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翎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双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电脑屏幕。刘家鼎到国内一个多月,起初每天有邮件有电话,最近突然就没动静了。
她拿起手机,半无意识半神经质地,又一次拨了他办公室的号码。铃声响了半天,随后转入答录机:“你好,我是Jason,请留言。”
他的声音,那一口不变的“新英语”,清清楚楚在耳边。而他的人,却不在电话的那一头。按预定的行程,他已经离开了菏泽,到青岛去了。可为什么这么多天不和她联系呢?各种想象的可能在她脑子里轮番出现:他在路上出事了。他的手机被偷了。他被人灌醉了。……可是,任何一种可能都绝不至于导致他在日夜相继的几天之中,杳无音讯。
除非……除非有人日以继夜,陪在他身边,他不方便和她联系……另外一个人,女人。
最后这一种可能,变得越来越像很有可能,幻化出一根粗大的绳索,捆绑她,绞扭她,让她越来越焦虑,越来越恍惚,越来越坐立不安。搞不清楚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究竟是梦是真,甚至搞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存在。
她和刘家鼎之间,一无恩怨的纠葛,二无利益的牵扯,三无名份的约束,所有的不过是两情相悦。而感情的本质属性如此脆弱,又有什么可以让她凭藉或倚仗?刘家鼎为什么要想念她?他为什么要知道她在想他?!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和自己保持联系?
——然而,他说过他很爱她,他向她保证过腰保持联系的。
唉。他真的只是忙吧,男人终归是事业比较重要。如果他不是这么忙,如果他不是他,她也不见得会如此荒谬地为他动了心吧。像他那样的男人,感情再蛊惑人心也注定只是点缀,所有的私事公事罗列起来,她只能被排在最后。
也好。既然这份感情对于他们彼此的生活缺乏现实意义,再陷得更深一点也不会有更好的结局,不如趁着现在,快刀斩乱麻。
手机依然安静。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划出了那些的照片。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她在他胸口膝头的笑脸,那样心无旁骛的欢颜……放弃吧。放弃了,心就不必再痛,从此萧郎是路人,生活也只不过就是回到了从前。
可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那么容易做到吗?
敲门声轻轻响起,约克森先生一进门就竖着大拇指,叫着:“翎,你们中国人真是了不起!”
老先生去外地参加“全美钢铁工业工程师协会”的年会,上午才刚回来。他此刻的出现,对玉翎来说无异于救星降临,赶忙移过椅子请他坐下。
约克森先生显然很兴奋:“你知不知道有一家叫做EVER-TAC的公司?”
“当然,EVER-TAC还能不知道!”玉翎说。这家公司大大有名,因为曾经轰轰烈烈地闹出过全美第一宗办公室性骚扰的官司。“可是,这家公司和我们中国人有关系吗?”
“两年前的春天,这家公司宣布停产,申请破产保护,”老先生无意卖关子,开始话说从头。
EVER-TAC球团厂始建于1965年,经营铁矿石的开采加工,位于明尼苏达州铁矿石蕴藏线上,一个叫做Everest的小镇上。二次大战以后,随着美国钢铁工业整体的大幅度萎缩,EVER-TAC的生产经营每况愈下。后来又经历两起严重火灾,原有的三家大股东先后中止继续投资,EVER-TAC不得已宣布停产,所有员工失业,Everest小镇随即陷入一片萧条惨淡之中。
“与此同时,中国钢铁需求量却在蓬勃发展,原材料供不应求。EVER-TAC的情况,引起了济泰钢铁集团的注意。”
济泰钢铁集团……山东。现在是国内的晚上十点多了,他在做什么?他和谁在一起?有什么应酬,到这时候也该结束了吧……不不,不要再想刘家鼎!玉翎用力把视线集中到约克森先生激动的脸上。
“……经过短短数月协商,济泰集团和EVER-TAC签下合同,注入2300万巨额资金,”老先生湛蓝的眼睛闪闪发亮,挥舞着双手。“四百多名当地工人返厂开工,EVER-TAC厂区停产半年之后生产出第一炉球团,正是前年的圣诞夜!”
“一份雪中送炭的圣诞大礼!”玉翎听得忍不住叫好。中国的发展,真的是日新月异,如日方中。故事本身和她风马牛不相及,老先生特地找到她,分享这一段见闻与感慨,只不过因为中国是她的祖国。
老先生身体前倾,握住玉翎的双手,仿佛她就是济泰集团的代表:“不仅解决了几百个当地家庭的生活问题,更为明尼苏达州的采矿业注入了新的活力,带动了电力、运输等等相关行业,直接促进了这个州的全面经济发展!”
所以他会赞叹中国人了不起。这位钻研钢铁锻造技术一辈子的老工程师,对自己的本行有一种深入血液的热忱。玉翎问他:“您去过那个小镇了?”
“是的。我们工程师协会的一大半人都去了!济泰和EVER-TAC正在筹划扩大生产规模。”
某家港商投资在青岛的工厂也要扩大生产规模,由恒安中国承接新建厂房的保安系统安装项目,刘家鼎因此才需要去青岛。玉翎下意识地又划了一下手机,屏幕亮起来,短信页面。刘家鼎告诉她“刚抵达青岛”的信息,发出的时间是三天前,北京时间的下午。玉翎把手机放过一边,打算专心和约克森先生聊天:“那小镇如今是不是变成了唐人街?”
“没有,那里很少见到中国人。不过小镇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的生活和半个地球之外的中国紧密相连。翎,你是不是还有很多亲戚朋友在中国?”约克森先生热切地问。“等海伦的身体再好一点,我要带她去中国!”
“好啊!必须有我陪你们一起去!”此刻,身在半个地球之外的那个人,会不会也偶然间想起了她?——玉翎再次摔摔头,稳住自己的笑脸。“中国那么多人,有一半是我的亲戚朋友,我保证你们旅途又开心又舒服!”
“可是小姐,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我们正好遇上另外那一半人,”约克森先生用力忍住笑。
“啊,那也没关系,另外一半都是我亲戚朋友的亲戚朋友,”玉翎头一歪,耸耸肩。
约克森先生朗声大笑,回房间去,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再次打开手机。从刘家鼎给她发来的最新一条信息的时间算起,加上时差,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天半。严格来说,算不得“好多天”不和她联系。
他在那头,是有正经事情要处理的。自己怎么就脑补出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画面来了?如此坐立不安,动不动就会想到是他“不愿”联系?!
玉翎踱到窗前,看着外面的绿树蓝天出神。冷不丁有一撮灰不知从哪儿掉进眼中,眼泪一串串滚下来。
没有用的。她早已全军覆没,到今时今日才想要抽身退步,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