末便人满为患。程锐买了票,两人好不容易挤上车,刚坐下,便听见有人阴阳怪气地喊:“哟,程老师,好巧啊。”
不用回头倪冬雪也知道是简暮城。他的声音她听了这么多年,绝对不会听错。
程锐跟简暮城打招呼:“是呀,真巧,你们也来坐小火车呀。”
跟简暮城同行的,还有好几个男孩。
倪冬雪紧张地等待着那一声“麻子妹”,可出乎意料的是,简暮城竟像没看见她似的,径直往前走去。他们的座位在车厢的尽头,坐下之后,两边都看不见对方,倪冬雪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程锐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没事啦,不用这么紧张。”
她点点头,心情重新明媚起来。
小火车很美,沿途的风景也很美,和程锐同行相处的时光更美,倪冬雪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快乐过。
当天回去后,她便一气呵成写出了小火车的主题征文,程锐看过之后赞赏有加,一字未改便交了上去。
如果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倪冬雪说什么也不会去坐那趟小火车。
不知怎么的,高二年级突然开始流传一种说法,说程锐跟自己的学生搞师生恋,两个人还一起去旅游。倪冬雪没什么朋友,自然不知道这些传言。直到有一天,她的周记本被撕成一张一张的纸在班上传阅,以简暮城为首的一帮人阴阳怪气地念着她写的句子,念着程锐给她的评语,她这才知道,自己和程锐早已在众人口中被传得不成样子。
她红着眼睛扑上去,一张一张抢回自己的文字,像疯子一般跟任何一个不肯把纸还给她的人撕扯。尤其是简暮城,她简直恨透他了。
那些人从未见过温顺胆小的倪冬雪这个样子,都有些吓到,乖乖地把纸还给她,只有简暮城例外。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本子,说:“你别想抵赖,我亲眼看见你和老程一起坐小火车,有说有笑亲热得不得了,你们明明就是在谈恋爱。”
“不许胡说!”倪冬雪气疯了,程锐是她的神,简暮城怎能这样侮辱、诋毁他?
“大家都看见了,明明就是事实,怎么能叫胡说呢?”简暮城说着就咬紧了牙关,但那时他并不知道,自己如此失去理智,其实是因为嫉妒。
“还给我!”倪冬雪一手抓着他的衣服下摆,猛地跳起来,终于将那些纸给抢了回来。简暮城没站稳,猛地向后倒去,撞到课桌,课桌倒下撞到其它桌子,一时之间,教室里乱成一团。
“干什么呢!”只听一声怒喝,校长和教导主任一行人走过来,脸色难看地分别将他们叫到了不同的领导办公室。
倪冬雪没想到那就是自己高中生涯里最后一次见到程锐。
教导主任找她谈话,问她是否在跟程锐谈恋爱,她坚决否定了。
找程锐谈话的是校长,那天,程锐在校长办公室待了很久,没有人知道他们谈话的最后结果是什么。但接下来的几天,倪冬雪班上的语文课上的都是自习,教师办公室里也没有见到程锐的身影。
再到周一,来了一个新的语文老师,从前的英语老师变成了这个班的班主任。
像是有意回避什么似的,关于程锐,竟然没有一个老师向大家解释过什么。有大胆的学生去问,被问到的老师也只是勉强笑笑,不说话。
倪冬雪给程锐打过一个电话,他接了,只说自己很好,虽然辞职了,但已经找到了新工作,鼓励她好好念书不要放弃。等到她考上了梦想中的大学,自己再来为她庆祝。
几个月后,关于小火车的征稿结果出来了,市里专门举行了颁奖典礼。倪冬雪的文章获得了青少年组的一等奖,奖金一万元。从市里领了奖回来,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学校领导又当着全校师生给倪冬雪发了奖。
如果是往常,倪冬雪一定会紧张得双腿直打颤,双手直发抖。
可现在,她以从未有过的淡然,迈着坚定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上了领奖台。
站在高高的台子上,她看着台下众人,那么多张面孔,但她最想与之分享这份荣光和喜悦的那个人,却已经不在这里了。
甚至连电话号码也成了空号。
从此以后,她只能靠自己了。
6
填志愿时,简暮城来问过倪冬雪想报哪里,倪冬雪冷冷地看着他,只说了四个字:“关你屁事。”这是那件事之后,她第一次跟简暮城说话。
倪冬雪高考发挥得不错,稳当地考上了自己心仪的学校。
她记得程锐说过,等她考上梦想中的大学,会来为她庆祝。可她联系不上他,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否知道自己考上了。
毕业典礼那天,简暮城约她私下见面,想对她说些什么,却被她拒绝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在大学里,她竟然再度见到了简暮城。原来他报考了那所与她的学校只有一墙之隔的学校。
他在图书馆门口拦住她,她像不认识他似的绕过他往前走。他追上来,用从未有过的沮丧的声音唤她的名字:“倪冬雪。”
她不理。
“对不起!”他急切地说。
她仍然不理。
“对不起,我为我曾经做过的蠢事道歉。我……其实我一直喜欢你,从初中开始就喜欢你……我恶作剧、捉弄你,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他快走几步跟上她,急切而热烈地说。
“闭嘴!”倪冬雪停下来,转头看向他时,已是满脸泪痕。
“道歉有什么用?道歉了时光就能倒流吗?我就能不被嘲笑吗?道歉了,我就不会失去我唯一的朋友,老程就不会辞职吗?凭什么你认为自己做过那么多的浑蛋事,一句道歉就可以抹去?”
“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只是,只是想接近你……”他被她的眼泪吓到了,嗫嚅着说。
“那么,希望你离得我远远的,能有多远就多远,最好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她一字一句说完,再也不给他任何机会,大步离开了。
大二这年,倪冬雪的父亲患肝癌去世了。随着他的去世,让母女三人痛苦不堪的往事也逐渐淡去。
大三这年,倪冬雪的妹妹考上了省城那所全国排名前十的大学。
大四这年,倪冬雪成功应聘到一个新闻网站做编辑,工资不算太高,但足够养家糊口。
这四年,她学了自己最爱的中文,选修了心理学,尝试自己治疗自己;这四年,生活在好转,一切都在变好,只除了她心里一直有个洞。
毕业之后,她回过一趟家,又去省城看望妹妹。吃饭时,妹妹聊天提到她兼职的地方:“姐,你知道吗,我那天才知道,我们学校老总以前是你们高中的老师呢,叫程锐,长得可帅了。”
“你说什么?”倪冬雪愣住了。
“你认识他吗?听说他没当几年老师就辞职了,你看现在人家办培训学校办得风生水起,奥迪都开上了。要是当老师,估计这辈子也买不起。”
“你有他的照片吗?”倪冬雪艰难地问。
“有啊,我给你看他的朋友圈。”妹妹边说边打开手机给她看。
世界仿佛静止了,穿过这么多年时光,倪冬雪终于再一次见到了程锐。他比当年略微长胖了一点点,但丝毫不影响他的帅气。他笑得很开心,穿着得体,看得出来这些年过得不错。
“他老婆今年刚生了个女儿,长得超可爱……”妹妹还在说着。
倪冬雪有些想落泪,但最终还是笑了。
看到他过得好,她就放心了。
只是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他欠自己一个庆功会。
算了,就让他永远欠着吧。
之后,倪冬雪便返回工作地,开始了像这座城市里每一个平凡人那样的上班族生活。没过多久,简暮城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她的号码,给她打来电话说:“倪冬雪,四年了,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至少,跟我见个面?”
四年过去了,倪冬雪早已不是当初的倪冬雪,得知程锐过得很好,她也终于打开心结,放下了对简暮城的怨恨。所以她平静地说:“简暮城,如果你将来再喜欢上别的女生,尤其是一个不那么自信的女生,你记住,一定要对她温柔。胆小而自卑的女生的心,只有温柔才能走进去,幼稚的恶作剧只会伤害她、摧毁她。”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知道我错了……”简暮城听得心里一阵阵发紧,不知怎么的,说话竟带了哭腔。
“不用再道歉了,我已经原谅你了。”倪冬雪说完,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
她没想过自己会原谅简暮城,但过去这么多年,她终于还是原谅了他。原谅他,也是原谅从前那段糟糕的时光,原谅自己所走过的那段艰难的路。
真好,她终于拥有了原谅的能力。
【完】
我是念九/愿我有幸
能陪你度过那些难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