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不仅仅是一个温暖的故事

为满足信代的意愿,柴田治带着祥太去监狱探视被关押的信代。当信代将自己记忆中关于祥太身世的线索和盘托出后,我知道,祥太与柴田治彻底分道扬镳的日子,到了。

告别了信代,大雪纷飞的寒冬夜里,祥太告诉柴田治,自己是故意让警察抓住的。

中川雅也饰演的柴田治,有过犯罪前科。重新回到社会后,没有按照正常的社会逻辑痛改前非走上符合社会规范的生活道路,而是偶尔打零工大多数时间里靠偷盗获取生活的基本保障。“放在货架上的东西不属于任何人”,“家里没有人教的孩子才去学校上学”,当然是不想融入社会的柴田治的一派胡言。这样的角色,很容易被塑造成狂躁的无赖,但是,中川雅也出众的演技,让柴田治不讲理中透着彬彬有礼,勇于护犊的同时又有着掩饰不住的怯懦。


这样一个男人,带着老奶奶、妻子、妹妹、祥太以及捡来不久的小妹妹由里,生活在繁华都市东京的犄角旮旯里一间破败寒酸的老房子里,必需的生活用品要去超市偷拿……幼时不懂,现在祥太长大了,对这个男人他有了自己的判断。电影里有一场戏:也是夜里,柴田治在汽车里找到祥太搂抱着他让他叫自己一声爸爸,祥太怎么也不肯。那个瞬间我们认定,祥太不肯叫爸爸是因为羞涩。以下这个情节出现时,我觉得,被柴田治紧搂着的祥太叫不出口“爸爸”,绝不是羞涩,而是,他已经长大到在心里拒绝认同这样的男人是他的爸爸:柴田治带着祥太在商场顶楼停车场让祥太帮着击破车窗偷盗时,遭到了祥太的拒绝,去楼梯口替柴田治望风,祥太也显得不情不愿。

从不情不愿,到故意让警察抓住自己来终止与柴田治的合作偷盗,家门口小店店主老爷爷的善意,涓涓细流一样催醒了祥太的认知。像柴田治带着他一样,祥太带着由里去小店偷小玩意儿,他们已经成功地离开店堂,却被老爷爷喊住了。给了祥太两根零食,老爷爷叮嘱祥太,不要让由里学着偷东西。祥太突然醒悟到,在这家小店的每一次偷盗,爷爷也许都心知肚明。可爷爷为什么没有气急败坏地喝止他们?

这一处点化还不足以帮助祥太决定离开柴田治?是枝裕和的电影总是看似散漫却步步为营,接踵而至的,是爷爷的小店闭门谢客了。门上大大的一个“祭”字似是而非地告诉观众,爷爷也许过世了。是枝裕和在此处故意不交代清楚,是为了让祥太回忆起柴田治说过的一句话:偷盗会让超市倒闭。小店关门,是倒闭了吗?小店真的倒闭了,跟他们以前在小店里肆无忌惮的偷盗有关吗?

柴田治为了生存而释放的恶意,祥太意识到了。他选择在超市里嚣张地偷盗并用逃无可逃的逃遁让警察抓住他,是打算远离恶意。

所以,说什么《小偷家族》是一部温暖的电影!


奶奶被丈夫抛弃以后,生活不能像以前那样挥洒自如了,但有了一笔也许微薄的养老金以及前夫再婚后生养的儿子时不时接济她的每一次3万日元,奶奶不至于心甘情愿地被信代“捡”到这一间破屋子里跟他们一起靠偷盗度日吧?这也是盖棺论定《小偷家族》是一部温暖电影的影迷们的论据:没有血缘关系的他们,宁愿拥挤在为一瓶洗发水、为每一顿饭忧心的破家里,是因为这里相比那些高楼大厦,有温度。你看由里,明明有亲生父母,亲生父母明明住在干净明亮的公寓里,却被家暴得到处是伤;你看亚纪,明明是奶奶前夫的孙女,却忍心让父母顶着她在澳大利亚留学的谎言住在这间破屋里,靠做援交少女磕磕绊绊地度日。假如我们不认定这间由信代和柴田治共同营造起来的破败小屋里有着足够的温度,还真找不到奶奶、亚纪他们甘愿受穷的理由。

然而,小屋外面真的就没有温度了吗?

好像未必。尽职的警察从言语到行动,都给了祥太足够的温度。影片结尾处再度与柴田治躺在同一张床上时,破屋里才有他需要的温度如果还存留在祥太的幻象里,那么,柴田治确认他们被警察抓到时正准备抛下他逃跑的真话,驱散了幻象。


“从此以后我又做回你的叔叔了”,柴田治对祥太说的最后一句话,虽然煽情,却已经无法改变两个人从此天各一方的结局。你看,公共汽车下柴田治追车追得那么急切,车上的祥太,唯一一次偏过头去寻找车下的柴田治,也不那么情不自禁。

《小偷家族》不是一部温暖的电影。假如,是枝裕和将《小偷家族》拍成一部人间温情只在柴田家破败的小屋里的电影,大概戛纳大奖也不会颁给这部电影。那样的虚构,距离生活过于遥远。而是枝裕和,只是想将自己生活了20多年的东京贫困地区里人和事,艺术地呈现在银幕上,告诉大家,是与非之间,漫漶着一大片无所谓是也无所谓非的灰色地带,柴田家的大人,就是生活在灰色地带里说不上是好人还是坏人的真实的人。

被判决为正当防卫的信代,是被薄幸的社会亏待了的好人吗?将死去的奶奶埋进自家花园里以骗取奶奶的养老金,是好人所为吗?可,为可怜的由里不得不放弃洗衣厂的那份工作,信代难道不是一个善良的人吗?替柴田治顶了罪固然成了信代是个好人的加分项,我更感动于她抚摸着由里臂上的伤痕表现出来的温存。尤其当由里被“解救”回家想以同样的动作从亲身母亲那里换得疼爱却遭到呵斥后,我再一次为信代潸然泪下了。

但是,信代绝不是一个的好人。信代不是,奶奶不是,亚纪不是,柴田治更不是。真正的好电影不是表扬信也不是惩罚书,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就是一部真正的好电影。我们为《小偷家族》落泪,不是因为6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穷人抱团取暖后让银幕外的我们触感到的温度,而是,功成名就的是枝裕和,居然还能放不下几乎被主流社会遗忘的边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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