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江上的决战
辽阔的汉水上,风急雨骤。
滔滔浊浪中,一艘小船正顺流漂着。韩凤飞披着蓑衣站在船头,清笛横吹,她的侍女翠儿正在舱里闭目养神。空灵的笛声没被暴雨声欺压住,不绝如缕地在两岸的高山间回荡着。凤飞不时四处张望着,神色有些不安。当船进入襄水段后,突然看见前面有一艘船横在水上,船上立着一个手持钓杆的白衣男子。她继续吹着笛子,任由自己的船径直撞了过去。
“无伤师兄。”凤飞向白衣男子打了声招呼。“飞飞师妹。”白衣男子名叫完颜无伤,他神色忧伤,说:“你到底还是来了。”“我怎能不来。”凤飞叹气道:“总要有一个人来替你们收尸吧。”“呵呵,也对。”无伤笑了笑说:“要不,我们先切磋一下,给你一个杀死我的机会?”没等答应他就拿起身边的铁桨打来,凤飞忙用笛子招架,两人就这样开始隔船打斗。
铁桨虽威力巨大,但凤飞身手灵活并不曾被它打中,反而在闪转腾挪中运掌挥拳,把无伤击中几次。“不错,身手还是这么好。”无伤说。“其实我的武艺早就生疏了,承蒙师兄让着。”凤飞说。
“那我们别打了,上这条船来吧。”无伤说:“趁还有时间,陪师兄我喝几杯酒。”“好吧。”凤飞说着就跳上无伤的船,脱下蓑衣,两人隔着案子坐下。“飞飞师妹,对不起。”无伤满脸歉愧:“因为我和他,你这辈子受的痛苦太多啦。”“没关系的。”凤飞说:“此生能遇见你们两个,我很高兴。”无伤一连喝了两杯酒说:“你真的高兴的话就请你笑一下给我看好吗?别一直苦着脸过日子,我看着心疼。”“不能了。”她说:“已忘记怎么笑了。”
无伤准备再倒一杯酒时,几支箭突然射了进来,凤飞边喝酒边用笛子把它们打开。“他们来了,你小心点。”无伤说着就拿了一把弓冲了出去,站在船头看着那快速逆流而来的三艘大船。他并没有带箭,只把射过来的箭接住再射回去。
凤飞觉得他这样炫技太玩命了,就赶忙走了出去,那三艘船上的人一见到她就立即停止了射击。凤飞看着那三艘船的人,柔和的目光最终定焦在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身上。
那个令她日夜牵肠挂肚的人就在眼前,虽然他面色冰冷地仰着头不看她,她仍旧想马上飞扑过去,哪怕是会被他杀死。当她正准备要这么做时却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就看着无伤说:“师兄,你在酒里......”
将要倒下时,翠儿冲了过来把她抱起,回到她们的船上。
2可爱之人
韩凤飞本是流落街头的无名孤儿,五岁时被凌波门掌门叶裴看中,收为弟子。她被告知自己名叫韩凤飞,是韩世忠后人,虽无证可考,但她深信不疑。
凌波门原是中原抗击金国武林的第一大帮,北宋时曾多次组织弟子前去挑战金国各大门派,未尝败迹,因此也结下不少仇家。到了南宋绍兴年间,金兵大举入侵,效忠金主完颜亮的狼牙帮趁机联合军队围攻位于洛阳的凌波门。
此战历经两日两夜,凌波门几近覆没,只有门下剪梅堂堂主叶裴带着十多人成功突围而出。凌波门在襄阳的万山重建后一直都无法恢复往日的强盛,到后来只剩叶裴和他的两个徒弟——韩凤飞与颜无伤。
叶裴一直惦记要找狼牙帮报仇,因为他的一家老少都死在那场围剿之中。但因自己已断了一只手,整个武林也呈现着一片颓靡之气,他实在是有心无力。他一眼初见到凤飞时就觉得她的悟性很高,收为徒弟后就把毕生绝学都教给她,并不断给她灌输憎恨金人的思想。
而颜无伤则是一位朝廷官员的儿子,很小时就被送上山学艺,他的天赋也极高,练功虽有点懒散却也依旧进步神速。他这两个徒弟从小感情就很好,非常有默契,以致后来两人联手时简直就是无懈可击。
凤飞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叶裴叫她恨金人,她就恨;叫她杀金人,她也马上去杀。凤飞十八岁那年,叶裴下山到处奔波游说,成功召集了一批抗金义士。他们和他的两个徒弟一起驱马北上,渡过江水,打击了金国的几个小帮派后,夜袭狼牙帮,凤飞最后还亲手把狼牙帮帮主的头颅砍下以决定战局。
狼牙帮经此一役后溃不成帮,从此销声匿迹。无伤他们一战成名,凌波门也重新获得中原各大豪侠的重视,一时间上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叶裴很欣慰,觉得有徒如此,此生无憾。
可惜好景不长,两年后,颜无伤的父亲被人查出竟是金国派来的奸细,将被凌迟,无伤得知消息后就不辞而别,大闹法场救得父亲后一起逃回金国。叶裴没想到自己一手培养的弟子竟是金人,气得病倒在床,把这俩父子大骂一番后就愤然离世。
韩凤飞一下子失去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人,一时也感到生无可恋。她那时已和无伤暗生情愫,差点就要托付终身,没想到会横生出这么一劫。她有想过到金国去找他,但师父临死前一再叮嘱要她此生把无伤当仇人,如果有机会就杀掉他。
凤飞无论如何也无法憎恨无伤,在她心里他不是金人也不是宋人,只是可爱之人。她也想不明白,既然他是金人,那为何还要去讨伐金国的帮派?
不明白,他怎么就忍心抛下她。
3白竹
后来凤飞去苏州拜祭了一下她那不知真假的先祖——韩世忠与梁红玉,还到当年的黄天荡战场游览了一番。当爬上金山俯瞰浩荡的长江时,她本想是一跃而下的,但一阵大风突然吹来,隐约地似乎还带有一阵阵激昂的鼓声。她如当头棒喝,立即改变主意了,转身返回哀鸿遍野的人间。
生逢乱世,一个女子能为天下苍生做点什么?她还是很迷惘。
她那时已身无分文,一路风餐露宿回到凌波门后却发现那里已被强盗占据。她腹空力乏本不想与之冲突,但见一书生模样的人被缚堂中而心生怜悯,遂出手相助。
她强作精神,大声报出自己的身份希望那些强盗能知难而退,可惜他们偏不怕死,反而把她围成一团。看着他们那贪婪的眼神,她知道只能拼死一搏了,但才摞倒两个就已头晕目眩步伐不稳。看着那些强盗淫笑着要扑上来,她只有一个念想,就是把刀对准自己心口刺下去。
但刀不知被谁打掉了,她随即昏死过去……
醒来后,她就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边没有其他人。努力回想了昏迷前的事,她有些悲哀地猜测自己难道已遭淫贼污辱了?这时有人开门进来了,看样子是个丫头,她闪电一般地跳下床去掐住丫头的脖子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人?”
她没注意自己的力度,丫头被掐得根本就说不出话来,连气也快透不出了。
“请女侠手下留情。”一把清朗的声音传来,凤飞一看,原来是那个书生。她赶紧把手松开,对丫头一连说了几声抱歉。
“上次多得女侠出手相救,白某我定当好好报答。”书生说。“我……好像也没能把你救出来吧?”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到底是怎样逃出来的?”“你请坐。”书生说:“我叫白竹,是这里的主人。你先吃点东西,其他事我再慢慢跟你说。”
原来,就在凤飞准备自杀时,白竹府中的家将赶到了。他们把那些强盗通通杀光,救了白竹后就把凤飞带来这里。
“这么说,我最终还是被你们救了,我应该多谢你才对。”凤飞说。“谁救谁都无所谓。”白竹说:“难得出去走一遭却遇上劫匪了,看来以后我还是呆在家里好了。唉,想不到曾经威震江湖的凌波门竟然变成贼窝了。”
凤飞苦笑一下,说:“战祸连年,山河飘零,也许落草为寇也是迫不得已。”
"姑娘......”白竹眼带仰慕,说:“看你气度不凡,该不会就是鼎鼎大名的凌波女侠韩凤飞吧?”“嗯,我是。”凤飞觉得白竹的样子有点好笑。
“太好了,我素来仰慕侠义之人,之前原本就是想去拜访你的。”白竹神色激动,差点就要握住凤飞的手表达仰慕之情了。“女侠你没急事的话就先在寒舍住一段时间吧,反正凌波门已破落如此,等你身体休养好再走也不迟,到时我再提前叫人去凌波门收拾修缮一下。”
凤飞神色淡然地盯着白竹好一会儿,白竹微笑着与她对视,那清澈的眼睛,令人安心。
“好吧。”她说:“谢谢你。”
初夏的阳光斜照进来,凤飞看看窗外的风景,心想无伤此刻到底身在何方。
4安静美好的日子
白竹说他有三个哥哥,都做着很大的生意,并各有各的府邸。他的这座位于江陵的大宅是他的哥哥们出钱修建的,规模很大,有小桥流水也有竹风花影,是追求宁静淡泊的他读书写作的好地方。
凤飞在白府住下后,白竹一有空就去陪她谈天,他还教她写诗弹琴,她开始只是应付性地学了学,但不久就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上这些文雅的玩意。一个月的时光就这么安静地过去了,白竹虽丝毫没有逐客的意思,但凤飞觉得也不好意思再住下去了。
白竹似乎很喜欢她,但她的心还念着无伤,不想接受其他男人。可是她一直都无法开口说要离开,因为她也很彷徨,不知出去了又能到哪里去。
那个差点被掐死的丫头就是翠儿,她被安排做凤飞的贴身侍女。凤飞经常向翠儿打听外面的事,因为翠儿是个活泼嘴甜的女孩,又精通医术,全白府的人都喜欢她,都乐意给她讲外面的八卦。
翠儿告诉凤飞,颜无伤本姓完颜,因为他爹在大宋当官期间得到很多机密资料而被金廷封了大官,无伤不久后也做了大将军,还迎娶了公主,一时风光无限。
听到这消息后凤飞心里是欢喜的,虽然他娶了其他女人,但只要知道他过得很好,她也就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白竹对她愈加殷勤,照顾无微不至,她很感动,但就是不想动心。她有时也会感慨,过了十多年摸刀弄枪的日子,不曾想有一天也会像个淑女一样,安稳静好,让琴棋书画代替了冰冷的兵器。
这样的生活她是眷恋的,外面的世界风雨滂沱,她怕。
5一阵风,一场梦
在寄居白府几个月后的一个秋风萧瑟的晚上,凤飞与白竹在书房里谈论金国学者元好问的作品,昏黄而温暖的烛光下,白竹那严肃认真的读书样子很迷人,她不自觉地就看着发起呆来。
门被轻轻推开,一丝秋凉渗了进来。她以为是风,就起身想去关上,但白竹拉住了她的手,叫她别去。这时她才注意到门外站着一个人,虽然只有灰暗的轮廓,但也认得是谁的身影。
“无伤师兄?”她轻轻地唤了一声。白竹赶紧起身把凤飞挡在身后说:“来者何人,你想干什么?”无伤并不答话,只放了一箭过来,凤飞被白竹挡着虽只听见弦响,却神经反射般地立即把还傻傻站着的白竹推开,结果自己中箭了。这时白府的家将已赶了过来,在外面和无伤激烈地厮杀着。
“你这傻瓜,怎么不懂得躲开啊?”凤飞说捂着中箭的部位说。“可是你在我后面啊。”白竹担忧地看着凤飞说:“这可怎么办,你不会死吧?”
“别小看我,我是习武之人,中一箭没什么大不了的。”凤飞强忍剧痛,微笑说:“不像你,娇皮嫩肉的,肯定会痛得满地打滚。”
白竹吃力地抱起凤飞走出门外着急地大声喊着翠儿,他快步走着,撕心裂肺地叫着。凤飞微笑地看着他,他那着急的样子真让她感动。她神志逐渐迷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安心地睡着了。
这一夜就像一场梦,以至于第二天醒来时都无法确定无伤是否真的来过,但可以确定的是白竹没有离开过她,他在床边守了一夜。
她看着熟睡中的白竹,一点小小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6岁岁长相见
凤飞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这期间白竹每天都亲手给她熬药喂药,闲暇时就给她读一段诗文或弹一首琴曲。天气渐渐冷起来,凤飞从来没经历过这么严寒的冬天,但天气再冷白竹也会准时起来去看望她。
他对她的好就像润物无声的绵延春雨,慢慢令她有了依赖,渐渐地,她对无伤的感情越来越淡,对他愈加倾心。
半夜醒来时,她偶尔还是会想起无伤,想起他俩一起度过的所有美好岁月。她怀念他们一起走过的那段热气腾腾的征途、那初生牛犊的无畏勇气,怀念那流不尽的汗水、挥发不完的活力、月光下四处飞溅的鲜血,还有他的飒爽英姿。
她知道那些日子都已不可再来,虽有遗憾,但幸运的是现在已有另一个人正在耐心地给她编织另一段同样美好的时光。
听说那晚无伤被白府的家将打成重伤,但也成功逃脱了。她不明白无伤这个大将军为何要来白府闹事,难道是来找她?白竹却告诉她说无伤并不知道她在这里,他纯属是来报复白家,因为就是白竹的哥哥向朝廷举报无伤他爹是奸细的。
了解真相后凤飞心里五味杂陈,心想如果白家当初没有举报,无伤也不会离开,师父也不会这么快离世,所以说,是白家令她变得孑然一身。按理她应该恨白竹,但他好像又确实没有错,所以她无法恨他,反而越来越喜欢他。
在一个寒冷的冬日清晨,凤飞一觉醒来,看见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下雪了。她从来没见过雪,觉得很兴奋,梳洗完毕后就坐在窗边观赏着。白竹来了,带了一些点心来和她一起吃。
雪安静地下着,凛凛柔风一阵阵吹来,热茶白气氤氲清香盈室。凤飞心想若今后每个清早都这么度过那该多好,同时又担忧这些美好会轻易流逝掉。
这顿早餐吃得有点慢,白竹一直都托着腮看着她,看得她脸上的温度都能令雪花沸腾了。“你老盯着我干嘛啊?”她问。他把手掌轻轻覆在她的手掌上说:“凤儿,今后所有的雪我都想和你一起看,好吗?”
这表白看似突如其来,但他们其实早已心照不宣。凤飞平静地和他对视着,心想这眼前的幸福到底是不是真实的。这种犹豫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心里很清楚他对她的好。
“好。”她也不想再矜持了,答得干脆。
他们的亲事很快就办了,不过喜宴有些冷落,除了白竹的三个哥哥外再无其他人来参加了。因为白竹一直都呆在家里,所以并没有什么朋友,况且他也不喜欢热闹,干脆不费工夫去通知其他人。凤飞也没感到失落,因为她觉得成亲这事两人就够了,其他人在不在都没关系,但白竹的哥哥们似乎不喜欢她,这让她有点难过。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合卺交杯后,凤飞对白竹情深款款地念出冯廷巳的《长命女》。洞房花烛夜的一番云雨后,看着在身边熟睡的白竹,凤飞觉得这辈子的事也就这么定下来了,以后每天只管与夫君吟诗作对,琴瑟和鸣,过着简单幸福的日子。
7天意从来高难问
成婚三天后,白竹带着凤飞登上府中那最高的楼台。她心情愉快地眺望着周围的景色,但不久心里就有一点怀疑,她以前是去过江陵的,觉得这里并不像是江陵。她疑惑地看着她的夫君,白竹却只笑了笑,牵着她的手说:“来,我再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他们去的那个地方供着一个牌位,上面写的是金文。“这是……”凤飞的疑惑更大了,不知她夫君葫芦里卖什么药。“看不懂么?”白竹轻轻按着凤飞的肩头说:“你先跪下,那是我义父的牌位。”凤飞更迷惑了,但依旧听话地跪下。
“我义父的名字是白萱齐。”白竹的语气露出一丝冰冷:“你想起来了么,娘子?”凤飞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白竹竟是当年狼牙帮帮主白萱齐的义子。凤飞心想难道白竹对她这么好全是为了要报复她?难道他对她的爱是假装的?她的心境一下子就从幸福的顶峰跌落,陷入痛苦的泥淖。
“只怪我那时不在他身边。”白竹说:“要是我在,你们谁都别想碰他一根汗毛。”就见他挽起衣袖蹲下来一拳猛砸在地上,竟把地砖击碎了,看来他平日的柔弱也是装的。
“夫君,对不起,我……”凤飞不知说什么好了,心想也许接下来他会杀了她吧,但这也怨不了他。是的,遇上他爱上他直至最后死在他手上,她都无怨无悔。
“娘子,对不起,杀父之仇不得不报。”白竹伸手捏住凤飞的脖子,她不挣扎,闭上眼睛,流下眼泪。
“唉。你还是走吧。”白竹叹了口气,松开手站起来。他很后悔初见凤飞时没立即杀掉她,他原想是先打动她,然后在她最幸福的时候把一切揭穿,再把她关到牢里慢慢折磨的。本来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只是没想到自己会真的爱上她,以至于现在连轻微打她一下都不忍心。
“夫君,你的复仇计划苦心积虑了这么久,不可前功尽弃。”凤飞抽泣着说:“你要我走,我又能走到哪里去?我已走不动了,唯求夫君赐我一死,以慰君先父在天之灵。”
白竹眼里也闪着泪光,只见他背过身去,慢慢举起一只手,凤飞就感觉后面有人快速走来,然后她就被打晕了。
8归宿
凤飞醒来时已在一条船上,翠儿守在她身边。
“夫人,老爷叫我以后都陪在你身边,你不能再回去了。”翠儿扶起凤飞说。凤飞木然地看着飘雪的江面,过去欢乐的回忆喷涌而出堆积心头,愈发放大最后一刻的痛苦。
她问翠儿:“那座城既然不是江陵,那到底是何地?”“金国太原府。”翠儿说。
“太原啊。”她默想着:“感谢你给了我此生最美的风景,我今后所有的笑颜都将遗留在你那里了。”
两岸隐约有猿猴的叫声,在哀哀朔风中显得分外凄凉,天性乐观的翠儿也犯起难来,不知茫茫天地里何处才是这一叶孤舟的归宿。
凤飞后来带翠儿回到了凌波门,那个藏着她整个童真时代缤纷回忆的地方。她们弄了一个大菜园,每天都在那忙碌着。凤飞不再看书弹琴,也不再舞刀弄剑,空洞的眼神里透出对未来的心灰意冷。在这日复一日的无聊日子里,就连原本多话的翠儿也逐渐寡言,但她不曾想过要离开,一直用心照料着凤飞。
凤飞有时会摸摸自己的肚子,希望那两夜的鱼水之欢能给白竹留点血脉,可惜两个月过去了仍感觉不到体内有小生命的存在。无聊枯坐时,冬日的白天也显得漫长,怎么也熬不到黑;可一到夜里又会因为思念而无法入睡,睡着了往往也会被噩梦惊醒。她知道这种煎熬将会伴随她的一生,还要拖累无辜的翠儿。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清早,凤飞在一棵树下劈柴,翠儿在菜园里浇水。完颜无伤不期而至,他骑着马,披着晨曦,一身落魄。
“飞飞师妹。”无伤下马走过去跟她打招呼。“无伤师兄,你回来了。”凤飞看了他一眼就继续劈柴,并无太多欣喜。翠儿却拿着锄头来打他,凤飞慌忙阻止,抱住她说:“翠儿你这是干什么?”“请夫人不要拦我,这是我们金国人之间的恩怨。”翠儿说着还是要打无伤,却不慎把凤飞推倒了。
“对不起。”翠儿赶紧扶起凤飞。
“我是来拜祭一下师父的。”无伤说:“翠儿姑娘你别冲动,十天后我将与你家主子决战,到时一切恩怨都将了结。”
“什么决战?在哪里?”凤飞着急问道。
“你还是不要知道了。”无伤说着就往叶裴的坟墓走去。凤飞正要跟上去时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呕吐起来。翠儿替她揉了揉背,待她呕吐完了就扶她进屋休息。凤飞近来一直都有恶心呕吐的症状,起初还想这会不会就是怀孕的迹象,但很快就自我否定了,翠儿说这可能是心情长期抑郁所致。
9所有的真相
无伤拜祭完毕就进来看凤飞,他对她变化很是吃惊,半年不见她竟已苍老许多。
“无伤师兄,你一定要和我夫君拼个死活吗?”凤飞说:“你已做了大将军,又是驸马,没必要再苦苦相逼了吧,他到底哪里得罪你 了,如果真有什么错,我做娘子的向你赔罪了。”
无伤一头雾水:“什么大将军驸马的,你听谁说的?”“不是么?”凤飞转过头,问的却是翠儿。“对不起,是老爷叫我这么做的。”翠儿有些窘迫:“他知道你那时心里还有这个姓完颜的,就叫我编谎言骗你,好让你死心。”凤飞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太蠢了,翠儿那时说什么她都相信。
“我爹虽是金国人,但绝不是奸细。”无伤说:“他一直安分守己没做过伤害宋国的事,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脸色悲痛,突然就一掌拍在桌子上说:“我族本是金国宗室,完颜亮那狗贼因为我祖父曾对他有所微言,竟指使他的爪牙狼牙帮来刺杀,我家族的人几乎被杀光了,只剩我祖父带着我爹逃到宋国。为了报仇,我爹隐藏身份奋发读书,终于在宋国谋到一个小官。他知道我们师父叶裴也对狼牙帮恨之入骨,就叫我来这里学习武艺,以便将来我去讨伐狼牙帮时能得到师父的支持。我们杀了白萱齐后,白竹那厮为了报仇居然使人捏造我爹是奸细,我不得已前去营救,逃到了金国不久后我爹就被白竹暗箭所杀。”
翠儿冷着脸在一旁听着,不作辩论。这真相虽然足够震撼,但凤飞已心如止水,只不露神色地安静听着。
“我没做什么驸马,更没娶其他女人,我心里爱的人永远只有一个。”无伤深情地掠了凤飞一眼就看向门外的春色,似在回忆什么。凤飞也一同看向门外,看那些他们曾一起玩耍过的地方。他们还是原来的那两个人,却都已不能回到原来了。
“我知道师父一定会很生气,知道你一定会很难过,但,身不由己。”无伤继续说:“我后来曾回来这里,发现你已不在,我找了好多地方,直到那天我潜入白竹的老窝,竟然看见你就在他身边,本想带你走的,但见追兵已到就赶紧给他报了那一箭之仇,却没想到会误伤了你,对不起。”
“没关系的。”凤飞抓住无伤的手说:“我知道你痛恨我夫君,我亦已知道他当初对我好只是为了报复我。但我还是恳求你能放下仇恨。”“不。”无伤把手抽回说:“十天后的襄水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我走了,你好好保重,千万不要插手我与他之间的决斗。”无伤起身往门外走:“飞飞师妹,我们后会无期了。”马蹄声响,故人远去。
无伤走后的第二天清早,翠儿起床去淋菜时发现凤飞已在外面练功,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凤飞舞刀弄剑的样子,虽然招式已有些生疏,但也看出她仍是个一等一的高手。翠儿跟她道声早安后就去挑水,心想着早饭得做多点了。
10山,依旧好
阳光明媚,虹彩隐约。
一条小舟在襄水上慢慢漂着,舟上坐着两个人,躺着着两个人。
无伤与白竹都受了重伤,血都快把船板染红了。凤飞拉着他们两人的手,有些怨恨地看着他们。翠儿已尽量处理好他们的伤口,正漠然地看着两岸的景色。
江山如画,江水似诗,往右看是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江南,往左看则是“山光凝翠川容如画”的江北,任人间政权迭换,那山那水那草那木却从不属任何人独有。这滔滔江水日夜奔流不息,它在尧舜之前就已开源,在宋金之后仍会长流,它默默地带走一声声慨叹与欢笑,沉没一段段失意与得意,虽偶尔发怒,但更多的时候只心平气和地给两岸灌以生生不息的力量。
江山依旧好,只是人憔悴。
“飞飞师妹,你该不会要把我葬在这家伙身边吧。”无伤有气无力地说。“你这混蛋,虽然我也不想你挨在我旁边,但你还要劳烦我娘子再另外给你找一块地方吗?”白竹生气道,他的眼睛一刻也不想闭上,一直留恋地看着凤飞。
“所以我叫师妹把我扔进水里算啦,连挖坑都省了。”无伤说。“这也是我的主意。”白竹说,他用力捏着凤飞的手说:“我说娘子你就把我们都扔下去吧,我们选在这里决战就是想死了后沉入江里,一了百了。”
“你们都不许死,答应我,活下去。”凤飞说着就伏在白竹身上,吻着他。“凤儿吾妻,我们今世缘浅,为夫来世才能与你岁岁长相守了。”白竹环抱着凤飞说。“我来世还要做你的师兄。”无伤插话道:“姓白的,你这无赖怎能两辈子都占了我的飞飞师妹,下一世她该做我的妻了。”白竹不理他,只深情地看着凤飞说:“希望你以后别再消沉下去,给我好好活着,替我好好活着,好吗?”
“好。”她轻声说。白竹就安详地闭上眼睛,他知道她会听他的话的。
无桨的船还在慢慢漂着,那两个男人没再说话了,好久都没再说话了。黄昏时分船只终于搁浅,凤飞和翠儿用绳子把那两个冤家固定在船上,走上岸后就把船底凿穿,推回江水的怀抱中。
她们目送着它漂远,一直漂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很深很深的地方。
风从江上吹来,在凤飞耳边低语着。她说:“我知道啦,我会好好活下去的,你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