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在城里过年时,我就听到小区里传出鹅的叫声。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天刚蒙蒙亮,几声凄惨的鹅叫,把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说是凄惨,可能有人会说,你非鹅,怎知鹅的凄惨?的确,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感受,但我很清楚,小区里的鹅接下来的命运将会是如何的。
我居住的小区不大,平日里我没有见过有谁养鹅,想必大家都住在“火柴盒”里,嫌居住的空间不够大都来不及,哪里还腾得出空间来养鹅呢?最主要是鹅没有狗那么懂事,吃喝拉撒统统都成问题。我听到的鹅声,确实是从小区里一些人家传来的。这些人家逢年过节喜欢吃鹅肉,临近过年,他们就会买多几只鹅回家放在阳台先养起来。可能是怕过年期间许多档主关门休假,想买都买不到,也可能是过年期间人情往来活动多,没有太多时间跑市场。这些鹅终究是要被宰杀的,区别仅仅在于多活几天还是少活几天。
我家没有吃鹅肉的习惯,逢年过节没有买过鹅肉,更不会买活鹅回家养,我也没有见过宰鹅的情景。但是,我对鹅是熟悉的。以前,我住在农村,邻居就养了一群鹅。他在自家屋前的一块空地上搭起一个木棚,然后再用竹篱绕着木棚围了一个大圈。这样就算搭建起一个有屋子有院子,属于鹅的家了。天黑的时候,鹅就进屋睡觉,白天就在院子闲逛,饿了渴了就跑到木棚前吃喝,邻居在那里为它们准备了一盆水和一盆饭菜。这种在圈子里悠哉游哉的日子是鹅的童年,等到长大一些的时候,院子自然显得小了,它们也耐不住寂寞,于是邻居有时就把它们赶到田野里去。田野里沟渠纵横,既可以嬉水,又有杂草吃,鹅群非常开心,时而拍翅追逐,时而引颈高歌,真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有时候,它们也是不安分的家伙,不在田野里好好地玩耍,而是偷偷跑到池塘里去。池塘就在我们屋子前面的不远处,比一个比赛用的标准游泳池还大。虽然池塘是村集体的,但那时已承包给了一位村民。平日里,大家到池塘里洗洗踏脚布,或者倒进一些残羹冷饭,当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如果是把鸭鹅赶进池塘里,那位村民就不喜欢了。因为池塘里养鱼,鸭鹅进去乱搞一通,即便不会影响鱼苗,吃掉鱼草也是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所以,一看到有鸭鹅跑进池塘时,那位村民就会拿起竹竿驱赶。不过,他也不是整天都守着池塘的,鸭鹅跑进池塘里嬉水的机会还是蛮多的。
鹅在池里游,有时看起来仅仅是游,合起翅膀,缓慢踩水,头颈不动,目光直直向前,就像是饭后在公园里散步的人们,双手交叉置之身后,步履不紧不慢。有时则停下脚步,高高立起,拍打着翅膀,张大嘴巴,仿佛是在伸懒腰打哈欠。如果引吭高歌起来,就会令人联想起初唐骆宾王的《咏鹅》诗: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据说写这首诗时,骆宾王才七岁。当时,他住在一个小村子里,村外就有一口池塘。有一天,家中来了一位客人。客人见他面容清秀,聪敏伶俐,就问他几个问题。骆宾王皆对答如流,使客人惊讶不已。骆宾王跟着客人走到池塘时,一群白鹅正在池塘里浮游,客人有意再试试骆宾王,便指着鹅儿要他以鹅作诗,骆宾王略加思索便吟诵了此诗。虽然这首诗没有十分深刻的思想内涵,但却以清新欢快的语言,自然传神地描绘出一幅白鹅游水的美丽图画,读起来琅琅上口而流传千古。
骆宾王是浙江义乌人,估计他所看到的鹅是浙东白鹅。不过,我所见到的鹅不是白色的,而是棕褐色的,掌也不是红色的,而是橙黄色的。这种鹅叫狮头鹅,原产广东饶平县浮滨镇,据称是我国农村培育出来的最大型的鹅种,也是世界上的大型鹅之一。因为成年鹅头形似狮头而得名。这种鹅头大颈粗,体质强健,成年雄鹅的体重可以达到十到二十公斤,真有狮子般的王者风范。事实也如此,当你靠近它时,它会伸直脖子,压低头部,伸长嘴巴,朝你咬去。小时候,我就给它追过,仓促奔跑中还不小心摔了一跤。我有时就想,假如骆宾王看到的鹅是狮头鹅,假如他也有被鹅追咬的经历,他还会写出清新欢快的咏鹅诗吗?
书圣王羲之写诗不如骆宾王出名,但他爱鹅却是出了名的。《晋书·王羲之传》就记载这么一件事:“山阴有一道士,养好鹅,羲之往观焉,意甚悦,固求市之。道士云:‘为写《道德经》当举群相赠耳。’羲之欣然写毕,笼鹅而归,甚以为乐。其任率如此。”按照目前的市场价格,一群十多只的鹅顶多也就几千块钱,但一位二流书法家的小幅作品动不动就要价上千甚至几千块钱,且不要说一流书法家的作品了。当然,那时候是晋朝,书画市场说不定没有现在黑,一群鹅换一幅书法作品可能还是吃亏的,可是人家王羲之是名副其实的顶级书法家,怎么说都是国家级书法协会主席的角色,而且还是王公贵族,按一般人的做法,是绝对不会用自己的作品去换一群鹅的。何况,《道德经》洋洋洒洒五千言,抄写起来是要花上不少功夫的。
这足见王羲之的“任率”,还体现在养鹅上,他特意开凿了一个鹅池。虽然赋不出骆宾王的《咏鹅》诗,但他细心观察,仔细揣摩鹅的各种活动姿态,并着意练写“鹅”字,希望能够把鹅的形象和特点写出来,也从中领悟执笔练书的要领,不断提高自己的书艺。王羲之的行书飘逸潇洒,鹅可谓功不可没。
鹅的活动姿态给人以启迪,它的叫声,有时候会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晋书·王羲之传》还提到另一件事,说是会稽有一个老妇人养了一只鹅,这只鹅“善鸣”。王羲之要求买下来却没有得到,于是就带着亲友驾车前去观看。能够让人称为“善鸣”,一定是擅长鸣叫,而且叫声悦耳,否则就仅仅是在制造噪音而已。骆宾王的《咏鹅》诗开篇就写出了鹅的声响美,而我听到小区里传出的鹅声低沉又断续,不是凄惨,还能作何解呢?《论语》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想来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最近,网络流传着一张两鹅惜别的照片。照片里,一片斜阳下,一只鹅被装在纸皮箱里,再套上蛇皮袋捆绑在一辆摩托车车架后面,头颈部露了出来。另一只鹅站在摩托车的旁边,伸长脖子和车架上那只鹅亲吻。车上的鹅表情伤感,车下的鹅则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后来,有人调查说,这两只鹅一公一母,从小一起成长已经有一年多时间了,可谓青梅竹马。当时它们不是在亲吻,而是车下的鹅正试图解开绑住车上那只鹅的绳子。无论是什么情形,都足以说明这两只鹅情真意切!
可是,不管是被抓走的,还是留下来的,两只鹅都免不了被端上餐桌的宿命。照片才红几天,它们的骨头可能就已经找不到了。许多人就感慨那户养鹅人家应该放它们一马,成就一对情侣鹅,让它们来一场海枯石烂的爱情。但是天要下雨,人要吃肉,有什么办法呢?实际上,家鹅是素食主义者,吃着饭团米糠和青菜。如果大家都像鹅一样吃素,也许鹅就可以摆脱“每逢佳节上餐桌”的命运了,也不会有情侣鹅的生离死别。
2016年2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