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周有六天半的时间都在医院度过,中午在潮气和病气一样重的病床上休息,愈加疲惫。
其实刚开始我对这次实习充满了抵触的情绪,痛心我神奇的中医在医院原来是这种状况,觉得小大夫们的生活既悲惨又不上进。浪费光阴浪费生命,心中充满了怨气和不甘,也暗暗地下决心我以后一定不要过这种生活,一定不要让程式化的治疗和无休无止的病历束缚了我,我要能够有时间读书,有时间思考,有时间成长,有时间从从容容过自己有滋有味的小生活。就像选择学制一样地斩钉截铁,我一直以为,只要我足够虔诚足够努力,就一定能够逃得开世俗的枷锁。
我做事情向来投入情感比投入精力多,对各种人事诸多不满,也因此度过了好长一段难熬的日子。我生气这些大人怎么长大后就成了这副样子,人与人之间的沟通语言最多余,我便谁都不理,只用自己的方式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日本作家渡边淳一在《钝感力》一书中描述过这样一个人,他对别人说的任何事情任何意见都不加反驳,总是一脸谦恭点头称是,年轻时候这样,事业成就之后仍是如此。原来,他的“称是”只是一个假象,别人说的话其实从来没有进入过他的耳朵,这么多年来,他所遵照的只是自己的内心,从来都不是别人说什么做什么。将自己的注意力从人转移到事物,专注把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做好,达到自己心中的标准,这样想过之后,哪怕一整天都是在起针我也很开心。
在病房时,我乐得从从容容地推着罐车一间一间转,哪怕是没有了知觉的病人,我都微笑都认真,程序一道不差,都用自己的手去感觉他的体温,完成了工作之后,把自己用过的罐都洗洗干净再摆好,结束一天的旅程。几天下来,我第一次感觉到身体上真正的劳累和疲惫,我才知道我在不知不觉中对这原本不情不愿的实习,用了十分的力气。
后来科室的大夫冲我笑,病人冲我笑,家属冲我笑,护士姐姐冲我笑,我每天风风火火骑着我的小车车去实习,感觉自己像个侠女。
我不喜欢人们总用时间的投入在计量自己是不是辛苦,就像我并不认为没有节假外加夜班就是一个好大夫。这些劳碌着的时光里你究竟在干什么想什么,这很重要。“君用思精而韵不高,后当为良医”,如此这般,纵使仲景不做大夫,百行百业皆可为圣。我们做的每一件看似微笑的事情都带着我们独有的气息,与我们的生命有光、有色、有声、有机地混合一起。
病房里有很多都是进行康复的病人,我刚去时有一个女病人脑梗后遗症,神智不很清楚,喜怒无常,哭笑不定,每次查房时她冲大夫喋喋不休地或诉说或埋怨,她姐姐总一言不发,不阻拦不鼓励,目光里全是慈爱全是包容。这几天有一个脑梗的男病人,几乎失去了全部的生活能力,他的老伴陪着他各大医院住过来,不断不断地跟他说话,说臭小孩受了一辈子的苦,说他在军营十年没有喝过热水,说他受的苦怎么她不能替他受,说等你好了,咱们变着花样地吃,咱们两个人拄着拐棍出去挑着吃。
我回想我自己的经历,当你特别特别爱一个人的时候,从内心所迸发出的感情中,都有母性。
坐在病房里望望这些人的生活,望望那些空茫茫的眼神和愈加困难和微弱的呼吸,那些以往重要无比认为不能失去的人和不能丢弃的事一点都不重要了,所谓的人世间的一切利禄荣宠啊,轻得像一阵风。
那个神智不正常的妹妹之前从来不让实习大夫碰她,却一遍一遍给我摸脉给我听诊鼓励我接触病人。她好多次在我下班的时候问我第二天还来不来,有时候以为我不再去了满满都是那种怅然若失的表情。她出院时我已经换到门诊了,但我没有跑上楼去跟她道别跟她说一句话,我以后再也再也见不到她了吧,这样支持我喜欢我的一个人,可是我怕我太微不足道了,我怕我还没有踏入这个行业就已经寄予了太多的感情。有这么多疼我不能替你承受,有这么多痛我不能使你减轻,我要怎样对你说:“阿姨,保重!”
老婆婆问我她丈夫这种状况还能恢复吗?我说我不知道,我还没有学习,回办公室我偷偷地问大夫,大夫说除非奇迹发生。
有这么多疼我不能替你承受,有这么多痛我不能使你减轻,一个大夫的职责,难道真的是对抗病痛吗?不,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我们的职责是追寻快乐也帮别人追寻幸福,我们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人格独立灵魂完整的人的同时成为一个好的大夫。从这种意义上来讲,我想,一颗仁爱的心,其重量在某种程度上与高超的医术等重。
我明天又要换到新的地方也马上就要结束我的实习,下班时路过那温柔似水的好女人身边时禁不住泪眼朦胧,我可以骑着小车车回到学校,可以吃甜蜜蜜的粽子凉爽的瓜,而她那个“我们一起拄着拐棍挑着吃”的梦想,是今生今世,再不能够实现了吧。
2015-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