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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和阮木书在沿海城市生活,常常远远看着海平线上慢慢消融的落日,小孩子不懂事,只觉得海风吹着很舒服,不理会大人千丝万缕的愁绪。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这是用来形容阮木书的母亲的,连教课的老师都要说她那般像江南美人。可惜她不是江南的,我听伯母她们说她跟随丈夫从乐清来,来的时候还没有阮木书。
我们住的地方很小很小,还没有发展起来,渔民很多。我和阮木书就比邻而居,他会陪我去海边玩,很多时候却都是在和他母亲一起看一本很旧的花草集会,一簇一簇都泛黄,不是很好看。
阮木书生得比同龄孩子柔弱些,也不爱与他们一起玩,很像他落落难合的母亲。她就像一枝白栀子,摇曳在这风波暗生的海岸边,海面上咸腥的水汽笼罩、磨砺着她。
我时常去找阮木书,十几岁的孩子是最爱玩的,阿妈不许我出门,我便趁她忙的时候偷偷翻到家里的小菜园去,再一个跟头跌到他家的菜园。每次这种时候我就会满裤脚的泥巴,他站在石头墩子上,递给我一条旧毛巾。
盯着我把自己拾掇干净后,他才会拉起我的手,我们两个一起在海边那个小破屋买两瓶颜色很重的汽水,坐在沙滩上。我通常是坐不住的,汽水喝完了就丢下瓶子到处刨碎贝壳,他会捡起我的瓶子,失神地望着晃动的海面。
我本以为他会长成像堂哥一样经过海风海浪雕琢的少年,我甚至都想好了,以后落日好看的时候,我们就来海边,他在海里像蛟龙一样翻腾,我坐在岸边看他。
七月半傍晚的时候,阮木书的母亲难得登了门,我阿妈擦净手迎她,两个女人一起在屋头烧纸钱摆贡品,小声地说着话。阿爸因为昨天打鱼伤了腿一直在里屋躺着,我觉得无聊,于是去阮木书家里找他。他家的油灯挑得很暗,他坐在饭桌旁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阮木书?你在想什么呢!”
他好像是听到了我的声音,从木凳子上起身向我这边走过来,我们俩一起站在门口。村里家家户户都挨得近,傍晚大家都在屋头烧火,一团一团的弱光在我们脸上浮来浮去。他转头对我说:
“松青,我想去海边。”
我吓住了,因为阿妈说七月半会有水鬼来捉人,我们这些小孩子平日里再皮也不会在这一天捣蛋。我以为木书只是好奇或者是太无聊,于是我劝他:
“阿妈说不可以去海边,我们可以到小饼家去,她家今年烧金元宝,金灿灿的很好看的。”
“松青,你知道吗,我爸爸是个画家,他喜欢沿海风景这种粗粝真实的美,妈妈跟随他来到这里,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那个杉木一样的背影,好模糊,好模糊。现在妈妈支撑不下去了,她想回去种梅子了,我必须去海边。”
我从来没见过他的眼神那样的陌生,害怕地向自己家那边退去。阮木书没理我,沿着一座座的小房子走远了,他是要去海边,而我也没敢告诉我阿妈,蹲在火盆旁边直到阿妈催我去睡觉。
半夜我被人从床上拖了下来,眼睛还没睁全,一个巴掌就落了下来,耳朵嗡嗡直叫。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疼,放开嗓子大哭,阿妈也大叫一声,拉拽着想接着打我的阿爸。
阿爸气得嘴角直抽,屋子里围了很多人,眼神复杂地看着我,还叽叽喳喳说着什么。我仔细一听,是“好好的小丫头,怎么教唆木书那个孩子。”“木书那孩子淹得可惨了,他娘号了好久咧……”之类的话。我心下一紧,哭都不哭了,冲着他们大喊:
“木书怎么了!?”
我这话一出,他们满脸愕然,不出声了。阿爸拖着跛腿、操起旁边的扫帚劈头盖脸打我,旁人拦都拦不住,最后他住了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号:
“你到底是存了什么心啊,哄木书那孩子去海边,平常玩闹就算了,你要今天耍他,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老天爷啊……”
我满身青紫,还没有听完他的话就昏死了过去。
等我再醒过来,阮木书的家里已经空了。小屋子的门上落了把破锁,菜园里的菜蔫蔫地开着,我前几天踩的足迹还很新。我听阿妈说,他去了海边,捏着一张梅子图,想是被什么东西勾了,一头栽进了水里,被村人救回来的时候还紧紧捏着那张泡烂了的梅子图。
阮木书的母亲连夜请人把他转到县医院,再转到市医院,最后听说是回乐清了,怎么样谁也不清楚。
阿爸一直愧疚着,我跟他也解释不清,大家也都觉得是我年纪小乱说话。我恨过阮木书,恨他为什么去海边,恨他为什么不来跟我阿爸阿妈解释,但是我又想起柔弱的他在海里拼命地扑腾,一张脸泡得发白,我又希望他好好的。
直到我长大离开这个小渔村,我都没有再见过阮木书。
<二>
大学毕业后,我只身去往乐清市谋工作,第一反应不是因为想着某个人,而是在手机里看见一张图。乐清市盛产杨梅的地方,漫山遍野都是杨梅花序,上传的人是在夜间拍的,光线昏暗。
我看着被黄光拥住的娇嫩的柔荑花序,心里莫名地触动,当天买了乐清的票,浮萍一样漂去了那座城市。
等到落地了,我才跟阿妈打电话讲来乐清的事,那头迟疑了一下,明显是想到了我小时候的事,我连忙说:
“阿妈,堂哥不是也在吗,我可以去找他,他可以照应我。”
阿妈这才松了口气,叮嘱我一些杂事。
我没有去找堂哥,自己谋了份实习的工作做,每天跑上跑下得很累,晚上就买份夜宵,盯着那张模糊的杨梅花图看一遍又一遍。
图看多了,也会想到小时候那本泛黄的花草集会,当时他捏的应该就是里面的梅子图吧,他指给我看过的,想着想着眼泪就吧嗒吧嗒落了下来。
实习期将近的时候,经理派给我一个任务,去跟进一个小项目。我按照地址去跟对公司负责人接洽,结果看到一个有几分面熟的中年男人。
他站在办公桌旁边,脸色很红润,一堆人围着他要谈事情要签字。办公室很吵,我没有挤上前去,他余光瞟到我了,转过身想走过来,那群人却又把他挤回去了。
我静静地站到墙角,想起了小渔村,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那个神色肆意的人,高高的海浪他也不怕,架着画板杉木一样立在那里。没有西服,没有文件,没有办公室,只有空荡荡的海要装填它炽热而纯净的心。
忽然,一枝柔荑花序在我眼前晃了晃,我回过神,是阮木书白净的脸,他还是那样柔弱,不过可比小时候气色好多了。他把花枝递给我,我轻轻地捏在手里,发现是制的干花。
阮木书像小时候一样牵起了我的手,文件都掉落在地上,我跟着他一起走出了办公室。我们一起在路边走着,我不怎么说话,爱怜地看那枝花,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松青,我后来给你寄了封信,你看到了吗?”
“没有。”
“我就写了一句,乐清的龙晴长成了,我刚刚看见你,以为你收到了。”
“……”
“松青,当时的事,对不起,我不想离开的,我放不下那里父亲的影子,放不下你和小渔村。我以为我可以迫使母亲留下,我太幼稚,太冲动,当时一个没留神被海浪卷去了,对不起。”
“你也看到他了,他不再画画了,现在也过的不错,我不再追随他的影子了,今天来居然遇见了你。”
“松青,我想……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我的家乡吗?”
我停了下来,木书跟着一起停下来。我抬起头看他,他如今已经长得很高大了,眼里的笑意也暖暖的,或许不经海风海浪也是好的。
“阮木书。”
“嗯?”
“你知道吗?一个人难过的时候,她看晨曦也会是日落。但是我不这么认为,我们看的日落就很美。”
他似乎是想起了海平线那绚丽的日落、温婉的日落甚至是发怒的日落,抿起嘴笑了。我们牵紧了手,继续沿着路边走,谁都没有说话,好像还是在海边,车水马龙声是海浪声,笑语声是贝壳歌唱声,我们还是我们。
第二天,我把项目转交了别的实习生,辞去了工作,不是跟随阮木书,而是离开乐清市回到了小渔村。
<三>
阿妈一边抱怨着我好端端为什么突然回来,一边欣喜地准备了我平日里最馋的三杯九孔鲍。鲍鱼鲜香弹牙,吃着吃着我却又哭了出来,阿爸紧张地看着我,以为我在外受了什么委屈。我擦了擦眼泪,对他说:
“阿爸,是小渔村的味道。”
阿爸一愣,也红了眼圈,说我这孩子是想家了。
村里通了基本设施,一些新产业也在这里萌发了新芽,我重新在村里找了工作,没有再离开的打算。
我也做过一个不属于小渔村的梦。
阮木书领我去了她母亲的家乡,那里茅草屋很多,但是环境很温暖,吹过风皮肤也不会粘粘的。他带我穿过一个小草屋,屋后面就是磅礴的梅子山,有些地方郁郁青青,有些地方岩石很多。
我们小心翼翼地攀上山,落脚在一处平地,背靠着岩壁,嫩青的山草尝饱了寒春,和湿润的泥地一起吞吐着四月的气息。
他的母亲就在附近,我偏过头就能看见她,她还是那么温婉,用沾满泥巴的手去呵护那些夜间才会开花的杨梅枝,那本花草集会就在她身边,露出的梅子图那一页明显是撕掉又粘上去的。
阮木书戳了戳我,递给我一支蘸饱了红颜料的毛笔,他自己手里也有一支。我接过来,他就开始在岩壁上描了起来,不知道用的是什么颜料,一只只诱人的杨梅在他的笔尖孕育出来,在岩壁上栩栩如生。
我提起笔跟着他描,一块又一块的岩壁上,都留下了我们的梅子。一片又一片的杨梅枝上,柔荑花序循序而开。
梦醒了。
柔荑虽好,却只在夜间开,日落见不到,晨曦也不到。松青不必挽留柔荑,松青就做最挺拔,最坚韧的松青,柔荑就做最静谧的柔荑。
制干的龙晴枝夹在花草集会里,木书把那本书送给我了,我抱着书,漫步在小渔村里,去看海平线的晨曦。