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悬日月明星,性比幽兰玉树,胸中丘壑,转而花涧溪流汨汨,转而林间细叶依依,转而高风凌云,深情弹奏着此生的霁月光风,不落尘流,成一曲广陵绝世,这是一种人生,如嵇康。
馋谄蔽明,邪曲害公,方正不容,转而自疏濯淖污泥,悲歌猛进,赫然成诗,谱一页生之高洁凄艳,流芳后世,成万古浩叹,这也是一种人生,如屈原。
积郁累结,忿忿难平,仇恨的云越积越厚,撩袭着内心,翻涌着,无可平息,无从吹散,直到它终于乘着智慧的风,凝成一股强大的流,瓢泼降落,向过往冲刷,向不公的壁垒撞击,发出历史的回响,叫世人另看,曾默默结束的一段灰暗,然后重新界定光明和晴天。没有豁达的超脱,没有曳尾于涂中的陷落,只有眼前这条众人看到的“复仇”之路,这是一种人生,如伍子胥。
不是只有心向高远方可鹏程万里,不是心如止水才能获得生的宗义。只要最后,不迷失心性,回归浩然正途,这都值得敬畏。不要用高兴去否定悲伤,不要用原谅去否定敌视,不要用平和去否定愤怒,他们本不是全然对立。这些都是生命的一种表现,都源自眷恋不舍,源自心底最深的那一处痛与不舍。
01 仇恨因由
伍子胥的父亲名为伍奢,任楚国太子太傅,秉性忠直。可是太子的父亲楚平王,却懂得为君的平衡之术,即忠臣与悭吝皆不容。与之共事太子的,还有一为少傅,叫费无忌。
而费无忌却想事平王,一有机会,便献媚邀宠。平王命他去秦国为太子求亲,他见这位秦国女子貌美独绝,便想投平王所好,转而进言,“可自取”。一听此语,楚王心亦摇焉,就娶了这女子,幸爱至极。而给太子另娶了别人。
文本没有交代太子的心性,但一般人对背叛是难以容忍的。费无忌想到了这层,怕他以后即位,杀之而后快,便先出手了,进谗言抹黑太子。况平王得了美人,太子母亲,肯定不得宠。于是,楚王疏远了太子,派他去戍守边疆。
过了不久,费无忌还是不安,便无时无刻不在平王面前说三道四,拿秦女之事挑拨其父子关系,说“太子对此事耿耿于怀,心生抱怨,在边疆拥兵,外交诸侯,肯定是想犯上作乱”。
这个时候,平王召见伍奢,表面是质问,实则擒获。因为平王要听信小人之言,“事未成,要早作准备”,他就不可能轻易放过太子和他身边的人。
伍奢不会不知道费无忌的为人行事,这个时候,他却没有选择先出逃。那时候的士,社会地位很高,楚国不容,大可去其他地方施展才能。也许是,他还对楚王抱着幻想或者对故土对太子心有不舍,便去了。
伍奢说:“大王怎么能听信小臣谗言,而疏远自己的亲生骨肉呢?”僭越是所有君王的大忌。这个时候,王宁可错杀,伍奢痛心疾首的申诉,已不能回转他的心意。
费无忌建议,囚禁伍奢。同时让边疆的司马奋扬杀了太子,这倒是一位心性纯良的人,便先派人告诉太子,于是,太子逃亡到了宋国。
费无忌着实狠毒,又进言平王,“伍奢有二子(次子便是伍子胥),皆贤能,不杀定为祸害。”然后楚王以他们的父亲相要挟,要求召见。他的父亲对儿子很是了解,料定,伍子胥,定不会来见楚王,而长子仁厚,定会应召。
伍子胥被父亲说中了,他很清楚平王用意,让哥哥不要去送死,不要中计。他们不能白白死去,更要忍辱负重,奔走他国,将来为父亲报仇雪耻。而他的兄长认为,现不去救父,以后若不能昭雪,会被天下人耻笑,宁苟全,不救父。于是毅然赴死。
伍奢听闻伍子胥逃跑后,预言“楚国今后将苦于战火。”而后,父兄皆被杀。
他阻止不了兄长,救不了父亲。亲人枉死,自己苟活,仇恨种子深深埋下了。他的强韧与坚决,这时不是因为形而上的意义,只因失去亲人的愤怒使然。从此,他放下了原本未实现的志向,走下去,他要颠覆楚国,以证父兄清白。这被认为是唯一的目标。
02 忍辱逃亡
伍子胥许下“必覆楚”的誓言,也踏上了他的亡命天涯之路。这这期间,他隐忍着走过最艰难的日子。
如果是一般人,只会找费无忌报仇。可是他,偏要让楚王亲自品尝失去的痛,并用这种方式告诉世人,人非蝼蚁!命不可枉!这是一种觉醒和不甘的力量。忠臣枉死,黑白颠倒,就这么算了吗?于伍子胥,这不能!这是他原则坚定的一面。
我们更多,只看到屈原的决然捍卫,却忽视了生命还有另一种申辩的可能,便是叫仇敌不得安宁,用愤然的方式,让你记住对生命的亏欠和掠夺。
几经周转,他和楚国太子来到晋国。晋顷公与他们合谋灭郑国。让太子去郑国做内应,事成之后,郑国归太子。可事情并不顺利,太子的一个随从,将此事告诉了政定公,郑定公便将这位太子太杀了。
伍子胥,便与太子的儿子胜,一起又去了吴国。这一程凶险万分,被官兵追捕,生死一线,幸好在江边被渔夫搭救。这位不求封赏的草泽之人,颇像世外高人。这是伍子胥的幸运。
或病或乞讨,他终于到了吴国都城,借着关系,求见了吴王僚。
那时候,吴楚两国边邑,两位女子为采桑而起了争端,因此两国交战。其实两国早就摩拳擦掌,采桑之争,实为“师出有名”。
当吴国将军公子光,攻破城池而归的时候,伍子胥对吴王进言:“楚国可破,可再派公子光前往征战”。
而公子光便以伍子胥志在报仇为由,对吴王说:“伐楚没有胜算”。伍子胥也知道这位将军有野心,想杀王自立,又不能明说,更有郑国之事的前车之鉴,在局势未清之时,先求自全。
于是,就与公子胜,躬耕于田野,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世人认为,是复仇雪耻的不平,让他一再忍辱负重,受常人不能受之苦。父兄之死,楚王的追杀,他心中更是不平让他越发坚韧。可是,他不止为复仇,还为着,心中不可动摇的准则,即善恶明辨,不扭曲是非。这就具有更大的意义了。他虽然性情刚戾,也因此,没有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而更懂得忍耐,进退合宜,这是他的过人之处。
03 大仇得报
五年后,机会终于来了。楚王去世,那秦女之子即位,这就是楚昭王。吴王僚借着楚丧的机会,发兵攻楚,不料楚国绝了吴国的后路,兵士不得归,致使吴国内部空虚。这个时候,公子光乘机刺杀了吴王,取而代之,这就是新王阖庐。
吴国大势初定,可先前派出兵将归降了楚国。阖庐想到了伍子胥,此时最适合的人选。一位要借机报仇,一位要借其灭楚。
三年后,命伍子胥和伯嚭攻楚,阖庐想一举攻下楚国,可顾及到百姓,于是收了兵。
又过了六年,就是阖庐九年,吴又伐楚,此时伍子胥已经为复仇忍耐十来年。这一次,吴国和另外两国联手,经过了五次战役,楚国,败局已定。这五战的将领是是吴王的弟弟夫概。
昭王出逃,可他命不该绝,虽遇到与伍子胥一样想找他报仇的人,其中一位却有意放过昭王。古人认为”“父过杀子,有背人道”,便放过他了。
这位郧公与伍子胥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一位心怀仁慈,以德报怨,一位是以怨报怨。前者,将恩怨的强烈化作温暖。死者已矣,回到活着的所在,而与自己和解;后者,愤恨凝结的力量,终于喷发而出,让死不再是了无痕迹的消失,不再是轻轻滑过便淡忘的“心安理得”,生命可以草草被处置,可沾满血的手却不能叫你轻松洗净,这更是一种不甘绝望的呐喊。
伍子胥找不到昭王,就掘了楚平王的坟墓,鞭尸三百。他先前楚国的朋友包胥,让人传话个他,“人众者胜天,天定亦梦破人。如此报仇,丧尽天理”。这是旁观者角度。如果人能轻易被感动或者感化,楚王何以连查实的机会都不给,便置太子一干人于死地。
这其中冤屈从何解,苏东坡也说:“父不受诛,子复仇,礼也。生则斩首,死则鞭尸,发其至痛,无所择也”。
《荷马史诗》里的英雄阿喀琉斯,将敌人的尸体拴在马后,围着挚友的灵柩跑了三圈,并以十二个被俘的特洛伊青年为其陪葬。
这是一种暴戾吗?没有深刻的爱和失去的哀绝,何来这样的“不可理喻”!有时候,不计轻重,一味地原谅和放过,是一种纵容。
伍子胥的誓愿还没有完成。只是,要覆灭一个国家谈何容易,再加上周边各国的关系,事情并全在掌控之中。这样的局面,枝节横生实乃常态。
他的这位朋友忠心事楚,于是,便向秦国求救,秦不愿救楚。申包胥哭了七天七夜,秦哀公为之动容,认为即使楚王再无道,为有这样臣子也不该亡,便出兵相助,击败了吴兵。
吴国本可以与之相持,可是,阖庐当时弑君之行迹,有一,便有二。他开了一个会祸及自身的头,他的弟弟夫概因他留在楚国找寻昭王,便自立为王了。
阖庐定要匆匆离开楚地,夺回王位。这夫概这又逃到了楚国,楚昭王乘机回国。此时的楚地,元气大伤。
而吴国,却有惊无险。在伍子胥一等人的辅持下,越来越强大。两年之后,楚又被吴击败,伍子胥算是大仇得报了。此期间,夫差太子已崭露头角。为后伐越奠定了基础。
04 悲剧重演
这时候,他心中的火应该熄灭了,世人皆知真相,父兄谋逆污名已除。然而,悲剧一幕慕又在重演着。
第一,是吴国伐越时,阖庐因伤引发疾病而死,死前,对夫差说“不能忘记杀父之仇”。夫差秣马厉兵,击败越国。
可是勾践为人工于心计,知太宰伯嚭贪财,就派人送重金让其劝和,说越人甘欢为吴国奴隶,越国从此归吴国管辖。
伍子胥,知道越人性情,便说“现在不将其灭亡,将来定会后悔”。夫差不听劝说,答应了越王,这才有了后面我们从小熟知的“卧薪尝胆”的故事。
这是夫差的悲剧。养虎终成患。对于夫差,不是杀勾践更对自己有利吗?越国灭,吴国本就可以管辖,这不是条件的条件,为何能让夫差心动?想必,他是更愿意看勾践为奴,看一个尊贵之躯如何在自己眼前苟且吧。
第二,对于伍子胥,既然大仇已报,也劝不住夫差,以他的洞见,何不隐退呢!他没有如范蠡那样,远离朝堂,得一世平安。
以他的才智,早想得到,勾践甘为奴,便是为今后付过暗中筹谋。他们本就有相同的一面,于自己,父兄之死能让一国颠覆,而勾践灭国之耻,将会酝酿爆发出怎么样的惊涛骇浪,更不可想象。小则吴王性命,大则一国命运。
而他定是顾念着夫差父亲的提携之恩,仇已报,剩下就是恩了。书中没有交代,但伍子胥绝非贪恋权贵之人,他帮夫差争位时,夫差欲与他分治吴国,可他对此没有非分之想。
他如今一再进谏,为的是吴国。可见,他也爱憎分明,知恩图报。并不尽是表面看到那样,暴戾少恩。
以小人开始的复仇,又以小人的离间而告终。这是伍子胥的悲绝。与他父亲类似的一幕发生了。太宰伯嚭与他本就不和,更猜准了吴王的心思,就在旁摇唇鼓舌。
夫差,始终不相信越国能卷土重来,再加上伯嚭的谄媚,更当伍子胥的劝谏,意在满足私心。
历史惊人相似,小人又是这句:“愿大王早作打算”!
伍子胥早料事情不妙,在出使齐国之时,便将自己的二子托付给齐人。如他父亲那样,明知是死,依旧无惧,足见凛然大气。
他被夫差赐剑以自刎,死前,仰天长啸,对门客说:“挖出我的眼珠,悬挂在吴国东门之上,我要看着越国如何灭吴”!
后来,一切如伍子胥所料,吴国被越国所灭。
伯嚭这位两面讨好的小人,自然被勾践所不容,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而先前与伍子胥逃亡的楚太子遗子胜,也因复仇失败而在山洞自杀了。他的同谋人石乞,是一位血性之人,宁死不肯说出胜尸首何处,后被煮了,这才是真暴戾。
历史告一段落,长河落日,苍凉悲怆。太史公曰:“向另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
05 余韵
他最后为何不与儿子留在齐国呢!这是烈丈夫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担当,以死来警示,一念之差,历史的天平便倾斜到另一边了。
多少的情仇纠葛,爱恨翻涌,多少智者千虑的遗漏和偏颇,“天定亦梦破人”,所谓的天数便是这些遗落和不可控,而人即使不能万全,也在得失流转之间,拥有了最后归属,或甘愿的悲壮,或被逼无奈的狼藉。
这像极了一盘棋,多高明的棋手,亦不能全然算准对手下一步会落子何处,多精妙的局设,也无法胜券稳操,笑到最后。
我想到复仇王子哈姆雷特,他的感性与理智,思考与行动,来回游移,在更大的哲思中无法果断,最后与仇敌同归于尽。前者偏于行动务实,后者偏于思考,想在时空中极力求一个完满。
古人的智慧在于,于被动之中,亦可找寻主动的契机,不耽于玄想。
伍子胥,他从来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处绝境,不自乱,处要位,抑狂傲。除了复仇,他还建筑姑苏,兴修水利,为吴国筹谋,屡立战功,无意中,他又全然拾起了曾经放下大志。最后,亦选择用甘愿的方式来为吴国尽忠,为自己明志。
有说,活着是第一要义,可用死来成就的此生超越,千古奇名,也是一种意义的生。在后来人的悲叹与思考间,在漫漫时空里,永远闪耀的不朽中。
伍子胥,与其说他因仇才如此爆发,不如说,是他胸中本自有丘壑。愤恨的催化,让它得以淋漓展现,显示出生命的另一种强力,历史的另一种曲折。
我们没有办法假设,楚王如若重用伍子胥父子,楚国命运如何,吴国命运又如何。可是,我确信的是,即便没有仇怨,他亦能有大作为。只是,我们只记得愤恨的力量,却忽略了一个人坚信的是非准则和刚直心性。
不是复仇成就了他的一生,而是他的自我把控和那一点点不可求的幸运转机,如遇渔父;也不是仇恨的执迷不悟要了他的性命,而是他明知不可而非去的悲慨和无畏。
仇最终亦不是简单的报复,而成了生命的控诉,自刎亦不是一时之气愤,而是一种捍卫和驳斥。这是伍子胥,烈丈夫也。不管端午是否与他有关,在怀远忧古时,不妨多一位血性名字,于浩浩烟波中的今时感动与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